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預感

青石板上布滿了濕漉漉的青苔,夜霧四起,氤氳在客棧外的後院中,崔錦之麵無表情地將衣袍丟進了後廚的火堆中。

火舌順著衣角向上燃燒舔舐,頃刻間就吞噬成一堆灰燼。

她沒再看一眼,轉身又往客棧內走去,踏上吱呀作響的陳舊木板,在經過祁宥的廂房時,門突然向內打開了。

祁宥身著單薄的中衣,修長分明的指節按著門框,發絲還不住地往下滾落著水珠,一看便是剛剛沐浴完,他看見崔錦之,微微帶著訝異地問她:“老師,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他側了側身子,給崔錦之讓了一個通過的空間。

崔錦之:……我也沒說要進來啊?

心下無奈,她還是緩緩地走了進去。

踏入的一刻,一大片水汽翻湧而來,模糊了二人的身形,崔錦之走到窗邊,輕輕推開,悶熱的屋內總算透進了絲絲涼意。

屋外已經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滴答滴答地打在青石板路上,又濺起一朵朵轉瞬即逝的水花。

她轉過身去,就見祁宥默默的站在原地,就這樣眼眸黑沉望著她,也不說話。

崔錦之拿過一旁的棉帕,衝著祁宥招了招手,少年乖順地走過來坐下,任由她輕柔地擦拭著未幹的墨發。

燭光跳躍,閃爍著溫柔的暖黃,一片繾綣。

“老師是有心事嗎?”

丞相輕輕笑了笑,溫和地回答:“不過是想著明日到閩州的事罷了。”

祁宥眸光微微一閃:“鄧翰墨不過是閩州的一方郡守,就敢如此徇私為己,擾亂良民,死了這麽多人,也能強壓下來……”

“自然是牽扯到京城的一些人身上。”她從善如流地接了下去,“鄧翰墨驕溢越法,說明他的頭上還有更大的當權者保護著他。”

工部派出去的人對閩州慘狀視若無睹,吏部每年對鄧翰墨的考核亦上報無誤,地方豪右同官員勾結,山賊作害,像一座座小山壓了在百姓的肩頭上。

若非葉榆的學生周景鑠送出這一封信,如此民饑苛政下去,勢必會導致官逼民反,閩州大亂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崔錦之目光平靜:“‘帝非人不利,人非帝不寧’,為君者應當撫養百姓,視如赤子。”

冷淡的話語中卻隱隱約約有暗流湧動,“陛下太過寬仁,瞻前顧後,不敢糾罰奸幸。”

祁宥亦低下頭來,嗓音低沉醇厚:“所以大燕內患漸積,外有寇賊。”

“是。幸而陛下不懂軍務,又對顧老將軍頗為依仗,自老將軍死後,便將軍權交給了定遠將軍。顧將軍驍勇善戰,牢牢把控住玄甲軍,兵強馬壯,外患漸平。”

祁宥的指骨一下又一下地敲著木桌,發出沉悶的“噠、噠、噠”。

他眼眸漸深,“蕭薛兩家把持朝政,蕭家在吏、工二部皆有勢力,薛家更是抓住了內閣,而薛首輔之子薛懷忠,手裏還握著另一隻軍隊。”

“殿下說的不錯,君王無權,天下無綱。”崔錦之帶著一抹溫和的笑,目光中卻露出尖銳的鋒芒來,“除奸臣,清王道,這第一刀——就從工部開始吧。”

同祁宥聊完,已是深夜了,少年懶得麻煩店小二,便自己將沐浴用的水端出去了,崔錦之正打算回屋休息,突然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

【宿主,主係統下達一個強製任務。】

崔錦之的臉色嚴肅起來,停下腳步:“說。”

修複過這麽多個世界,係統下達強製任務的次數少之又少,減少對原世界的介入一直是時空管理局秉持的原則。

說起來,她也有很多年沒接到過強製任務了,也不知道難度大……

【主係統要求你想盡一切辦法,把祁宥的佛珠——】

【扔到床下去。】

……

她沒聽錯吧?

時隔這麽多年,她接到了個什麽玩意兒?

崔錦之有些茫然地將視線移到桌上的那串沉香木佛珠上,因為彌足珍貴,所以祁宥對它十分愛護,平時從不離身,隻有沐浴的時候會將它小心翼翼地取下來。

現在係統讓她把這串佛珠扔到床下去?

這不是欺負小孩兒嗎?

係統還在腦海中逼逼叨叨地催促她,崔錦之隻好無奈地起身,想起少年那副珍視的樣子,還將床下的灰擦幹淨,將佛珠穩穩當當地放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她拍了拍手,一頭霧水地回了房間。

而祁宥從客棧外回來後,看見屋內空無一人,知曉老師已經回房去了,便吹滅了燈,上床安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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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雨敲車簷,如煙似霧。

崔錦之一夜都被這滴答作響的雨滴吵得頭痛,上了馬車後就一直倚靠著一方養神。

也不知搖搖晃晃了多久,再醒來時整個人都靠在了祁宥的懷裏了。

他雙手懶懶地擁著崔錦之,讓她整個人都舒適地窩了進來,而祁宥自己也靠著車壁,微微闔著眼。

感覺到懷裏人的動靜,他立刻睜開了眼,看向崔錦之:“老師醒了?餓不餓?我讓人拿點吃食進來。”

崔錦之被他這老媽子似的照顧弄得哭笑不得,這次巡查沒帶上清蘊,祁宥幹脆就包攬她的衣食住行,貼心程度堪比顧雲嵩娶回來的那個“小媳婦”。

她連忙製止祁宥,“臣現在沒什麽胃口,是不是快到閩州了?”

祁宥撩開車簾向外看去,天空灰蒙蒙地,仍是一直下著雨:“估摸著還有一刻鍾。”

“那先停車吧,行了大半日,讓大家整頓一二,進了閩州,那才是一場硬仗啊。”

眾人將馬匹車輛拉近了路邊荒廢的茶棚裏,一邊躲雨,一邊拿出攜帶的幹糧吃起來。

崔錦之隻略略用了點茶水,沒有胃口吃別的東西,總覺得心頭跳得厲害。

【宿主,不提醒祁宥的佛珠丟了嗎?】

她皺起眉,祁宥正將抬高手整理著那頭駿馬的腳蹬,衣袖往下滑去,露出結實流暢的小臂來。

果然沒有佛珠的蹤影。

“你發什麽瘋?”崔錦之在心裏和係統對話,“你讓我丟了,又讓我提醒他找回來,不過是送他個禮物,怎麽,管理局看佛珠不順眼嗎?”

係統不吭聲了。

崔錦之往下順了順氣,才溫和地衝著祁宥開口:“殿下,手上的佛珠怎麽不見了?”

祁宥臉色一變,下意識地摸上了小臂,但什麽也沒有。

他低聲交代道:“定是掉在了那個客棧裏,老師,我騎馬去去就回,大概半個時辰。”

少年順手扯過一旁的笠帽,翻身上馬,一襲玄色錦衣,更襯得長身玉立,他微微夾緊馬腹,駿馬下意識向前走了兩步。

他又突然像似預感到什麽一樣,勒停身下的馬,轉過頭看她。

崔錦之坐在連綿雨線下的茶棚裏,見他回頭,溫柔地衝他揮了揮手。

隔著天地氤氳的水霧,祁宥看見她山澗清泉般的笑意,總算覺得狂跳不安的心髒平靜下來,這才高揚馬鞭,衝著來時的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