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照料
一碗又一碗烏黑的湯藥被不間斷地送進丞相府的寢房,太醫院撥了三四位禦醫日日守在丞相床前。
連皇帝每日下了朝,第一件事就是詢問丞相身體如何了。
不僅是宮中上下,連整個京城百姓都十分擔憂這位仁心良德的丞相。
從前隻知道當朝宰相是一位憂國憂民的父母官,素日裏簡樸不說,經常在郊外救濟百姓,在朝中也頗有政治手腕,他在位這幾年,讓無數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貪官汙吏紛紛落馬,百姓們無不感恩頌德。
如今無數雙眼睛盯著丞相府,打探著其中的消息,才知道這府中,別說嬌妻美妾,連人都少得可憐,竟然隻有幾個年邁體弱的老仆和一個小丫頭伺候著丞相的起居,世人更是欽佩丞相高節清風,紛紛前往護國寺為丞相念經祈福。
可是接連七八日,也沒能傳來丞相好轉的消息,京城中甚至已悄悄有了流言,說丞相大限將至,怕是連上元節都熬不到了。
“怎麽回事?”
上首的少年坐在昏暗的燭火下看著書卷,頭也沒抬,隻淡淡問著跪在地上的那人。
那人是一位瘦高的男子,身著委地的黑色長袍,通體掛著繁複的銀飾,幾縷白發若隱若現,手腕和腳上還用紅繩綁著幾個小巧的鈴鐺,隨著他低頭的動作叮鈴作響,看起來十分詭異。
“丞相的脈搏無力,陰陽兩虛。”
那少年聽了這話,微微側首:“談閩,竟然連你也救不得了?”
“我不過是侍奉長生天多年,勉強掌握幾分力量,又非醫士。他這病本來就拖得太久,這段時日操勞過甚,又受之風寒,脈象虛弱,甚至很難感受到。”
談閩咽下
“若殿下想救,怕是……隻有一個法子。”
祁宥沒有猶豫:“說。”
“神女是長生天之下最尊貴的存在,而您的身體裏,自然也流淌著她的血脈。”談閩語調平穩,“用您的血來調養,能將他暫時從鬼門關拉回來。”
祁宥清冷的麵容在燭火的映照下變得模糊起來,他隨意打量著自己手腕上的傷痕,神情突然變得自厭起來。
懶懶地“嗯”了一聲,揮了揮手,打算讓暗衛帶著談閩離開。
可談閩並沒有立刻離去,反而沉吟著,似乎有話想說,祁宥終於抬頭正視他,問:“還有何事?”
“您……似乎很在意這位丞相?”
祁宥淡淡地瞥過一眼,眼神異常的冷淡。
談閩一接觸到這徹骨的視線,便溫順地低下了頭,雙眸微垂,一字一頓道:“無論如何,萬望殿下……莫要忘記神女所受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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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來一直都是這樣,無論用什麽法子將藥灌下去,過不了多久公子還是會吐出來。”清蘊紅著眼睛,哭得一抽一抽,“禦醫說、說讓我們先將後事備下。”
祁宥看向**緊閉雙眼昏迷不醒的丞相,淡聲道:“把藥給我,你去熬一些米粥。”
清蘊本來心中慌亂,此刻看著眼前的少年語調帶著沉穩,內心竟也奇異的平靜下來。她強忍著淚水點了點頭,退出房門去。
祁宥定定地看了會**之人,又轉頭走到了藥碗麵前。他右手輕輕抬起,握住從袖中滑出的鋒利匕首,再往另一隻手上重重一劃,一道細細的血流順著手掌悉數流進了碗裏。
他神色無波地纏好手腕上的傷口,端起藥碗,扶起崔錦之單薄的背脊,將藥碗直直地懟到了她的唇邊。
苦澀的藥味和血腥氣混雜在一起,濃烈地隻讓人想吐,昏迷中的崔錦之皺起眉,下意識地偏了偏頭。
兩輩子加起來都沒伺候過人的祁宥:……
他歎了口氣,將人圈在懷裏,用湯匙盛起一勺喂進唇中,崔錦之死死擰著眉,意識混沌地又想要躲開,卻被人禁錮著不得動彈,就這樣一勺接著一勺,一碗混著血的湯藥很快見了底。
祁宥將人放平,為她細細蓋好了被子。
就這病懨懨的身子,竟然也能在朝堂上攪弄風雲。
他又打量了會崔錦之,伸出手為她擦拭去唇邊不小心沾染上的血跡,輕哼了一聲。
真是便宜她了。
若非她現在對他來說還有幾分用處,他才不救呢。
不過這崔錦之還真如世人評價那般,是個清風霽月、端正有禮的君子。這家中,也跟個茅草屋子沒什麽區別了。
一碗藥下去,崔錦之也沒再吐出來,就這樣又昏昏沉沉了一日多,期間被祁宥強行灌下去幾碗血,病事竟這樣漸漸平穩了下去。
崔錦之悠悠轉醒,望著頭頂的紗帳,一時間分不清是在哪兒,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支起身子看向房內。
不遠處的火盆中幾縷火星嗶剝輕響,混雜著藥材和艾草的味道,暖和地讓人想就這樣睡過去。
奇怪,這次醒來,身子居然沒有像之前那麽疼。
崔錦之一直知道,自己這個終結任務不會那麽簡單。管理局的人不願讓她這麽早退休,自然讓係統拚了命地阻攔。
時不時的重病,隻是為了讓她用更多的貢獻點兌換屏蔽外掛。隻有她花費的貢獻點越多,距離她退出管理局就越遠。
她知道自己暫時還不會死,隻是每次蘇醒後,身體都會疼痛難忍,無不昭示著係統有多麽迫切地希望她使用貢獻點。
不過這一次,她竟然覺得身體……還不錯?雖說也不是立刻就能像個尋常人一般健步如風,至少不像之前那般沉重。
這是從那裏請來的神醫,竟然能夠對抗係統?
崔錦之剛在心裏思考著,清蘊就端著一碗藥推開了房門,瞧見她醒了,立刻上前跪在床邊,還未開口說話,眼淚就似斷線了的珍珠不住地向下落。
“公子……嗚嗚……您終於醒了,可嚇死奴婢了。”
崔錦之有些好笑,伸出手為清蘊擦去眼淚,喘了口氣:“怕什麽,你家公子還死不了。”
清蘊眼眶紅了一圈,趕緊扶著崔錦之躺下,“您都昏迷了整整十日了,連太醫都說……都說讓我們……”
錦之頭還有些昏沉沉的,本想哄她幾句,但心裏卻還惦念著另外一件事:“我昏睡這些十日,是由哪位太醫照料的?”
“還是之前太醫院的禦醫,不曾有過變化。”
崔錦之按了按腦袋,讓清蘊給她倒了茶服下,總算衝散些喉間揮之不去的腥甜,還未曾開口,清蘊像想起什麽似的,連忙補了句:“除去太醫,這幾日四殿下也沒日沒夜照料您呢,今晨才去休息了一會。”
聞言,錦之微微訝異,這些時日竟是他在照顧?
窗外的風聲還在嗚咽作響,門框被輕輕叩響,一道清朗的聲音傳來:“老師。”
少年立於門下,手中的木托盛放著藥碗,平靜地望向門內。
崔錦之愣了一瞬,不遠處的少年身形單薄,似乎又瘦了不少,她連忙開口:“快進來……咳咳……”
話音剛落,又抑製不住地輕咳起來。
少年立刻側身進門,又將風雪關在了門外,將藥放在的一側,才輕輕地伏在床邊,滿是關心的神色。
崔錦之笑起來,執過少年的手,向他掌心輕輕呼了口氣,為他暖了暖手,“在外等了多久?冷不冷?”
祁宥被她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弄得僵在原地,隻覺得像是一道雷從頭到腳將他劈開似的,緩了好半天才僵硬地答道:“不……不冷。”
“那就好。”崔錦之微微一笑,接過一旁的藥碗,輕輕攪動了一番。
呼吸間都彌漫著清苦的藥材味,她輕嚐了一口,並未感到有何異樣。
若不是這藥的問題,那是什麽讓她的身子出現好轉?
祁宥看著眼前如玉公子,三千青絲鬆鬆地散落在身後,一舉一動都難掩貴氣,喝藥時也隻是微微皺眉,完全不似昏迷時會躲開苦藥的模樣。
他還未來得及品鑒心底升起的微妙異樣,就被人打斷了。
“公子,二皇子備了禮在府門外等著,想要探望您。”淮胥在門外低聲道。
崔錦之用方帕細細擦拭唇邊的水漬,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一笑:“他的消息倒是靈通。”
“將二殿下迎進大廳,臣梳洗一番即刻就來。”
說罷就撐著手,蒼白著臉色想要起身。
祁宥穩穩地扶住她,“老師才醒,身子如何受得了?”
果然是前世的師徒情分,少年不動聲色地低垂下眼簾,烏黑的眸子微微泛著冷意,竟然不顧身體也願意見他。
丞相已著雪白的單衣立於內室中,神色平靜:“如何有身為臣子拒絕的道理呢?”
“殿下與臣一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