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決心
山腳下,一條蜿蜒而下的長長車隊正緩慢平穩地向京城方向駛去。
明明是高高興興地結伴遊玩,到最後返京時卻載著屍體,跟來時的氣氛截然不同,整個隊伍肅穆安靜,聽不見一絲一毫地歡笑之意。
崔錦之卻在馬車中悠然自得地看著書卷,修長纖細的蔥指在陽光下照得晶瑩如玉。
“你……”身旁的少年猶豫再三,終於開了口,“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了?”
她像似沒察覺到身側之人那如有實質的目光,不急不緩地翻過一頁,嘴上淡淡道:“猜到什麽?”
祁宥放在腿邊的手慢慢握緊了。
如果她知道了,會怎麽想他,會覺得他心狠手辣嗎?
瞧著這人又不說話,一個人隻悶悶地不知在想些什麽,崔錦之就恨不得將書狠狠地敲在他的頭上。
但她最終還是忍了下來,溫聲開口:“殿下知道,二皇子最致命的問題,是什麽嗎?”
沒等他回答,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是他向來以穩重寬厚,與人為善著稱。”
“邀結人心、群臣擁戴看似是好事,對於一個手握天下大權的君主,卻並不是什麽好事。世家高門願意擁戴他,無非是他‘討好’到了每一個人,那他能用什麽東西討好呢?”
少年動了動,低低地答道:“……高官厚祿?”
丞相眸中閃過滿意的光,點點頭:“無非就是許以權勢和百姓的利益,一旦他擁立為王,這群所謂的臣子會迫不及待地撲上去,瓜分掉整個朝堂。”
“而他自己為了追求‘人和’,什麽三教九流之輩也帶在身邊。國本大事、潛謀奪嫡也要聽從他人。”
“前世我在他身邊六年,支持他的每一個臣子都能輕易對他的事指手畫腳,妄下論斷。他本人性子並非如此,驕矜自大,目中無人,但為了帝位,卻收斂性情,本算個動心忍性之輩。”
“隻可惜——選錯了路數,一位容易挾製的君主,迭朝之勢不過早晚。”
隻可惜前世有她,硬生生地鎮壓下那些蠢蠢欲動的世家門閥。
她的臉轉向祁宥,神色認真道:“所以他才會縱容高家兄弟這樣的蠢貨,而你,及時處理了身邊的耳目,是正確的。”
他卻低下頭,輕輕說道:“老師難道不會覺得,我滿手鮮血,髒汙極了嗎?”
崔錦之依舊溫和:“殿下,奪權之路有多麽血雨腥風,前世您深處其中,難道體會不到嗎?哪怕是臣,行至今日,腳下踩的也全是他人的屍首。”
“奪權?”祁宥眼角眉梢都掛上了一抹笑意,眸色清亮,“老師是說我這樣一個異族所生,又不得盛寵的皇子嗎?”
他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大的笑話,麵色慘白,雙肩卻緊緊繃著,不肯鬆懈下來,眼邊都隱隱約約笑出了淚,“一個身中奇毒,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瘋了的皇子?”
崔錦之卻背脊挺拔,麵色恭謹平靜,緩緩吐出幾個字。“可我是您的老師。”
此刻她甚至放下了多年來謹遵的禮儀,開始自稱“我”。
“我是大燕最年輕的丞相,一己之身平定多年大燕之亂,有我在,你怕什麽?”
有我在,你怕什麽?
祁宥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的神情。
似一柄破鞘而出的利刃,散發著咄咄逼人的鋒芒,和掌控天下事的自信,光耀無比。
他不知不覺間屏住呼吸,氣息在此刻凝滯。
她低下頭,又恢複素日裏的模樣,輕聲道:“殿下,若臣還在一天,就能保殿下無虞一日,您會登上那個位置,成為名垂青史的明君,而臣,也會是大燕萬人之上、最年輕的帝師。”
祁宥和她對視著,沉默無言,本是漆黑無措的瞳孔卻慢慢地變得堅毅起來,帶著冷漠的銳利。
既然已經重生,前世背負的那些弑君奪位的罵名也早就煙消雲散。
為什麽不能同她,走一條明光大道呢?
他低下頭,緩緩地靠在崔錦之的肩頭上,做出了個她意想不到的動作——
近乎親昵地、輕柔地蹭了蹭她的側頸,那是一隻小狼最真摯的虔誠。
在這駕搖搖晃晃的馬車中,外麵是萬物以榮,草長鶯飛的春三月。
祁宥同前世一樣,義無反顧地紮進了權力的洪流中,曾經隻為將所有殘害過他的人誅殺殆盡,可這一世,他選擇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除去萬裏河山和黎民百姓之外,同行之人,還有一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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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城後,崔錦之提著東西親自拜訪了前鋒參領霍玉山,想要讓他好好教授祁宥武藝,霍玉山自然欣然應下,於是祁宥不僅要跟著禮部學習操辦高天縱的後事,還要在聽完丞相的課後,同霍晁一同接受他親爹的操練。
總算將高天縱下葬,街道上敲鑼打鼓,沿途的屋簷上掛著隨風飄揚的招魂幡,親眷身著素衣,臉上猶掛著淚痕,痛哭不止。
祁宥漠然地看了一眼,轉身去了丞相府。
崔錦之正在亭中同自己對弈,纖纖玉手取過一黑子,穩穩地落下,隻聽清冷的啪嗒之聲,黑白兩子廝殺糾纏,好不激烈,她輕展眉頭,才衝著來人笑道:“殿下來了。”
“高天縱風光下葬,一是為平驚擾山靈之怒,二全了陛下愛民如子的名聲,你做的很好。”
她微微一笑,看著祁宥拿起石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又溫柔地開口道:“正好,臣已向霍參領替你告假一日。”
少年坐下來,不明白為何告假,隻疑惑地看向她。
“明日休沐,殿下隨臣去一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