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小瘋子
這是崔錦之第一次親眼見祁宥殺人。
他出手並不花哨,招招直逼要害,劍光凜冽,所過之處皆是血海翻滾,隻留下一片森然冰涼。
周遭的山匪皆全部倒下了,祁宥一個人立於屍山火海的中心,玄色的衣袍仿佛凝血般,濕漉漉地緊貼著他的身體,顯露出少年頎長挺拔的身姿來。
左臂上的佛珠已經染成暗紅,血跡如蛛絲般順著少年修長有力的小臂蜿蜒而下,沒入泥濘的地麵,開出一朵頹靡的緋色小花來。
他的眼神中沒有一絲溫度,比寒川上終年不化的積雪還要涼薄上幾分,察覺到崔錦之的視線,祁宥那如同蘊含著沉沉雲靄的黑眸就這樣抬起來。
少年動了動,黑色的長靴毫不留情地碾過地麵的屍首,就這樣一步一步,緩緩地向她走來。
榮娘不知道他的身份,害怕地想要拉著崔錦之跑。
崔錦之堅定地回握著她,沒有動彈半分。
從見到崔錦之完好無損的那一刻起,祁宥就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冰凍的血液在寒冷中又汩汩流動起來,胸膛冷得發痛的心髒,在此刻緩慢地複蘇著,像似初春生出的新嫩枝芽,一點一點喚醒他體內的生機。
從骨子裏生出的暴虐之意,在他的體內肆意地衝撞著,可祁宥就這樣強行壓抑住了折磨他兩世的毒,溫順地停在了崔錦之的麵前。
他抬起手,粗糲的指腹克製且緩慢地劃過她的臉頰,手指灼熱滾燙,一點點沁入崔錦之冰涼如玉的肌膚。
少年低下頭,炙熱的呼吸同她近距離地交纏著,嗓音沙啞低沉:“……幸好。”
他的身子驟然向前傾頹,重重地倒在崔錦之的身上,徹底昏了過去。
崔錦之連忙環住他,隻覺得手心一片黏膩濕潤,她抬起手一看,發現全是暗紅的血色。
心下驚寂,崔錦之同榮娘手忙腳亂將他扶到還沒有被燒的一間房屋裏,又將祁宥整個人置於桌麵,露出少年寬厚的背膀,才看到一條深可見骨的刀傷從少年的左肩劃至後腰。
崔錦之眼眶一酸,還是定下心神讓榮娘找來烈酒、剪刀還有針線。
榮娘對山寨極其熟悉,很快就將東西全部找齊了,不知道在收集東西的路上看到了什麽,臉色慘白,遞給崔錦之時還有些瑟縮。
崔錦之先是一點點剪開黏膩在少年傷口處的衣服,傷口處猙獰可怖,血肉模糊,她冷靜地將烈酒衝拭幹淨血汙,最後又執起針線。
她強壓下指尖的顫抖,細致認真地從祁宥的肩頭一直縫合到後腰。
做完這些,崔錦之的額頭、鼻梁已是布滿虛汗了,她又拿起榮娘從房間搜出來愈合傷口的藥粉,給祁宥仔細地撒上。
可她此時仍然不敢放鬆分毫:“我們得立刻走。”
“雖說一直下著雨,這火勢不可能蔓延開,但山下的人看到動靜一定會上來查勘。”
榮娘呆了這麽些時日,是知道閩州的官兵和匪幫勾結,也沒有猶豫地點點頭,和崔錦之架起祁宥,往山寨外走去。
天色昏暗,又一直下著小雨,地麵泥濘難行,祁宥又有傷在身。
幸好榮娘從前逃跑過幾次,也算是對這座山熟悉,找了個隱蔽的洞口,三人一同躲了進去。
崔錦之一是擔心祁宥發炎感染,二是不敢將他帶下山,山中地勢複雜,若今日那些死士再上山搜尋,一時半會可能也找不到他們。
榮娘拾掇好山洞裏的藤蔓樹枝,又從懷裏掏出從山寨裏順出來的火折子,生了個不大不小的火堆,總算驅散些許三人的寒意。
崔錦之喘了口氣,開始思量如何脫困。
閩州無論如何是不能求助的了,為今之計,隻能寄希望於東南駐軍的穆臨將軍了。
她看著榮娘,認真地開口:“榮娘,我是當今聖上派下來徹查閩州洪災一事,你也看到了,有人不願意我們知道,所以派人截殺阻攔。”
“我們被困於此,那些人天亮之後必定上山探查,我帶來的侍衛全都身死,如今,隻有最後一個辦法——”
“距此地二百裏的東南大營,主帥是我同僚的舊部,若得他相助,我們還有一線生機。”
崔錦之低聲道:“……我親自去一趟,帶人回來救你們。”
榮娘本是認真地聽她說話,這時才連連搖頭,抓過崔錦之的手寫道:“醫術、救他、我去、求助。”
崔錦之沉默下來,她當然知道祁宥重傷昏迷不醒需要有人照顧。
無論是獨留祁宥一人和榮娘相處,還是讓榮娘前往東南駐軍地求助,都是一場豪賭。
崔錦之看向榮娘那雙飽經磨難卻依舊澄澈亮人的眼睛,撕下了自己的衣角,又咬破手指在布料上寫下血信。
她將血信連同隨身攜帶的符牌一起交給了榮娘,緊緊抓著她的手,“你將這兩樣東西交給穆臨將軍,他會明白的。”
說完,又從祁宥身上摸索出一塊玉佩遞給榮娘,讓她當作路上的花費。
無論是第一次勘破崔錦之是女兒身,還是聽到她是朝廷官員,榮娘的臉色都沒有什麽變化,她點點頭,站起身來,沒有絲毫猶豫,便冒雨離開了。
瘦弱單薄的身形在雨中顯得愈發脆弱,可她卻始終挺直背脊,堅韌得如石縫中頑強生長的小草。
直至消失不見。
崔錦之一直強撐著的身子頃刻間軟倒下來,她閉眼緩了緩,又爬起來查看祁宥的傷勢,他雖然麵上毫無血色,但萬幸並沒有發熱。
經過火堆的熏烤,身子也幹爽了許多,她看到少年始終緊皺著眉頭,忍不住伸出手撫平。
這個小瘋子。
她本以為祁宥會首先想到去求助穆臨,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最少兩日便能將她救出來。
可誰成想,他居然一個人殺上了山寨。
近乎五十口人,全部都被他屠了幹幹淨淨。
頂著這樣一個貫穿整個後背的傷口,還能若無其事地走到她的麵前。
崔錦之心中倒沒有半分恐懼驚訝,這些山匪本就作惡多端,燒殺搶掠不說,還敢夥同官府欺壓百姓。
就算祁宥不動他們,待到她處理完閩州,也不會放過這些匪幫。
隻是她沒想到,祁宥竟然這般不要命。
她輕輕歎了口氣,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昏迷的少年觸碰到溫軟的掌心,亦下意識地動了動,更加用力的回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