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相約
崔錦之心頭重重一跳,好似猜到了他夢到了什麽,沉默了好一會,還是開口問道:“……什麽樣的夢,能讓定遠將軍怕成這樣?”
他不敢錯眼,隻一瞬不瞬的望著崔錦之。
夢裏是無數血汙混雜著腥土,餘光中盡是點點火光,顧雲嵩的懷裏抱著不會說話、不會呼吸的她。
他親吻上她披散開來的長發,企圖用殘存的體溫喚醒她。
可是不會再醒來了。
沉重黑暗的潮水漫過四肢百骸,在一次又一次不經意間的呼吸中窒悶住他的口鼻,無情地侵蝕著他破碎不堪的魂魄。
最終她沒能成為安定天下、名留青史的文臣,他也拋卻了自己一生信仰,劍指京城,隻為帶回她的屍身。
太真實了,顧雲嵩愣愣地想,就好像他真真切切地經曆過這一切,死寂的情緒還殘留在他的心口,緊緊纏繞著四肢。
他從來沒有怕過什麽。
顧老將軍戰死沙場,獨留他一人撐起大廈將傾的大燕時,顧雲嵩沒有怕過;敵人的箭矢穿透過他的肩骨,鐵騎無情踐踏時,顧雲嵩沒有怕過;瘟疫四起,流民暴動時,顧雲嵩亦沒有怕過。
可在他怎麽也捂不暖崔錦之冰涼的臉龐時,顧雲嵩卻怕了。
從來桀驁快意的將軍,抱著他此生鍾情,落下滾燙的淚珠。
漫長歲月中悄無聲息的愛戀,化作最後一個擁抱,炙熱又沉默著熊熊燃燒。
顧雲嵩回過神來,才覺得寂靜的冰河之下,一顆心髒緩慢地複蘇著,血液重新流動,汩汩流走於五髒六腑間,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搖了搖頭:“我同你說這個做什麽,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說完,連他自己也笑了笑,覺得荒誕極了。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他提前了足足五六日,日夜兼程地趕回京城,就是為了見到她。
此刻終於安定下來,他才覺得周身湧上濃濃的疲乏,累得手腳都動彈不了分毫。
崔錦之同他多年的默契,自然也沒追問他到底夢見了什麽,提起了另一個話題:“陛下還未回宮,你無令進都城,怕是不妥。”
按照規矩,回京述職的主帥須得等候在都城外,皇帝點頭了才能進京。
“陛下上個月便提前下了詔令,許我進城。”
顧雲嵩難耐地轉了轉肩頭,厚重的鐵甲撐著他的身體,難以放鬆下來,“通州大營的總閱什麽時候結束?”
“這幾日已經開始了,正式回京後怕是得過四五日之後了。”崔錦之將顧雲嵩的動作收進眼底,緩緩開口,“穆傅容被調進了通州大營。”
他動作一頓,蹙眉道:“穆家那個嫡子?怎麽把他放到京城來了。”
“你與他相熟?”
“不是很熟。”顧雲嵩淡淡道,“不過這穆家小子瘋的很,從來不按常理出牌,隻按自己的性情做事,偏偏他手下的兵又服從的不得了。”
他抓過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陛下這是瘋了?把這麽個人放到眼前來,晚上睡得安生嗎?”
“……陛下可能並不知道穆傅容的為人。”
“那就是被人忽悠了唄。”他看似大大咧咧,卻緩緩吐出幾個字,“你們在閩州時,不就遇上了穆傅容了嗎?”
崔錦之的指尖觸上冰涼的木桌,眸光微動。
一直以來,她都下意識地忽略了一個近在眼前的人。
穆傅容在蠻荒的東南之地待了這麽些年,令和帝從來沒有起過半分調任的心思,可偏偏祁宥和她回京後,就發生了變動。
顧雲嵩見她一點即通,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茶杯,“你這個弟子,倒是開始學著為自己打算了,連戍衛京城的軍隊都想要橫插一腳。”
丞相有些無奈,沒生出任何被欺瞞的怒氣,“殿下如今長大了,自然要為自己培養心腹,我當初為他挑選伴讀,也是為了有朝一日他的手裏有可用之臣。”
他從鼻腔內溢出一聲輕哼,“你倒是信任他。”
倏然想起夢境中經曆,心裏生出幾分道不明的情緒,崔錦之沒和夢境中一樣選擇祁旭,而是選擇了四皇子,是不是意味著他們不會走到這樣的結局?
顧雲嵩的麵上竟然也罕見的多了幾分猶豫之色,可是沒有人能保證,祁宥會不會有一天也對他這個老師,生出忌憚之心呢?
“阿錦,你要知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他喉間幹澀,斟酌著語言開口,“一定要給自己留出一條後路來。”
崔錦之淡淡地笑了,神情有些悲憫。
他心裏一緊,不知為何生出淡淡的恐慌,想要拉著她說個明白。
可崔錦之卻站起身來,衝他溫和地說,“你連夜回到都城,不如今晚就在府內休息。”
他亦點點頭,卻在行至門口時,停了下來,大手握住門框,微微側頸。
“……阿錦。”
清霜月影灑落下來,殘燭微微晃動,寒意浸過身體,可顧雲嵩始終覺得心底有一處微微發熱。
“再過幾日,便是花燈節了,那個時候陛下恐怕還未回京……”
朔風將木門吹的吱呀作響,桌上的燭火晃動地更凶,一如他此刻緊張的心境。
“到時候……你能隨我去一個地方嗎?”
崔錦之還以為是什麽大事,聽了這話不由得展顏一笑,“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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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時,隔壁廂房內早沒了顧雲嵩的人影。
丞相倒是不驚訝,大名鼎鼎的定遠將軍進出她家,必要像偷雞摸狗似的躲開眾人的視線,她早就習慣了顧雲嵩的神出鬼沒。
冬日的暖陽在灰濛濛的天空之上掛著,泛出模糊的光暈,庭院的梅花仍是羞澀含苞的模樣,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開花。
看著這株梅樹,崔錦之倒想起它的主人來,心緒一下子飄到了京城外的校閱場,也不知道祁宥現下如何了。
從前崔錦之剛教導祁宥時,還秉持著當初教祁旭那套,教完弟子後就丟在一旁不去過問,有的時候忙起來,十天半月她都想不起有祁宥這號人。
這些年相伴相護,細數下來,她竟沒幾日同祁宥分別過,如今不過是七八日不見,她就在京城操了一大堆的心,生怕他吃不好穿不暖。
“公子!”清蘊急急忙忙跑來,“這兒有封信,似乎是從通州大營裏寄來的。”
丞相微微怔楞,伸手接過,輕柔地拆開這封信,從中取出一張素箋來。
那信紙上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從離京到通州大營,寫的事無巨細,甚至連同誰說了幾句話,早午晚膳吃了什麽都寫了上去。
最後又抱怨著諸事繁多,不能盡早回來見她。
最後幾筆寫的極重,墨色都浸透過紙背,微微暈染開來,明明字跡蒼勁有力,疏朗淋漓,崔錦之卻從裏麵看出了寫信之人有多麽委屈。
她眸色溫潤地又看了一遍,好半天才扶額輕笑一聲。
丞相倒是沒煩少年黏人,隻覺得胸口被熨燙地一片平整溫暖。
笑著笑著,心底忽地生出一絲恐懼來。
穿梭於無數個任務世界,她從來都是抱著旁觀者的心態,隻伸出手輕輕撥動,將世界的走向推回正軌即可。
可是這個世界太特殊了,兩世加起來,她真真切切地在其中活了幾十年,每個人都有血有肉地立在她的身邊。
崔錦之在祁宥的身上傾注了太多的心血,不僅僅是君子六藝、帝王心術。
還有她同樣敞開心扉,一點點教導他如何放下防備。
此時此刻,多年平靜淡然的心底卻因為一封再絮叨不過的家信攪亂了,突兀地冒出些許不舍來。
她不敢想象,如果祁宥知道無論如何為她調養身體都於事無補,終有一天她會死去時,他會是怎樣的反應。
【管理局從無敗績的崔錦之,也會不舍的時候嗎?】
她驀地沉下臉色,冷聲開口:“不要監測我的情緒。”
係統繼續賤嗖嗖,【你不會對任務世界裏的人生出感情了吧?跟著你過了這麽多個世界,倒是第一次看見你有這種心思。】
【要不然你把貢獻點全部上交管理局,換你一直生活在這個世界,怎麽樣?】
她強壓下怒火,冷笑一聲:“怎麽?這個時候又不裝死了?之前你們強行下達任務,幹擾秩序的時候怎麽不出聲?”
係統靜悄悄地,又偃旗息鼓了。
可崔錦之總覺得心口一股無名火燃燒著,她眸色冷戾,卻沒再開口了。
她想問祁宥到底是什麽身份,還想問貢獻點對管理局為何這麽重要,總是拐彎抹角地想從他們身上拿走。
太多太多的疑問堵在唇邊,可崔錦之知道,係統不會再解釋了。
就像在管理局完成了這麽多任務,經曆了無數次人生,可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來處到底在哪兒。
自她有意識起,就一直為管理局打工賣命,得到所謂的“貢獻點”,來換取自由。
自由,崔錦之冷靜地想著這兩個字,直到它在腦海中的形象都變得陌生起來。
為了自由,她隻能拚命進入一個又一個的世界裏,像一個窺探者,默默注視著別人的人生。
可旁觀的太久,也讓她漸漸鈍化感情,磨損感知,隻知道如何最精準、最高效地完成任務。
直到在這個世界裏,無論是想要真正親眼看見百姓安樂,還是……陪伴著祁宥從之前的敏感偏執,到如今成為端方君子,都讓崔錦之感受到遲鈍的愛在慢慢蘇醒。
對天下,對蒼生,對身邊每一個人。
可是係統不留情麵地狠狠戳穿了她盡力掩飾的平靜。
她和祁宥,甚至和這個世界,從來殊途。
崔錦之注定不能陪伴祁宥太久,她抬手,摁了摁自己胸腔內跳動著的心髒,溫柔地笑了笑。
沒有誰離不開誰。
作為老師,她教給祁宥的最後一課,或許就是……如何去麵對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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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到了崔錦之和顧雲嵩約定的那一日。
縱然天色還未黑沉下來,京城的街道上已是人聲鼎沸,早早掛上了各式各樣的燈籠,隻待夜幕降臨,便能看到這萬家燈火之景來了。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了將軍府的後門,顧雲嵩早早地等候在門外,伸出手將她扶了下來。
他們二人一邊進了府邸內,一邊低聲交談著。
崔錦之倒是多年未曾經過將軍府了,看似華貴氣派的大宅,實則內裏清冷空曠,莊嚴肅穆。往常還有家兵巡邏守衛,如今可能因為她要來,顧雲嵩直接將這撥人也調離了。
偌大的府邸,隻餘他們二人不急不緩地走著。
“都說我的丞相府清冷,如今看到你這府中,才知道什麽叫森然。”
顧雲嵩輕笑:“我除了回京述職,常年在西域,自然沒什麽煙火氣了。”
“這倒是。”丞相也跟著笑起來,“如今在邊疆安了家,有美人在側,紅袖添香了。”
他一臉苦相,“你快別折磨我了,我娶沒娶妻,丞相大人還能不知道嗎?”
“你真是好大的膽子,若陛下知道,治你一個欺君之罪。”崔錦之瞧了一眼他。
顧雲嵩神色更加無奈,“我若不這樣說,陛下怕是得把京城的高門貴女都送到我麵前來了。”
“你如今都過了而立之年,娶妻也是應當的。”崔錦之唇角掛著淺淺的笑意,“況且陛下也是好心,總盼望著你能早日娶妻生子,和美一生。”
顧雲嵩停在了一扇門前,背對著她,沉默下來。
“太多東西阻隔在我的麵前了,家國忠義,黎民百姓。社稷未定,又談什麽安定團圓呢?”
他無聲地笑了笑,用極低的聲音輕輕說,“況且我說過,我會助你。”
在你夙願未成前,我絕不後退。
說罷,將房門推開來,他側身讓出一條道,衝她溫和的笑著,清寒冷峻的麵容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柔情。
“你換好裏麵的衣物,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崔錦之不明所以地踏了進去,目光落於正中央的木架上。
——上麵正掛著一套屬於女子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