第六十八章 蘇醒

崔錦之悠悠轉醒時,屋內正點著一盞昏黃的小燈,她蜷了蜷手指,渾身上下都劇痛無比。

眼皮沉重的抬不起來,可崔錦之還是強撐開口:“淮王……怎……”

“沒事了。”一隻溫熱的手很快握住她的指尖,帶著安撫意味的輕輕摩挲了一下,“所有的事情都解決的很好,沒有人懷疑。”

她放下心來,意識又漸漸昏沉了,很快便又睡了過去。

這樣過了好幾日,中途幾次感覺到有人輕柔地撬開她的牙關,將清苦的**注了進來,崔錦之總算是醒了過來。

她緩慢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那張熟悉的雕花梨木大床,還有些怔楞楞的。

額角處包著一塊紗布,隻是輕輕側頭,便是一陣劇痛傳來。

細微的動作卻驚醒了坐在她床邊的祁宥,他連忙抬頭,眼睛裏是遮不住的喜悅,“老師……”

崔錦之終於吃力地看清楚了祁宥此刻的樣子。

少年**著上身,露出許多陳年的舊傷疤來,右手臂上纏著一圈厚厚的紗布,手腕上盡是用刀割開的傷口,眼窩深陷,麵容憔悴,看上去比她這個重病昏迷的人還要虛弱幾分。

整整三日,他寸步不離地守在崔錦之的床邊,看著她氣息荏弱地躺在**,麵如白紙,好似隨時就會消逝在這個世間,心口窒痛地不能呼吸。

直到杜懷舟把著她的脈,說終於穩定下來時,他才腳下踉蹌,眼前一黑地昏了過去。

杜公剛救好了崔錦之,又被祁宥的模樣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給他扶上床,才知道他不僅死死壓抑著體內早就爆發的毒,還頂著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傷口裝作沒事人一樣,守了崔錦之三天三夜。

忍不住在心頭罵罵咧咧,沒一個給他省心的!

可祁宥不過躺了幾個時辰,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又是守到崔錦之的跟前,氣得杜懷舟幾乎要打他,卻在看到少年眼眶微紅,像一隻無助的小獸時,默默收回了手,由得他去了。

在崔錦之昏睡的這段時日裏,喝藥、換藥完全不假他人之手,都是祁宥親力親為,除去偶爾的睡眠和吃飯,其餘時候他就坐在床邊,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連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此刻她終於蘇醒,祁宥鼻頭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趴在床邊,將頭埋進崔錦之頸窩裏,死死壓抑著顴骨的酸脹,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述說著這幾日發生的事。

從他們如何將淮王不成人樣的屍首運回王府,又怎麽樣安排好一係列事情,等著令和帝發現,再到皇帝圈禁淮王府親眷,除去玉牒的名字等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

崔錦之安靜聽著少年略有顫抖的聲線,心裏想的卻是昏迷前祁宥望向她的眼神。

無助、害怕混雜在他漂亮的眼眸中,顯得那樣脆弱無力。

她突然開口——

“對不起。”

正娓娓道來的少年一頓,眼眶中的淚珠似控製不住地滾落下,滴在崔錦之的側頸上,炙熱地仿佛要融入她的心裏。

他全身都微微發著抖,鼻尖泛紅,連日來的恐懼被這句話輕易衝散,割出一條大口的胸腔好似被什麽東西縫補上,心髒又開始緩慢而清晰的跳動著。

“我……以後再也不會懷疑殿下分毫。”崔錦之的嗓音沙啞得可怕,卻透出一股子溫柔和堅定來,“更會珍重自己,好好照顧身體,好不好?”

祁宥被她這句勉強算得上誓言的話激得眼眶紅了一圈,血液滾燙炙熱,胸腔一片暖意,緊緊摟著她不肯撒手。

近乎悲哀地想著——

他完了。

崔錦之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讓他心甘情願地陷入這場名為虔誠的沼澤中,恨不得將心都掏給她。

丞相此刻連骨頭縫都透著疼意,哪裏經得起他這樣的抱法,輕呼一聲,嚇得少年連忙撒開了手。

她心中軟的要化開一般,想要摸一摸少年的腦袋,可實在疼的要命,最終還是放棄了。

少年眼角餘光瞥到崔錦之的動作,背後的尾巴搖的更加歡樂,他忍住想要頂著一頭毛茸茸就往她懷裏拱的欲望,最後隻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喲。”杜懷舟端著兩碗藥推門進來,重重地擱置在木桌上,黑苦的**微微晃動,陰陽怪氣道,“丞相大人這尊大佛終於醒了?”

崔錦之虛弱地笑了笑,又輕咳著開口,“這幾日……多謝先生了。”

杜懷舟頗為傲嬌地哼了一聲。

祁宥則小心翼翼地端起藥碗,試了試溫度,扶著崔錦之瘦弱的背脊,將湯藥喂了進去,又仔細地擦去她唇邊的水痕,才拿過自己的藥仰頭一口喝幹。

杜公瞥了眼祁宥一副照顧新媳婦的模樣,心底暗罵了句沒出息,又為兩人細細把過脈,沉吟一會才道:“沒什麽大礙了,就是氣血兩虛,我開個新的方子來。”

他一邊手下龍飛鳳舞地寫著,一邊冷聲道:“你這個徒弟,血流的都快成人幹了,還裝的若無其事地守在你身邊。要不過我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他怕是還得同你一起下地府……”

“杜公……!”少年急忙忙地開口,想要阻止他。

可小老頭胡子一翹,根本沒抬頭,繼續告狀:“我早就說了,他那個毒切忌憂思過重,結果壓根不放在心上,每天耷拉個臉,飯也不吃,藥也不喝地就盯著你。”

“……我吃了!”少年漲紅著臉,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崔錦之倚靠著織金軟枕,目光平靜地看著祁宥。

少年低著頭,緩緩磨蹭到崔錦之身邊,又鼓起勇氣碰了碰她的指尖,見她沒什麽反應,才大著膽子將她的手全部包進掌心。

丞相歎了口氣,“殿下不是還讓臣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嗎,結果又這樣對待自己。”

“我真的每天都在按時用藥……”祁宥低聲道,“隻是……”

隻是那個時候心中惶恐不安,別人送來什麽他就機械地吃下什麽,根本沒心思管自己。

少年抬起頭,眸色幹淨認真:“我以後一定不會了,老師也要按照答應我的去做。”

崔錦之輕輕地“嗯”了一聲。

杜懷舟在一旁看得牙酸,忍不住破壞眼前師徒執手的溫馨場麵,一把扯過少年的後領將他往外揪。

“別膩歪了,老夫給你紮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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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利的寒風吹得枝頭蓓蕾初綻的紅梅瑟瑟,細雪在天空簌簌揚灑,如同迎風而起的柳絮,沒入地麵,轉眼間結起一層薄薄的銀霜。

崔錦之昏迷了數日,如今醒來,才發現京城早就籠罩在一片清冷的素白之下。

她被祁宥和杜懷舟勒令不得下床,好不容易趁著月色推開窗看了一刻雪景,就被急急而來的祁宥打橫抱起,一把放到了**。

崔錦之都忍不住納悶了,她不過是被淮王踹了幾腳,就引得舊疾複發,倒頭昏了過去。祁宥可是實打實地頂著血流如注的三刀六洞,從蘭若寺抓來杜懷舟為她治病,又幹幹淨淨地處置了淮王一事,最後還能神色如常、不眠不休地照顧她這麽久。

不是……現在年輕人的恢複能力都怎麽強的嗎?

“老師,來喝藥了。”祁宥端著碗黃澄澄的東西過來。

喝了十幾年中藥都麵不改色的丞相大人眉峰微微攏起:“這是什麽藥?”

少年搖搖頭,“是杜公新研究的。好像放了當歸、川芎……還有一點酒?”

崔錦之咬咬牙,聽這些藥材都是用來行補活血、治療血瘀氣滯的,也沒說什麽,拿過來一氣喝了。

“咳、咳咳咳……”

這個睚眥必報的小老頭,果然還在生氣她沒照顧好自個兒身子!

“先生……先生沒讓你喝嗎?”

“沒有……”他遲疑地回答著,下意識沒說這幾天杜公為他施針時,那虎虎生風的氣勢。

那針紮的,怕是來塊石頭都得被杜懷舟紮透。

少年將碗隨手擱在一旁,又用拇指緩慢地摩挲了一下崔錦之的嘴角,就這樣定定地看著她。

丞相下意識地向後仰了仰身子,心頭生出幾分微妙的異樣來。

可她還沒來得及想明白,思緒就被祁宥自然地牽扯上朝堂去了:“朝中倒是安穩極了,老師先前對閩州的敲打還曆曆在目,如今淮王又出了這樣大的事,父皇正惱火呢,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撞上槍口。”

崔錦之柳眉輕蹙,“閩州之行讓蕭氏一黨元氣大傷,他們如今這樣安靜,我確有些不放心了。”

“時近年關,老師幹脆養到年後再上朝也不遲。”少年神色淡淡,“開春後又要殿試了,到時候還有的忙。”

“還有淮王府中的人,父皇的意思是想要流放或者沒為官奴,禦史台倒還有不怕死的,認為此舉過於苛刻,畢竟是淮王一人所為,何必牽連妻兒。”

她溫和地笑了笑:“那麽殿下以為呢?”

“自然是趕盡殺絕了。”少年冷峻的下顎輕輕抬起,眼底寒意滾動,“不過禦史台聒噪的很,怕是還得爭吵很久。”

“殿下若多留意,實則可以發現,淮王看似唯唯諾諾,實則驕矜比肩三皇子,對弱者更是動輒打罵。淮王府內眾人都怯懦怕事,淮王妃是小吏之女,平日裏更是謹小慎微,這樣的對手,掀不起什麽風浪,何必下這麽重的手呢。”

一講起政事,崔錦之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至於禦史台,殿下要始終牢記,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決不可堵了言官們的嘴。”

“禦史台內存忠厚,外振剛直,敢於直言國害,為君者可以借助極諫之士救失補過,揚美明功,更能知道民心向背,做到用賢納諫,廣開言路。”

到底是大病初愈,說了一長串,崔錦之臉色都微微蒼白,略喘了口氣,還是接著說了下去:“如今禦史大夫由葉榆統領,葉老厲誌忘生,是個忠勇的諍臣,殿下日後為君,定要善納良言。”

少年眸色一凝,“若我此時上奏勸父皇免於淮王親眷的責罰,既能讓父皇博得好名聲,也能讓禦史台注意到我。”

淮王失德無仁,竟敢魘咒親父,而令和帝若隻罰他一個,既全了作為帝王的威名,又博得一個仁愛良善的名聲。

在其他皇子都噤若寒蟬,不願加入到這場爭鬥中來時,祁宥此時站在禦史台這邊,更能獲取清流的讚賞。

崔錦之被他這奇特的思路震驚地啞口無言。

不過好像……是挺有道理的哈?

無奈地摁了摁額角,崔錦之閉了嘴,悶悶地躺下,翻過身不想理會祁宥了。

方才還安排得井井有條的少年突然一頓,安靜下來,躡手躡腳地想往**爬。

丞相大人察覺到身後的動靜,飛快地轉過身子,指尖點住祁宥的額頭,熟練地製止了他前進,一套動作堪稱行雲流水,絲毫看不出來前幾天還重病在床的模樣。

“老師……”少年可憐巴巴,睜著濕漉漉的小鹿眼盯著她。

崔錦之被他這如水的目光蠱惑得心一軟,差點就要鬆了口,幸好及時反應過來,無情地說:“不行,殿下已經長大了。”

她知道,少年最討厭別人說他是小孩兒。

“我沒長大!”祁宥眨了眨睫毛,看上去十分無辜,“我還沒加冠呢……”

崔錦之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和他好好掰扯一通,忽然就見少年眉頭一皺,輕輕“嘶”了一聲。

“怎麽了?”丞相瞧他臉色不對,連忙握住少年的手臂。

祁宥唇色微微泛白,撫了撫右臂厚厚的紗布,“許是方才抱老師的時候,不小心牽扯到了傷口……”

說完,從善如流地仰倒在**,又扯過被子將自己蓋的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顆腦袋,帶著認真的神情問:“老師還不休息嗎?”

崔錦之額角突突地跳,想起杜懷舟交代她絕不能動怒,隻好忿忿地扯回被子,沒給祁宥留一角,自顧自地躺下。

又是這樣的伎倆!他就是仗著自己心軟!

少年靠了過來,熟練地將她摟進懷裏,溫和低沉的嗓音縈繞在耳邊:“睡吧。”

規律沉穩的心跳聲傳來,一股清涼舒適、讓人不知不覺間放鬆的香氣將她包圍起來,崔錦之到底沒能抵抗住席卷而來的困意,在少年溫暖安全的懷抱中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