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晦暗

崔錦之在清蘊的幫助下,披衣起身,簡單梳洗一番,便往正院走去。

一踏入,便被庭院四周占滿了的禁衛嚇了一跳。十幾名侍衛背箭佩刀,靜靜地立於院中,而正廳中則立著一位少年。

他正背對著崔錦之,打量著正廳裏擺放安置的古玩書畫,分明聽見了聲響,卻也不曾轉過身來。

二皇子祁旭雖說隻比祁宥大了三歲,不過十五歲的年紀,卻通身難掩貴氣,行止間有禮有節。

崔錦之盯了好一會兒這年輕的背影,恍然發覺自她重生回來不過一月有餘。

這短短一月,她竟覺得仿佛隔著幾年的時光。

少年天子,二十一歲元服加身,臨朝親政。

親政後短短一年,他們二人攜手扳倒在京城盤根錯雜的世家門閥,扶持寒門新貴。

從僅僅備受寵愛的皇子,到成為真正手握生死大權,睥睨天下的少年帝王,那時候的崔錦之,可能因為七年的朝夕相處,竟就這麽忽略了祁旭身上的巨大變化。

曾經一直羽翼未豐的雛鷹,自然處處依賴仰仗撫育他的丞相,可一旦長成,想要展翅高飛,自然也就厭惡起身上若有若無的長線,和無時無刻不縈繞在耳旁的諄諄教導。

崔錦之垂首,收起思緒,行禮覲見。

“臣崔錦之,見過二殿下。”

上首之人,仍背著手聚精會神地欣賞著字畫,還是不曾轉過身來。

崔錦之微微一怔,很快又回過神來。

曾經祁旭極重名聲,想做一個人人稱頌的明君,從不願意責罰打罵臣子,可商討國家大事,難免有意見相左的時候,祁旭心氣不順,又不願落了好名聲,隻能在臣下行禮時不加理會,以此來折磨眾人。

如今重活一世,祁旭成了十五歲的少年,心性自然也不如帝王時期,不曾免了她的禮,不過是因為崔錦之未選他做親傳弟子,而去教導一個異族所生的皇子罷了。

隻是崔錦之剛剛蘇醒,哪裏經得起這樣細碎的功夫折騰,她慘白著臉色,用手輕輕地撐著地,才避免了一頭栽下去的局麵。

“見過二皇兄。”一道聲音響起,祁宥毫不猶豫地撩袍下跪,不著痕跡地從背後扶了一把崔錦之。

上首之人仿佛這才聽見了動靜,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二人,溫和地笑了笑:“丞相大人來了,四弟竟然也在,快免禮。”

他上前一步,虛托著二人起身:“都怪我不好,看丞相珍藏的字畫入迷了,一時間竟沒聽到。快入座。”

崔錦之被祁宥攙扶著坐在下首的一把木檀交椅上,輕輕地喘了幾口氣,才開口問道:“臣身子不濟,讓殿下見笑了。”

“丞相哪裏的話?大人這一病,倒是牽扯了整個京城的心啊。父皇同我,日日掛念著大人的病情。”

少年眉眼舒展,言辭懇切,仿佛真的日日憂心:“如今丞相終於醒了,父皇也能放下心來了。”

崔錦之斂眉低眉,“臣有罪,竟讓陛下掛念。”

祁旭擺了擺手,輕笑起來。

“隻是丞相這一病,朝中上下倒是亂套了,都盼望著大人能早日回來主持大局呢。”

“殿下說笑了。”崔錦之聽了這話,抬頭看了眼祁旭,又緩緩地收回視線,眸光裏隱約泛出一絲嘲弄之意,“陛下是聖明天子,日日勤勉朝政。我等不過是仰仗陛下才博了個好名聲罷了,何來主持大局之說呢?”

祁旭笑意收斂,臉上閃過一絲陰翳,他右手輕輕地摩挲著袖口,才重新掛起一抹笑,“是我胡言亂語了。”

他又看向像個透明人似的祁宥,“四弟照顧丞相大人辛苦了。如今整個京城上下,都道四弟重情義,身為皇子,卻沒有絲毫驕矜之氣,願意衣不解帶、不辭辛苦地照料大人。”

二皇子眼中閃過晦暗不明的情緒,又很快地掩飾住,繼續溫和的開口:“父皇都說要重重地獎賞四弟呢。”

祁宥恭敬地低下頭,沉穩地回答:“丞相是我的老師。老師重病,學生照料本是情分之內的事,皇兄過譽了。”

二皇子見這兩人回答都十分謹慎,處處防備,心裏不由得冷笑一聲。

“不過四弟身子如今是大好了?”祁旭麵上又掛起一抹擔憂之色,“那日我將四弟從太液池救起來,你已經凍得臉色青紫,可把皇兄我嚇壞了。”

熏籠裏的銀碳夾著指甲蓋大小的香片靜靜地燃燒著,寥寥升起的煙霧縈繞在三人間,隔絕開了祁宥的視線,他仍是八方不動:“那日多謝皇兄,若非皇兄及時出手,我怕是早……”

他低垂下眼簾,顯得有些無助。

祁旭卻笑起來,“四弟何必謝我,你我手足,救你之事何足掛齒。”

他的笑容越擴越大,竟讓人看起來有些森寒。

“若是真要謝,還得謝我身旁的一個小太監,若非他建議我去太液池旁走走,我又怎能恰到好處地救起四弟呢?”

祁旭端起身旁的茶水,輕輕拂開浮沫,卻不著急品,隻是打量著手中的曜變盞,目光沉沉地看向祁宥,“隻是可惜,這小太監做事毛手毛腳的,竟打碎了江南進貢來的一對鷓鴣斑建盞。”

“母後發了好大的火,已讓人拖出去亂棍打死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看似輕笑著搖了搖頭,眼睛卻一直瞧著祁宥的神色。

隔著煙霧,隻見少年已彎了彎唇,輕聲道,“死了啊……真是可惜。”

“畢竟是皇兄身邊的人,再怎麽有功,到底還是要感念皇兄之恩。”

崔錦之看著他們二人交鋒,臉上卻已經有了幾分困倦的神色。本就是大病初愈,還未曾休養一刻,就強撐著起身應酬,此時此刻她早已是心力交瘁,哪裏還有空管這二人看似平淡話語下隱藏的石破天驚呢?

她的眼皮在這溫暖的正廳中都快要耷拉下來,手中也漸漸不穩——

清脆地“啪嗒”聲響起,茶盞重重地落地。

崔錦之閉了閉眼,撐著身子彎腰道:“臣一時失察,才錯手打碎……”又別過頭去,重重地咳嗽起來。

“我去為老師端藥來。”祁宥見狀,起身出門。

祁旭瞧她臉色實在蒼白,也終於站起身來,溫和地扶住她,“大人好生休息,盡快養好身子,早日回到朝堂上忠心報國才是。”

他使了個眼色,侍從們便魚貫而入,將無數珍寶補品悉數擺開在正廳。

“這些,不僅是父皇的旨意,還有我對丞相的一片心意。”

他看著眼前身形單薄,背脊卻挺得筆直的如玉公子,終於輕聲開口說出了此刻自己的來意,“大人誌在天下,心懷百姓,我知大人不願參與皇室之爭。”

祁旭緊握著她的手,“可大人亦知身在旋渦中,難能由己的道理。旭出生皇室,亦不由己。”

“可若是你我攜手,共同開創天下盛世,將來青史留名,百姓感念,才無愧天地與自身。”

他字字句句含著懇切之情,鄭重地問她:“大人,可願?”

崔錦之盯著眼前這位年方十五的小少年,身形漸漸和前世那位沉穩的少年帝王重合起來。

她心中觸動,當年祁旭,亦是這般言辭懇切。崔錦之相信,也許這位天之驕子,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和她共守大業。

可六年細心教導,風雨同舟,到最後登上帝位,換來的卻是一對君臣逐漸走向離心。

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局,崔錦之想不明白。

跳動的胸膛重回平靜,掩下細微的感慨,她緩緩後退一步,拉開了二人的距離。

“陛下正直壯年,此刻論說國本尚早,還請殿下慎言。”

沉寂良久。

祁旭收斂了笑意,直直地盯了她好一會,神色逐漸晦暗不明。

他深吸一口氣,壓抑下心底的情緒,淡淡開口,“丞相身子還未大好,日後再來拜見大人。”轉身大踏步出了正廳。

片刻後侍衛太監簇擁著,浩浩****地離去。

崔錦之拜倒,“恭送殿下。”

而誰都沒有注意到,正廳側旁木雕依柳屏風後,少年緊攥住的拳頭,和眼底醞釀的晦暗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