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誅殺

落日熔金,晚霞成綺。

在穆傅容強壓著不耐煩,陪著崔錦之喝完了整整一壺的陳年舊茶時,終於在驛站等來了她口中所說的證據。

廣袖青衫的男子默默地佇立在驛站外,懷中抱著一冊賬本,身姿淡然,可明明麵容年輕,兩頰卻生了幾縷白發。

崔錦之聽見動靜,放下茶杯,側身望向來人,輕笑一聲:“周大人。”

來人正是離京前葉榆提到的學生周景鑠。

他略略上前一步,撩起下擺,恭恭敬敬地準備向崔錦之行一個大禮,剛要叩頭,卻被一隻手穩穩地托住,隨即將他拉了起來。

周景鑠抬頭,隻見一位玄色錦袍少年扶住了他,見他站穩後,便神色冷淡地抽回了手,又緊挨著崔錦之坐下。

這般親密,應該就是崔相教導的四殿下了。

他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又將懷中的冊子放到桌麵,看到崔錦之的手中已握著一份賬本,眼睫輕顫。

隻聽她溫文地笑了笑:“如今想來這明暗賬本,皆是出自周大人之手?”

周景鑠臉上閃過一絲愧疚之意,歎道:“……是。”

“當年臣因得罪吏部尚書,被調離京城,本以為到了閩州,仍有臣施展拳腳的機會,可是……閩州早就積弊極深,貪殘無忌、諂笑投歡者數不甚數。”

他略帶痛苦地閉上了眼:“臣也曾懷抱吏治肅清之誌,可身在其中,逐漸同流合汙,甚至、甚至還協助鄧翰墨遮掩罪行……”

崔錦之卻輕輕打斷了他,“閩州弊害本就積重難返,周大人孤力難施,又拚死向京城傳來消息,做的已經足夠好了。”

“況且若非周大人取得鄧翰墨信任,為我們取來賬冊,他的罪名可不好定下啊。”

周景鑠卻有些猶豫地開了口:“可這本賬冊隻能證明,鄧翰墨確實貪汙過朝廷讓他修建水壩的錢財,並不能證明他同其他縣令相勾結,還有兩月前的那場洪災……”

丞相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笑容裏是勢在必得的自信。

她沒有接周景鑠的話,隻轉頭看向祁宥問道:“讓你帶人去傳播鄧翰墨的種種罪名,務必讓城中和周邊各縣都接到消息,此事做的怎麽樣了?”

祁宥淡淡地“嗯”了一聲。

隻見從驛站外匆忙走進一個軍卒,單膝跪在眾人麵前,朗聲道:“按照崔相的吩咐,在閩州與各縣交界的大道小路上皆布下了我們的人,抓到了兩位收拾軟細包袱逃跑的官員了……”

他頓了頓,又開口道:“還有古田縣的縣令已在家中上吊自縊了,他的妻兒在出城的小路上被我們抓獲了。”

穆傅容滿臉詫異地看了眼崔錦之,他們倆不是在這裏遊手好閑地喝了一下午爛茶葉嗎?

還有,他不過是客套性地說了句“他的人隨便用”,她還真是毫不客氣地用上了,還用的這麽得心應手!

穆傅容忿忿地瞪了一眼他的手下,沒骨氣的東西!

崔錦之施施然抬袖,品盡了最後一口茶水,輕歎一聲:“古田縣縣令,畏罪自殺,死前仍將妻兒送走,誰看了不讚一句情比金堅呢?隻可惜他愛妻兒,百姓亦戀家人,他愛財貨金銀,百姓亦慕求溫飽。”

她站起身來,緩緩撫平衣袖上的皺褶,輕飄飄丟下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轉身看向驛所庭院中的眾人,抿唇一笑,眼眸中卻是秋霜般的冷寂:“那便從今日抓獲的兩位官員,和這位畏罪自戕的縣令大人家中搜查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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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傅容的手下效率極高,很快便將抓到的人帶了回來,還從他們的住所翻出了數十箱白花花的銀子,除此之外,各縣縣令同鄧翰墨互通書信,密談如何欺瞞朝中,勾結山匪,皆清清楚楚地寫在信中。

其實這些信件遇上謹慎之人,應該全部焚燒處理了才好,隻可惜這些黨朋之間雖都溺誌貨財,其實都對彼此抱有懷疑,將信件留了下來,以便日後東窗事發,好多拉一個人下水。

這倒是方便了崔錦之他們查案。

先是雷厲風行地將人直接緝拿下獄,細細審問,又加之證據確鑿,甚至沒堅持到第二日破曉,這些人就吐了個幹淨。

閩州同其附屬四縣,倒了一大片的官員,種種罪行悉數白紙黑字的貢於紙上。

崔錦之直接將禦賜的尚方劍掛於郡守府前,無論是貪暴恣行、恃威逼弱的官員,還是倚勢害民、暴橫斂財的豪強富戶通通被處以極刑。

整整三日,軍卒每每從河道取來水衝刷,郡守府外的地麵上仍是一片暗紅。

可城中的百姓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暴骨收,哭聲絕,閩州平定。

整個東南一帶的官場紛紛接到消息,膽顫心驚地上下修治,一時間修舉綱紀,奉公守法,風氣一片清明。

崔錦之隨即放發下本該有的賑災糧,命令軍卒重建河堤,若有百姓願意參與進來,均付以正常的口糧與工錢。

不僅挖建用來疏通積水的河道,還在兩岸種植上垂柳、落羽杉等樹種。

至於田間勞作,周景鑠帶人查看一番,才知道原先鄧翰墨發放的是玉米種子,玉米怕澇耐旱,根本不適宜在多雨的閩州種植。

百姓們這才明白鄧翰墨是想做戲給朝廷派來的人看,紛紛唾棄咒罵,又歡歡喜喜地捧著高粱、黑豆等作物重新耕作去了。

崔錦之立於築壩不遠處,同周景鑠並肩而立,看著無數個光著膀子,揮汗如雨的百姓們捧起一塊又一塊的條石砌體往上搭建。

此時正值夏季,地麵的沙礫都被曬得炙熱滾燙。

可百姓們臉上卻都是真摯的笑意與輕鬆。

周景鑠同她沉默地看了好一會,才鄭重道:“拯溺救危,百姓感念,燕有崔相,實乃大幸。”

崔錦之微微一笑,墨玉長發半散身後,清冷如月。

“治生民之弊,誅貪賊之官,都不過是為人臣的本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