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恐慌
馬車轆轆,行駛在回程的官道上。
崔錦之正低頭細瞧著杜懷舟為祁宥開出來的那張藥方,那草書筆力蒼健,龍蛇飛動,一看就是老中醫的典型字體。
若不是崔錦之跟在他身邊四年,還真看不懂杜懷舟寫的是什麽。
夜交藤、百合、紫石英、合歡皮……
皆是滋養鎮靜的安神之物,她凝神思考,表情認真細致。
祁宥懶洋洋地倚靠在車壁上,眼神卻始終緊盯著眼前之人,沒有移開過半分。
崔錦之察覺到身旁如有實質的目光,抬頭望去,有些疑惑:“明明是去給殿下看病,怎麽殿下的神色卻略顯疲憊?”
少年眉峰銳利濃密,眼眸深邃,黑沉得深不見底,望向崔錦之時,又似含著螢螢的璀璨,令人目眩,可此時此刻,卻麵帶蒼白之色,無精打采的。
“可能是今日爬山有些累了。”他神情自若地答道,“方才師祖說……老師在吃什麽藥?”
崔錦之回答的比他還要冷靜,“能是什麽藥?不過是先生開來讓我調養身子的罷了。”
“可師祖卻說那藥你用了後,會使體寒加劇,怎麽算得上調養?”
少年依舊不依不饒。
崔錦之被他這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弄得頭疼,真想大喊一聲,那藥是用來讓我變得更像個男人的!
可她還是歎了口氣,輕聲道:“殿下也知道,臣一身病骨支離,精神不濟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臣隻能偶爾靠著藥物強打起精神處理事物。”
簡而言之,就是給祁宥解釋成古代版的興奮劑。
他卻突然拉住崔錦之的手,帶著真摯的懇切:“老師……不吃那藥了好不好?你把身體養好,我、我還沒有長大,你想做的事情也還沒有做完……”
崔錦之被他說的怔楞一瞬,又笑起來,認真道:“臣的身體自己再清楚不過了,倒是你,一定要快快長大啊,這樣臣也能歇上一口氣了。”
祁宥的心一點點緊窒了起來,她動作輕柔,聲音和煦,卻像那飄渺不定的雲霧,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消失不見。
他將她手抓得更緊了,用力之大,仿佛想將她捏碎了揉進骨血裏,眼神也隱隱帶上了祈求之意。
崔錦之卻側過頭,不敢對上祁宥的眼神。
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崔錦之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明明可以像往常一樣帶上假麵,溫柔地哄騙他。
可此時此刻,他眼裏流露出的哀求之意,化作一把鋒銳的匕首把她的心絞得稀巴爛,讓她凝滯的舌尖再也動彈不了半分。
一頭向來隻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終於學著如何去相信別人,卻又懷揣著,不知道這人何時會再度將他丟下的恐懼。
崔錦之仍低著頭,半晌,才緩緩抬頭,溫柔地安慰他:“殿下別怕。”
“臣答應您,會一直陪著您。”
直到您成為,一個能夠真正獨當一麵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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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西垂,將天邊呈出一片暖橙之意,馬車行止於外城永定門前。
城樓森冷肅穆,朱漆高台上站立著數個盔甲鋥亮的士兵,身姿挺拔,挽弓背箭,城牆上燃起巨大的火盆,和那恢弘的落日相得映彰,連天邊相連處都染成一片血紅色。
朱紅呈金的巨大城門大開著,城門下無數黑騎整裝待發,氣勢如虹,最前方的高頭大馬上坐著位身著銀鎧玄甲的男子,鼻梁高挺,身量頎長,鴉色的戰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整個人散發出利刃出鞘的凜冽之意。
他瞧見一旁樸實無華的馬車,輕輕勒轉馬頭,騎至車旁。
崔錦之已同祁宥在車下立了好一會,見到他來,抬手見禮,“顧將軍。”
顧雲嵩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她,總算懶洋洋地回了個禮。
崔錦之仍然溫和地問他,“顧將軍這是要離京了?”
隻見他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又道:“本就是回京述職,陛下仁慈,才多留了臣一月,如今是時候走了。”
丞相點了點頭,想了想,加了句:“此去遠赴萬裏關山,望將軍保重自身。”
顧雲嵩笑了笑,剛毅的麵容好似不經意間露出一絲柔情,可頃刻間又恢複成英姿勃然,鐵骨錚錚的模樣。
他沉沉如潭水般的黑眸定定地看了眼崔錦之,仿佛想要將眼前之人的樣子刻進腦海中,最後調轉馬頭,朝著落日餘暉的方向奔赴。
肅穆的軍隊烏壓壓地跟在那個挺拔的背影後,馬蹄之下踏起黃沙漫天,很快逼成一條線,再不見蹤影。
崔錦之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一會兒,轉身上了馬車,腳踏上車凳的那一刻,突然開口問道:“前世……顧將軍最後怎麽樣了?”
祁宥的眼前有無數畫麵呼嘯而過。
狼煙衝天,烽火告急,天邊的紅日烏沉暗淡,遍地是淩亂髒汙的殘骸斷箭,將軍半跪於地,左手以劍佇地,銀甲已被鮮血染得暗紅一片,看不出來原本的顏色,右手還緊緊抱著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不肯撒手。
他發絲散落,金冠破碎,強撐著起身,丟了殘劍,懷中卻仍緊抱著東西,像是失而複得的珍寶。
身後是他曾經豁出性命為之保護的都城,少年將軍踉踉蹌蹌地走向天邊殘陽,卻再沒回過頭瞧上一眼。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祁宥輕輕滾動了一下喉結,好似在這一刻全都明白了。
傳言中的不和,都是假的,不過是給皇帝喂下的一顆定心丸罷了。
而背後……相識相知多年,共維大燕的情意才是真的。
他心裏突然泛起一陣恐慌,有這樣一個人在,他要怎麽辦,才能抵得過?
崔錦之投過來疑問的目光,祁宥隻聽見自己說:“……將軍驍勇善戰,即便是祁旭也得仰仗他。”
她放下心來,彎腰進了車內。
馬車又緩緩地動起來,穿過兩側鑲嵌著金黃銅釘的城門,平穩地使入城內。
日薄西山,緋紅的霞色將城內映照得如同一個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吞噬下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