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生機

古木參天,碧峰聳峙,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穩當當地停在了山腳下。

祁宥已先一步跳下了馬車,將臂膀遞了過來,崔錦之將手搭了上去,彎腰抬腳下車。

清蘊提著香油花果之物,亦步亦趨地跟在二人身後。

祁宥看向半山腰隱沒在雲霧氤氳的寺廟,扶著崔錦之踏上了青石舊道。

“老師,我們這是要去蘭若寺?”

崔錦之微微一笑。

“咚——”

撞鍾聲沉悶悠長地響起,驚得林中呼啦飛起一大片鳥。

耳邊是高僧誦經之聲,寺廟外的千年古木上係滿了無數紅絲,殿內供奉著無數長明燈,燭火跳躍,禪寂繚繞。

崔錦之凝視著殿內眾相莊嚴,身放光明的金身佛像,卻始終沒有拜下去。

祁宥站在她身後幾步,亦沒有跪。

“二位施主。”

緩步走出一位僧人,身著紅金袈裟,麵帶仁慈,帶著出世的靜謐之意,朝著崔錦之二人雙手合十,微微見禮。

崔錦之亦回禮,輕聲道:“見過大師。”

那老者目露清澈與沉靜,看向她,語氣熟稔地像是相識多年的友人:“施主本是自在水雲身,為何放不下執念。”

她輕輕笑了笑,“執於一念,困於一念。若此生難見盛世,我這執念,也放不下了。”

高僧悲憫地看著她,最終又合十拜過,隻留下一句——

“常者皆盡,高者亦墮。合會有離,生者有死。”

世間萬物都將消失殆盡,歸於平靜,聚合總有分別,生者亦難逃死劫。

縱她為大燕舉出一位明君,但誰也不能保證,下一任皇帝會是怎樣。

但崔錦之從沒有焦慮過這些,或許初來這個世界,是因為係統的任務。可數十年的生活下來,她扶大廈之將傾,俯仰無愧天地,這就夠了。

祁宥一直安安靜靜地站著,溫順而乖巧地聽完了她和大師的對話。

卻在崔錦之準備帶他離開時,突然開口問道:“老師,你會死嗎?”

崔錦之微微一愣,又笑起來,覺得祁宥此刻有些孩子氣,是人就終有一日,化作一捧黃土。

搖曳的燭火照映在她側臉,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女,無悲無喜地看著世間萬物。

祁宥想起她曾經那樣脆弱無力的倒在他的懷裏,像似自言自語,輕聲而堅定地說:“你不會的。”

我不會讓你死。

崔錦之並沒有放在心上,以為這不過是尋常日子裏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

當時的她,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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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錦之吩咐清蘊供奉完香油後就下山等候,自己領著祁宥從蘭若寺的西南小門悄悄地繞了上去。

一路上春光和煦,啾啾鳥鳴、潺潺流水之聲不絕於耳。

直到眼前一座紮著竹木籬笆的林間草屋出現,二人才終於停下腳步,崔錦之上前一步,輕輕推開藩籬,隻見院中一個身著褐色短衫的老頭兒,正背對他們劈柴。

聽見了身後的動靜,也不回頭,隻慢悠悠地散落在地上的柴火撿拾起來,捆在一起。

收拾好後,這人才直起腰,轉過身來,臉上也沒有訝異之色,仿佛猜到了他們二人會來似的。

丞相大人拱手見禮,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先生”。

又將祁宥推出去幾步,笑意盈盈道:“這位便是錦之的徒弟,名喚祁宥。”

祁宥猶豫了一下,斟酌著開口:“……師祖?”

那老頭坐在石桌旁,拿起桌上的紫砂小茶壺往茶杯裏倒了茶,又一飲而盡,也不知道應沒應這聲師祖。

祁宥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四周,看似清貧的小院裏,灰撲撲的石桌上擺著天青汝窖的茶具,不遠處是一副檀木棋盤,棋甕中裝著暖玉棋,在陽光的照射下更顯得晶瑩剔透。

崔錦之也跟著坐了下來,將手中的君山銀針遞了出去。

那老頭本是淡淡地,一看到這茶罐,見裏麵的茶葉白毛茸然,香氣清高,不由得讚了一聲好茶。

這位平和謙遜的丞相大人此刻笑眯眯地逗他:“不如由錦之為先生泡茶吧。”

“可不敢勞動崔相。”老頭哼了一聲,趕忙把茶罐拿走,生怕崔錦之糟蹋了這好茶似的,“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這次來到底所為何事啊?”

祁宥卻終於明白了,眼前這發須皆白的老人,就是老師口中提起過的,幼年時遇見的一位遊醫。

崔錦之微微斂了笑意,正色道:“我這位弟子,幼時被人下了毒,錦之學藝不精,隻得來請先生為他看看。”

杜懷舟沒說話,頷首示意祁宥將手伸出,輕搭在腕間,過了半晌,才蹙眉問:“脈象和緩有力,不浮不沉,看不出什麽問題。”

“可那日他毒發,脈象弦細如刀刃,瞳孔血氣翻湧,似乎連我是誰也不記得了。”崔錦之仔細回憶著,“此毒名為‘槐安夢’,先生可聽說過?”

杜懷舟猛地抬頭,一時間沒吭聲,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和他單獨聊一會,你去後頭藥廬替我整理藥材。”

崔錦之猶豫一瞬,最終還是點點頭,起身走了。

冰涼的石桌旁隻剩下這二人相顧無言,杜懷舟撤開手,緩緩開口道:“……你知道中了這毒的人,下場都是怎樣的嗎?”

“初時心中戾氣不散,易怒暴躁,再後來多疑敏感,無助焦慮,到最後徹底神誌不清,失了人性,變得冰冷暴虐起來。”少年神色平靜,陳述他上一世的經曆。

杜懷舟複雜地看了一眼他,少年穩穩地坐於石凳上,背脊挺拔,清傲淡漠,不知不覺已和崔錦之那清濯之姿的神韻相似了。

眼前的少年不過十二的年歲,正如錦之那年離開他,獨自踏入宦海浮沉的時候。

他心下微微一軟,“我帶著錦之周遊四海時,曾見過這種毒,無色無熱,攝人心智,若劑量不夠,還能通過藥引逼迫毒發,我一時好奇,便和他人討論過幾次,但從未著手治療過。”

祁宥神色一動,從懷中拿出一個錦盒,“那日我毒發,正是因為一個人的身上係著這個香囊。”

杜懷舟趕緊接過,沒有急著打開,點了點頭道:“這看來就是那個人嘴裏所說的‘藥引’了。”

“我現下可用銀針為你診治,再給你開些寧心靜氣的方子。”

他有些猶豫,“但我隻有三成把握,並不能保證你痊愈。”

祁宥仍靜靜地坐在那兒,聞言也不驚訝,像自嘲般笑了笑:“多謝師祖,有三成把握就可以了。”

他不拜佛,不是心中沒有欲望。

而是知道,佛難渡他,他不過是從陰暗中爬出來的修羅惡鬼,生死予奪,鐵血殺伐。

這三成把握,卻給了他一個同她走向明光大道的機會。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