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救治

崔錦之回來時,庭院裏早已沒了人影,她隻好去了草屋,剛推門進去,就見****著上身,被銀針紮成一隻刺蝟的少年紅了耳朵,想要掙紮著起身找衣服蔽體。

杜懷舟不悅地“嘖”了一聲,大手無情地將他按了下去,嘴裏罵道:“臭小子!亂動什麽,不要命了!”

祁宥耳尖的緋紅之色已一路紅到了脖子,“老師,你、你先出去。”

看似風光霽月、實則人麵獸心的丞相大人雙手抱胸,忍不住起了壞心思逗弄他:“殿下怕什麽,臣是您的老師啊。”

祁宥幹脆將頭往下一埋,不肯理會她了。

一個十二歲的小屁孩,還忒講究,崔錦之含著笑慢慢靠近,就算是前世的祁宥也沒有到加冠的年歲,他還害羞什……

背上一道道縱橫交錯,猙獰可怖的傷疤映入眼簾,雖然年份已久,還是化作了褐色的傷痕蟄伏在少年已稍顯寬闊的背脊上。

崔錦之沉默下來。

“心疼了?”杜懷舟斜眼看她,又哼了一聲,“你這徒弟,身上暗傷多得很,幸而少年氣足,現在開始將養著,還來得及。”

又從布包取出一隻細長的銀針,在燭火下反複燒著,隨後對準祁宥的頭部,穩穩地紮進去。

祁宥悶哼一聲,隻覺得全身都酸脹酥麻了起來,雙手緊緊抓著被褥,卻強忍著麻意,勉強開口:“師祖,那、那老師的病……”

“你還有功夫擔心她?”那小老頭從鼻孔裏出氣,“她那是從娘胎帶出來的不治之症,我能讓她活到現在已經不容易了!”

說完,像生氣他們二人都給他出這種疑難雜症的難題,杜懷舟毫不客氣,又快又準地再下一針。

崔錦之倒是習以為常,知道她這位先生的脾氣一直如此,就老老實實聽他訓話。

“你日後修身養性,不要隨意動怒,憂慮過重對你的毒都是沒有好處的。”他絮絮叨叨,“年紀輕輕,跟你師父一個德行,心中總揣著那麽多事幹什麽,大燕又不是沒了你們就覆滅了!”

沒了她,大燕倒真是好景不長了,崔錦之心裏小聲吐槽著。

可她也不敢出聲反駁,不然還能氣得她這位老師拿起掃帚追她追出二裏地。

杜懷舟將榻上之人徹底變成一個銀光閃閃的大刺蝟後,又瞪著眼看崔錦之,“手伸出來!前段時日聽說你昏了過去,是怎麽回事?”

崔錦之乖乖將手遞出去,“先生不必擔心,還是老樣子。”

杜懷舟左手摸著自己的胡須,右手感受著脈動,沉吟道:“思慮惓心,勞心傷神,氣血兩虛。”

他瞥了眼祁宥,有些含糊不清地開口問:“……那個藥,還在吃嗎?”

當年她女扮男裝,行走在外時還好,就算旁人看出來了也不會多加窺探,可入仕途不一樣,一旦走錯一步 ,便墜入萬劫不複之地。

所以杜懷舟隻好給她開了一種藥丸,調轉體內陰陽之氣,隻是會讓她原本就弱不禁風的身子更不堪重負。

崔錦之心底一驚,她先是病勢凶險地昏睡了半月,再忙於朝堂政務,根本沒想起來這回事,連忙開口道:“我回去就補上。”

“我是讓你別吃了!”杜懷舟恨鐵不成鋼,“再吃下去體寒加劇,你不要命了?”

**的祁宥聽見杜懷舟拔高的音量,眸中蘊著深不可測的淡淡寒意。

老師……在吃什麽藥?

聽起來似乎對身子毫無益處,那她為何還要繼續服用下去?

崔錦之仍然鎮定自若,“不是還有先生看顧錦之嗎?我沒事的。”

杜懷舟歎了口氣,不再跟她多說,熟練地起針收好,又坐於桌案前揮筆行雲流水般開出兩份藥方,遞給崔錦之,沒好氣道:“自去拿藥,幼時教過你辨認的,若忘了,你倆就等著吃出毛病吧。”

崔錦之含笑接過,轉身出了草屋。

杜懷舟這才慢悠悠地轉向祁宥:“臭小子,想說什麽?”

祁宥擁衣而坐,草屋中跳躍的燭光隻映出一半,祁宥半張臉藏於陰影中,晦暗不明。

他暗啞著嗓音:“……我的血,或許能救她。”

杜懷舟猛地抬頭望向他,隻見少年低沉而緩慢地敘說著那日崔錦之昏迷,他用自己的血救下她的經過。

聽完後,杜懷舟神色極其複雜地望著他。

這不是一件小事。

丞相病勢沉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遍訪多少名醫誌士,皆束手無策,甚至連杜懷舟這個二十年前聞名杏林的聖手也不過能保她一二。

可如今祁宥的血,卻能硬生生地將崔錦之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此事一旦傳出去,祁宥會是什麽下場?

不論真假,天潢貴胄都將視他為長生肉,迫不及待地撲上來將他瓜分。甚至令和帝也會認為他這個兒子是個危險,是這樣囚禁到死,還是幹脆殺了他,誰都不得而知。

可祁宥就這樣坦坦****地告訴了他。

少年的眼神清澈透明、深邃澄靜,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癲狂暴戾。

杜懷舟長歎一口氣,輕聲開了口:“你……是個好孩子。”

“你師父前幾日就送來了信,說要帶你來見我,其實我心中是不喜的。貴胄世族,在權勢鬥爭中隻會將他人剝膚椎髓,吞得連骨頭都不剩。”

“可錦之卻說……你品性似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隻要有人肯悉心教導你,你必定是個堅如磐石,挺如鬆柏的大雅君子。”

祁宥微微顫抖著,隻覺得全身的血液似毒發般奔流著席卷過身體的每一寸,某些熱烈的情緒在晦暗的心間一點點滋生。

可心底又倏然緊縮起來,他根本……沒有崔錦之說的這樣好。

丞相雋秀清冽的笑意還在眼前,祁宥將那顆慌亂的心緩緩地、堅定地按了下去。

既然她願意相信他,他亦甘願為她所用,成為她刺向這腐敗透爛的一把刀。

杜懷舟打算為他放一點血,以便研究,“請殿下攤開手掌,此處不易留下傷口。”

祁宥卻搖搖頭,“割手腕吧,手心太明顯了,老師知道會擔心的。”

精巧的小刀微微刺破肌膚,鮮血順著手腕向下流進一個碗中,祁宥神色卻始終沒有變過。

杜懷舟麻利地為他包紮好,祁宥也快速地將衣服穿好。

崔錦之領著藥包進來時,看到就是二人正襟危坐,相顧無言的模樣。

她心生怪異,“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能做什麽?”杜懷舟吹胡子瞪眼,“藥拿好了?趕緊走吧!”

說完便起身將二人往外轟,崔錦之心下無奈,又叮囑了杜懷舟幾句,隻換來不耐煩的嘟囔之聲。

可真到了崔錦之領著祁宥下山時,那倔得要死的老頭兒卻站在藩籬前,沉默地盯著他們的背影沒入山間繚繞的雲霧,久久地不肯動彈。

直到若隱若現的背影也消失不見時,他才擺擺手,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