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退路

崔錦之生怕祁宥半夜發起熱來,隻能強打著精神守在他的身邊。

山洞外的小雨如煙似霧地遮住夜空,看不見一絲月色。

人在絕境時的潛能大概是無窮的,先是接連坐了十天的船,再趕往閩州遇上截殺,雨中拖行,地牢陰冷,每一項放在平日裏都能輕易要了崔錦之的命。

可她卻強撐到了現在。

沒來得及顧上的疼痛,在這個靜謐的雨夜商量好似的一齊發作,崔錦之全身上下都泛著疼,特別是小腹處,陣陣墜疼。

為了分散注意,崔錦之環顧四周嶙峋的石壁,打算明日清晨出去找些野果來。

她就這樣半睡半醒地依偎在祁宥身邊,胡亂發散著思維。

夜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天邊微亮,身旁的少年終於動了動身子,他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的就是不遠處已經熄滅的火堆,和偎在他身邊的崔錦之。

崔錦之似乎睡得極不安穩,幾乎是他一動彈,她就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祁宥緊盯著她的動作,乖順地將臉貼在她略顯冰涼的手心裏,沙啞著聲音喚她:“老師。”

崔錦之立刻清醒了,抬起頭看他:“總算是醒了。”

“你、你真是瘋了!你知道這山寨有多少人嗎?你清楚這裏的地勢走向嗎?”她略微顫抖著,一口氣堵在胸口處,悶得發慌,“你怎麽敢隻身前來的?若、若你出事……”

話還沒說完,崔錦之猝不及防地被人狠狠擁進懷裏,兩條有力的手臂不斷縮緊。

他下顎緊繃,眼眶卻微微泛紅:“……我好害怕。”

“在來的路上,我想過無數個結果。”少年低低說道,語氣是微微顫抖之意,“我好怕你出事,怕看到你渾身冰涼的躺在地麵上。”

“老師,我真的……真的很怕你有任何的意外。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丟下你一個人,我應該無時無刻……”

少年語無倫次地說著他心底的恐懼。

崔錦之眼眶酸脹,想訓斥他的話堵在喉嚨間,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二人就這樣緊緊擁著對方,像是溺水之人握住的救命稻草一樣。

過了好半晌,崔錦之才微微推了推他,收拾好情緒冷靜下來了,她還是低聲地開口:“可是無論遇到怎樣的意外,臣都希望您能保全自身。”

“犧牲臣一個,不算犧牲。”她似乎又變成大燕那個果決無畏的丞相,“殿下是君,萬望愛惜自身。”

“老師。”少年毫不留情地打斷她,氣氛沉寂了好一會,他才淡淡地開口,“八歲以前,阿娘教我如何信奉長生天。”

他眸色沉沉,帶著讓人看不透的情緒,“我日日都向長生天祈禱,希望阿娘能夠每日清醒,不再受病痛之苦,可她還是沒有熬過去。”

“阿娘死後,我再也不信什麽長生天,我隻信自己。所以我開始算計每一個人,想要他們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他疲倦地閉了閉眼,仍然輕輕地靠在她的身上,“我的手並不幹淨,我其實……做過許多晦暗肮髒的事情,但我從來沒有一天後悔過。”

“可是老師,我現在後悔了。”

祁宥將頭深埋進她的頸窩,一滴滾燙的淚滑落下來,他從來不信命,但此時此刻卻真摯地後悔自己曾經做過那麽多的錯事,害怕自己殺戮太重,上天要將懲罰降臨在他最珍視之人的身上。

意味不明的話,卻讓崔錦之聽懂少年的未盡之意,她輕輕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腦袋,輕聲說:“殿下,我們沒有退路了。”

“從你奉旨同我來到閩州開始,無數隻眼睛就已經悄悄盯上了我們。如果我們輸了,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複。”

“這些年我們布下的勢力,結交的官員,會一點一點被清算幹淨。”

“殿下大概也會被圈禁終身,而臣,也會如同上一世那樣,被斬首示眾。”

她語氣溫和,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從頭寒到了腳,“所以殿下,你一定要贏。”

少年沒有說話,將她越錮越緊,好似自己一放鬆,懷裏的人就會消失不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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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錦之捧著懷裏的野果回來時,祁宥已經眼巴巴地在山洞裏等了她一會兒了,一看到她,就想要撐著身體坐起來幫她。

換來的卻是丞相大人無情的批評,少年隻好委屈巴巴地繼續趴下了。

崔錦之瞥了他一眼,又將野果遞了過去,少年哼了一聲,還是接過了。

就在半個時辰前,崔錦之說自己要出去找點吃食,祁宥頂著背後那道深可見骨的口子,說什麽都要跟上去,她是怎麽勸都勸不住。

崔錦之連唯物主義那套都不信奉了,舉起三根手指發誓自己絕對不會離得太遠,祁宥還是說不放心,絕不能讓她單獨一人。

最後丞相冷了臉色震住了他,這才施施然出了門。

吃完了野果,崔錦之看向灰蒙蒙地天色,“若是榮娘的馬術得當,穆將軍又來得及時,最遲後日清晨,他們就能來了。”

祁宥眉峰微微一挑:“率領東南駐軍的主帥穆臨?可老師手上並無兵令,若是穆將軍不肯借人怎麽辦?私自調動軍隊擅離職守,可是死罪。”

“穆臨將軍,是顧老將軍的舊部,算得上顧雲嵩的半個長輩。”她語氣淡淡,“主帥不敢擅離職守,可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祁宥從容閑適地趴在草垛上,聽她用溫潤的嗓音分析權謀機變之術,心頭像似被一支羽毛輕輕撓過似的。

這些年崔錦之早就向他透露清楚自己的勢力,祁宥也明白了她和顧雲嵩的關係,他緩緩地開口:“無論是看在定遠將軍的麵子上,還是心裏估量著眾皇子逐鹿天下,穆將軍都會借兵,隻是他不會親自出麵,而是悄悄派遣一支隊伍相助。”

“而率領這支隊伍的最好人選,就是隨他在軍中曆練的嫡子穆博容。”

崔錦之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帶著盈盈笑意地說:“殿下好聰明。”

少年耳尖緋紅,別扭地躲過了她的撫摸,又繼續說道:“若閩州之事完美解決,穆博容算得上有功,我們必然會記得他的誠意。”

“即使被父皇知道穆臨曾私自借兵,穆將軍也隻用說嫡子少年俠氣,不忍看閩州百姓受苦,悄悄帶了兵前來相助,父皇素來寬仁,更礙於天下人,自然不會對此仁義之舉多加怪罪了。”

少年重重地哼了一聲,“真是刁滑。”

“現下可懂得臣子的狡詐了。”崔錦之的笑更加滿意了,“日後你還會遇見更難對付的朝臣,一定要記得為君者須得謀定後動,善納諫言,若你錯上半點,這些老臣能把自己的責任推脫得天衣無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