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察覺

崔錦之久久無言,看著那件衣袍,指尖輕緩地撫摸上光滑的布料,竟覺得有些陌生。

多年來她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不僅喝下杜懷舟秘製的湯藥,顛倒陰陽,更是勒令自己處處仔細,不得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像是被燙傷般倏地收回手,想要就這樣轉身離去。

門外等候的顧雲嵩卻似預料到她的反應,沉穩的嗓音傳了過來:“阿錦,不必憂心。”

“朝中官員半數都去了通州大營,你換好衣物後,再戴上帷帽,不會有人認出你的。”

他低低地說,似乎帶上了幾分懇求:“……你答應過我的。”

裏麵的聲響消失了,顧雲嵩忐忑不安地站了好一會,才突然見門突然向內打開了。

崔錦之一襲月白色長裙,分明是素淡無暇的顏色,裙角邊卻用金線繡著灼灼瓊花,蜿蜒點綴在延伸的枝條上,在冬日暖陽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豔麗荼蘼。

她烏發用一根白玉簪輕挽,再簡單不過,雪肌如玉,朱唇一點,更顯得灼秀絕色。

盈盈雙眸望向顧雲嵩,清雋的目光帶著淡然明澈,如月中聚雪。

孑孓玉立於天地間,讓周遭一切都黯然褪色。

顧雲嵩怔楞地看著她,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心底的情愫更加熱烈的滋生沸騰著。

他又突然回過神,慌忙地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失態,將手中的帷帽遞了過去,崔錦之接過係好,總算遮住了灼華精致的容顏。

二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行至府門外,一輛黑楠木製成的高大馬車早早等候在外,線條流暢雅致,四角掛著禦賜的金鈴,大氣至極。

崔錦之透過帷帽的縫隙看見了這馬車,不由得笑了笑,“這便是陛下前些年賜給你的那輛西域進貢的馬車?”

“是。”他眸中盈滿笑意,“我當時還嫌它累贅花哨,如今倒還真派上用場了。”

其實令和帝當時是說他孤家寡人一個,若是有了心儀的女子,難不成還要讓別人同他一起騎馬?

剛好西域進貢來這東西,才下令賜給了他。

顧雲嵩目光亮澄,想要扶著崔錦之上馬車,隻聽耳邊清脆有力的馬蹄聲嗒嗒作響,二人皆下意識地望去。

數十黑甲侍衛策馬前行,疾馳著略過他們的身邊,為首的人像是察覺到什麽,單手勒住身下駿馬,那坐騎嘶鳴一聲,調轉了馬頭至顧雲嵩的麵前。

少年背脊挺拔,鴉色披風高高飄揚,他穩坐於四蹄踏雪的黑亮駿馬上,目光銳利凜然。

一道低沉的嗓音傳來——

“顧將軍。”

崔錦之手一抖,下意識將帷帽轉向來者。

那道視線帶著幾分探究的意味落在了她的身上,崔錦之隻覺得此刻全身血液汩汩流動著衝向頭頂,仿佛叫囂著讓她快跑!

顧雲嵩上前一步,遮住那道逼人的視線,拱手見禮:“見過四殿下。”

少年懶洋洋地將韁繩纏上手背,寒暄道:“將軍是回京述職?竟然這麽快便到了,我還以為將軍還要再花費幾日在路途上。”

顧雲嵩皮笑肉不笑:“四殿下才是迅捷,不是聽說殿下去了通州大營隨陛下校閱士兵,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崔錦之躲在帷幕後的麵容難得露出幾分不忿,生吞了顧雲嵩的心都有了。

她就不該相信顧雲嵩的鬼話,帶著被蠱惑的腦子同他出了門,甚至都沒走出兩步,就撞上了祁宥!

“陛下令我先行一步整頓京城諸事,自然提前回來了。”少年清貴的麵容上含著笑,不慌不忙地答道。

一直站得跟個木樁似的崔錦之心頭重重一顫,差點就這樣慌不擇路的跑了,她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輕輕扯了扯顧雲嵩的衣角。

顧雲嵩背在身後的大手精準地握住她,帶上了安撫之意。

祁宥神色不變,又越過顧雲嵩看向他藏在背後的女子,笑道:“這位便是顧將軍提過的那位女子?”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二人,“將軍果然珍視,不惜對抗世家與父皇也要娶她,也怪不得此刻藏得這麽深了。”

顧雲嵩原本嚴肅冷峻的麵容也微微軟化下來,真情實意地回答:“是……她乃臣此生唯一鍾情,臣隻願同她攜手,再無旁人。”

少年想起顧雲嵩前世的結局,又看著他此刻溫柔繾綣的模樣,隻覺得心底一直以來隱約的擔憂正緩緩消散。

他也難得帶上了幾分真心地說:“那就祝將軍與夫人琴瑟和鳴,白頭偕老了。日後還要向將軍討一杯喜酒喝呢。”

顧雲嵩眉眼更加柔和,卻搖了搖頭:“她不願糾纏進京城的樁樁件件,若可以,臣也隻想同她一起歸隱山林,遠離了廟堂才是。”

祁宥也客套地回答:“將軍正值盛年,哪裏能急流勇退呢?怕是父皇也不肯輕易放人了。”

二人就這樣你來我往的說了好一會話,才準備就此別過了。

顧雲嵩扶著崔錦之踩上馬車的腳踏。

那女子身量纖弱,步履緩慢,縱然看不清容顏,隻看周身的氣度從容自得,高華清雅,引得眾人悄悄側目。

可祁宥隻隨意瞥了一眼,正要朝著宮中去,隻見一陣朔風呼嘯,女子帷帽外的輕紗被撩動開了,露出她光潔流暢的側頸和玲瓏瑩白的下巴來。

隻窺得一角,便知絕色。

祁宥眸中的散漫卻頃刻間**然無存,一雙狹長秀麗的鳳眸微微上挑,帶上了幾分寒意。

他不著痕跡地將手中的韁繩握得更緊,突然開口道:“倒是忘了,今日是花燈節,將軍怕是要同夫人共赴燈會?”

還沒等二人回答,少年又自顧自地笑了笑,道:“向來如今宮中也清冷的很,不如……我先去拜見老師吧。”

說著就夾緊馬腹,真打算朝著丞相府去。

顧雲嵩同崔錦之齊齊一僵,額角也跟著一跳,他咬牙切齒地看著即將要壞自己事的祁宥,從牙齒間擠出幾個字:“殿下既然是奉旨回京,自然要先做好陛下的吩咐,哪有先去見丞相的道理。”

祁宥眼簾微微垂下,遮住了鋒銳的冷芒,又淺笑一聲,神色不明地看著那女子,話卻是對著顧雲嵩說的:“將軍說的是啊,我還是先進宮吧。”

他像是突然來了興致,“我瞧夫人身量纖纖,倒不似傳聞中大漠女子的勇武驍健?”

崔錦之袖袍中的指尖已繃得死緊。

顧雲嵩幹笑,第一次發現祁宥如此難纏:“又並非人人都是如此……時候不早,臣就不多叨擾殿下了。”

崔錦之亦盈盈一拜,行了個禮數周全的女子福禮,挑不出任何錯處。

少年似索然無味般收回目光,又帶著身後的甲衛呼嘯著往宮中去了。

二人放下心來,又終於安穩地坐上了馬車,自然也錯過了不遠處勒停駿馬,回過頭遙遙一望的視線。

少年眼眸中沒有半分笑意,隻黑沉沉的,讓人望不到底。

他神色晦暗地注視著緩緩而去的馬車,良久,唇邊才極其緩慢地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