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過往

崔錦之掩唇輕咳,周景鑠問道:“丞相的身子要不要緊?”

她輕緩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陳年頑疾罷了,每每操勞過久便是這樣,周大人不必擔心。”

正在河壩上同百姓們一同運送條石的祁宥似有所感,抬起頭來向崔錦之望來。

察覺到遙遙投射而來的目光,崔錦之放下衣袖,衝他輕笑。

周景鑠也看到了,他歎道:“四殿下……是個好孩子。”

“雖為天潢貴胄,可卻無半點驕矜之氣,整個人沉穩有度,丞相將他教導的很好。”

“殿下天生心性如此,臣不過是教之以德罷了。”崔錦之仍麵帶微笑。

這些日以來,祁宥和百姓們同吃同睡,每日風雨無阻地修建水壩,穿粗麻,吃淡飯,可眉宇間從無一絲一毫的不耐之情。

更有一次,在他褪去外衣搬運東西時,露出背後那條猙獰可怖的傷疤時,有混得相熟的百姓壯著膽子問他。

少年隻輕描淡寫道:“那日剿匪留下的。”

百姓們這才知道原來除了獅山禍害的恩人是祁宥,如今閩州城上下,除去膜拜丞相賑贍孤寡,肅清風氣之恩,亦紛紛感念佩服祁宥仁德勇敢的品行。

崔錦之看著少年有力內斂的背脊,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絲驕傲,但很快又收斂好情緒,同周景鑠往驛站方向走去:“我已寫信向陛下稟明閩州的情況,並且舉薦周大人為閩州新任郡守,相信任令很快就會下來了。”

“但此番清洗牽連甚廣,空缺的職位太多,周大人要盡快提拔信賴的人,否則隻能由吏部調派官員了。”

周景鑠眸色一暗,答道:“多謝丞相提點,臣在閩州也有幾位不願同鄧翰墨之流為伍的同僚。不過……蕭薛兩黨如今插手政事頗多,丞相此番回京,怕是還有一場大動作。”

她不急不緩地走著,淡然道:“工部、吏部都與閩州脫不了幹係,隻怕陛下那邊已經查出來了。”

不過離京一月,卻半點風聲也不聽見,隻能說明當今聖上根本沒有任何動作。

周大人也想起了皇帝優柔寡斷的性子,才致奸佞橫行,小人諂媚,忍不住重重歎了口氣。

說話間已行至驛站,二人由於庭院中談論了好一會政事,崔錦之才緩緩引起另一個話題。

“離京前,葉老曾對錦之說,周大人含章未曜,襟懷坦**,錦之如今才知道葉老所言不虛。”

她悠然地笑了笑,“如今閩州風氣清正,周大人一身抱負盡可施展,待幾年後做出一番成就,錦之亦可舉薦周大人回京。”

周景鑠臉上感動之情立現,可激動之後卻苦笑著搖搖頭:“臣曾經以為,若想建功立業,必須削尖了腦袋往京城去,如今被貶兩年,臣終於明白,於閩州做一城父母官,興利除害,安樂百姓,才是臣此生所求。”

他似是感悟又似悲傷道:“丞相宦海沉浮,亦能秉持忠於百姓之心,而我……”

話未說完,便見一女子捧著茶水向這邊走來,正是榮娘。

這些時日崔錦之忙於大清洗,就將榮娘交給了醫官好好診治嗓子,今日才見到了她,剛想笑著開口。

周景鑠卻神色驚訝,失聲道:“……榮娘!你為何會在這兒?你不是離開閩州了嗎?”

榮娘亦怔楞在原地,手中的茶盤都略微顫抖起來,她很快低下頭,將東西往崔錦之麵前一放,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崔錦之將兩人的表情盡收眼底,開口問道:“周大人同榮娘相識?”

他神色怔忪地站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顫聲說:“……是。”

“榮娘……是閩州一位獵戶的女兒,他們二人相依為命,就住在城外不遠的獵屋裏。兩個月前,榮娘拿了獵物去別的郡縣販賣還錢,回來時……”周景鑠痛苦地閉了閉眼,“閩州爆發洪災,死傷無數,她爹也……”

“當時鄧翰墨在閩州城一手遮天,百姓孤苦無依,被他壓榨得走投無路,榮娘想為爹爹報仇,甚至要親手宰了鄧翰墨。可她哪裏鬥得過鄧翰墨,我怕她出事,將她攔了下來。”

他苦笑一聲:“是我沒用,不能替她報仇。榮娘當即就離開了閩州,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了。”

周景鑠又抬頭望向崔錦之,“不知丞相是在何處遇見榮娘的?”

崔錦之沉默了一會,才輕輕歎了口氣,“從山匪的手中將她救下時……她渾身是傷,連嗓子也被燙壞了。”

周景鑠像是支撐不住似的往後倒退一步,眼中流露出無限的哀痛與悔意:“原來、原來……都是我的錯,若我這些年早早除了鄧翰墨……說到底,都是我沒用。”

崔錦之看他頹然捂麵,指縫中劃過一絲晶瑩,忍不住勸慰道。

“周大人也說過,鄧翰墨派兵甲鎮守閩州城,若非我向穆將軍借來軍隊,怕是也沒有這麽順利地除去他們。這些年周大人韜光養晦,為的就是替百姓拔去身上的跗骨之蛆,你做的已經足夠好了。”

周景鑠沒有回答。

當年他是京城春風得意的探花郎,卻一朝失勢,被貶到此地,閩州腐朽,暴吏虐民,他一身傲骨生生折斷,一腔熱血報國無門。

渾渾噩噩地行至河道邊時,隻聽耳邊一道輕快的聲音響起:“喂,你幹什麽呢?”

他抬頭望去,少女紅衣勁袖,眸色靈潤地盯著他:“你不會是想跳河吧?”

見他不說話,她伸手去拽他:“沒出息!雖然不知道你怎麽了,但也不能跳河呀!”

鬼使神差的,他衝著第一次遇見的陌生人敞開了心扉。

青山如黛,風和日暄,他同她並肩躺在鮮潤的草地上,見她梨渦淺淺道:“閩州受鄧賊禍害多年,不是一日便可破除的。”

少女轉過頭來,笑顏靈動,眸色真摯:“可我相信你,終有一日,你能做的到。”

他也笑了,鄭重地許諾:“我一定會做到。”

可惜諾言已成,卻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離別前的最後一麵,是她眼中盈淚,失望地轉身離去。

周景鑠喉間溢出一聲抽泣,衣袖遮麵,終於痛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