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酒店樓下的音樂噴泉亮了起來, 花式噴泉表演搭配著五彩斑斕的燈光,東歐的夜剛剛熱鬧起來。

電話另一頭,沈漾久久聽不到傅時一的回應, 不由擔心起來。

“時一, 你…”

“我知道了。”

傅時一閉上眼睛, 嗓音有些沙啞,掛斷了電話。

王秘書按吩咐訂了最近的航班, 傅時一獨自回國,落地時是淩晨,沈漾親自開車等在機場外。

沈漾接到傅時一, 在他坐到車上的一瞬,便知道他沒有休息好, 眼底的血絲很重。

霧蒙蒙的破曉,汽車的大燈開著, 沈漾開車駛向市區, 時不時透過倒車鏡打量坐在後排的傅時一。

“不會一宿沒睡吧?先眯一會,到了市區我叫你。”

“何家人聯係你了?”傅時一詢問。

“沒有,何總這次車禍來得太突然, 何家的幾個兒子正合力封鎖消息, 目前知道何總過世的人不多,”沈漾說著頓了頓:“何總目前被安置在京北的聖通殯儀館,我開車送你過去吧。”

“先去醫院, 何家的保姆給我打電話, 沈奶奶昏迷住院了。”

傅時一疲憊的閉上眼睛, 仰頭靠在頸枕上。

沈漾聞言, 幾番動了動嘴唇, 最後還是隻道了個好字。

何老夫人沈珍入住的是一家私立醫院。

主任醫師陪同傅時一乘梯上樓, 到達病房,護士剛端著血壓儀出來,見到主任,匯報道:“病人醒了。”

傅時一走進病房,寬敞空曠的房間裏,隻有沈珍和保姆兩個人。

主任醫師詢問了一些情況就離開了。

“時一來了…”

自動升降的病床被稍稍調高,沈珍躺在病**,側頭看著床邊的傅時一,氣息虛弱的開口。

“奶奶。”

傅時一應了聲,坐到床邊的椅子上。

“去看他了嗎?”沈珍抬了抬手指,最後十分吃力的落了回去。

傅時一見了,主動握住沈珍的手。

“我剛下飛機,奶奶要聽醫生的話,保重好自己。”

沈珍聽見如此回答,便知道傅時一沒有去見何紹仁,也知道父子間的仇,至死也沒能獲得原諒。

“我的身體我清楚,沒多少日子了,隻是擔心你們這些小輩的。”

沈珍說了一段話,呼吸都變重了,緩和了好一會,才又繼續開口。

“尤其是你,時一,你年紀也不小了,這些年孑然一身,連個身邊人都沒有。”

“他是我生的,知子莫若母,他造的孽我心裏都清楚,可是好孩子,你千萬不要因為他的錯,而影響了你自己的一生,你也該找個人成家,好好過這一輩子。”

傅時一握著沈珍的手緊了緊。

“我知道了奶奶。”

傅時一陪著沈珍,等她入睡,才叫了保姆到門外。

“何家沒來人陪嗎?”

“白天是明語小姐在陪著,晚上是我陪著,”保姆說著看了眼時間:“明語小姐應該也快過來了。”

傅時一又問:“何明昊和何明傑呢?”

“大少爺和三少爺都在家,餘下的幾位少爺也都回何家了。”

傅時一點點頭,囑咐保姆若沈珍有什麽情況,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隨後又去見了主治醫師。

“病人是高齡了,身體的各項器官衰竭,這個年紀精氣神是很重要的,何總的過世對老人家的打擊很大。”

主治醫生先歎了口氣,接著又道:“不過您放心,我們必然會盡最大的努力,照顧好老夫人。”

傅時一走出醫院,沈漾等在車裏,他走過去,拉開駕駛室的門。

“下來。”

車內的沈漾一愣:“你要幹嘛?”

“你不用管我了,我想自己轉轉。”

沈漾有些遲疑,但還是先下了車,並肩站在傅時一身邊,擔心道。

“那你…注意點,我手機開著,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好。”

傅時一低身坐入駕駛室,沈漾從外麵幫他關上了車門。

清早飄起雨來,細雨如絲刮落在擋風玻璃上,大霧散盡,清早街道上車輛寥寥。

傅時一獨自驅車,在空曠的路麵飛速馳騁。

腦海中塵封的快要褪色的記憶一幕接一幕如潮水湧上來。

他初到何家時十二歲,那年母親剛剛過世,他被何紹仁派人接過去,記憶中那三個月的時間裏,他好像隻見到了何紹仁寥寥數麵。

他未能從何紹仁身上感受到一絲父愛,同樣他也沒有在何紹仁身上看到對他母親一絲絲的愧疚。

後來他離開何家,走得那天何紹仁身後站著他剛從外麵帶回來的私生子,一個比他還大一歲,另一個才四歲大,小孩吃著手,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瞧他。

多麽諷刺又可笑的場麵啊。

何紹仁居高臨下,麵對他的控訴,冷漠說了句。

“你母親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但她不肯,你不要學她,要做個聰明人。”

傅時一握著方向盤的手不斷用力,手背青筋凸起,車速越來越快。

就像他太早看清楚了何紹仁這個人,時隔多年,當何紹仁再扮起慈父時,他清醒的知道,何紹仁對他的熱絡不是父愛,也不是多年虧欠的補償,而是包裹在親情糖衣下的利益驅使罷了。

京北細雨如絲織網版密密籠罩天空。

汽車停在聖通殯儀館外。

莊嚴肅穆的白色殿堂,道路兩側青鬆挺立,清早的殯儀館靜謐而清冷。

傅時一站在通往正門的台階上,冷雨滴滴點點的落在他的鼻梁上,時間久了,肩頭的衣料淋濕一片。

*

紀瑰夏接到傅時一電話時,剛把做好的浮生沼澤端給坐在吧台前的趙長安。

“喂?”

紀瑰夏接起電話,自己都沒察覺,她的聲音下意識變輕了。

“出來。”

紀瑰夏心頭一動,滿是意外的朝窗外看。

“你回來了?”

“嗯。”

傅時一嗓音很低,帶著沉濃的疲倦。

紀瑰夏推開店門,便見隔著幾米遠,傅時一倚著車門等在那。

紀瑰夏抬手遮在頭頂,迎著毛毛細雨朝傅時一跑過去。

她在他身前剛剛站定,那句‘你怎麽提前回來了’還未來得及問出口,突然腰間一重,她被傅時一很用力地摟入懷裏。

紀瑰夏鼻尖撞在傅時一硬邦邦的胸膛,她聞到他身上很重很重的煙草味。

傅時一摟著她的手臂還在不斷收緊,極用力地錮著她,紀瑰夏有些懵,抬頭看見他眼底血絲密布。

“是…出什麽事了嗎?”

傅時一抱著紀瑰夏,聞言抬手撥了撥她鬢側被細雨打濕的碎發,攬著她的腰,轉身拉開車門。

紀瑰夏坐入車裏,看了看前排駕駛坐上空著,她向左側挪了挪,等傅時一低身進來。

車門關上,封閉的空間裏隻有他們兩人,紀瑰夏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卻知道傅時一現在情緒很低。

“是出什麽事了嗎?”紀瑰夏低聲詢問,見傅時一不語,又補充:“你看起來…好像心情不好?”

傅時一聞聲轉頭去看紀瑰夏,她側身坐著,背對著車窗,雨天光線不明,幾道稀疏的光影從她背後落進來,穿過她耳邊的碎發,在她白皙的臉頰留下一道光影。

她看他的眼睛,美麗、明媚、最重要的是他在她眼中,看到了對他的擔憂。

“你覺得我剛從國外回來,一下車就看見你和別的男人談笑,我心情會好?”

紀瑰夏聞言抿了抿嘴唇,解釋道:“趙長安是來這邊辦事,順路過來坐坐。”

傅時一先是點了點頭,好像接受了這套說辭,可隨後就問:“你為何要與我解釋?”

紀瑰夏輕輕蹙起眉頭來,嘟囔道:“不是你先陰陽怪氣的嗎?心情不好就來找我尋開心,什麽人呀。”

傅時一聽到紀瑰夏的抱怨,難得唇角勾了勾。

“你叫我出來做什麽?”

傅時一看著紀瑰夏的眼睛,緩了緩回答。

“何紹仁…昨天過世了。”

紀瑰夏聞言一愣,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看著傅時一,輕聲說道:“你、你就是為了這個事提前回來的。”

傅時一點了點頭。

車廂內陷入了沉默。

紀瑰夏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很不會安慰人,尤其是傅時一與何紹仁之間,不似尋常父子,她一時間竟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安慰他。

沉默延續了許久,傅時一忽然開口:“和你講講我的母親吧。”

何紹仁與他母親之間,是一個再俗套不過的故事。

一個是情場老手,一個是象牙塔裏不諳世事的女大學生,似乎從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天,這個故事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傅時一便是在這段充斥滿欺騙與背叛的感情裏出生的。

他的母親深受打擊,無法接受何紹仁提出的齊人之福,生他的時候難產,此後身體一直不好,去世的時候也不過才三十二歲。

紀瑰夏坐在傅時一身邊,她知道他此刻的平靜是偽裝出來的,她能看到他因極力克製而變紅的眼底,她明白他的難過,她比誰都清楚那樣的滋味。

傅時一極力克製的情緒,還是在此刻爆發了。

“他對我的傷害,我可以因為他不在了而釋懷,”

“那他對我母親造成的傷害呢?這筆賬又要怎麽算?”

“我明白,我明白的。”

紀瑰夏用力握住傅時一的手,十分認真的看著他:“有些人有些事,是永遠無法被原諒的。這些與生死無關,你不必逼著自己去釋懷。”

傅時一聞言靜靜看著紀瑰夏,看著她認真到有些嚴肅的小臉,忽然低聲笑了笑。

紀瑰夏被傅時一突如其來的笑弄得一愣:“我…我…”

“我知道,”傅時一反握住紀瑰夏的手:“謝謝你安慰我。”

紀瑰夏被傅時一這突然的鄭重弄得有些害羞,她試著轉移話題:“我去給你做杯咖啡吧。”

“這幾天有了個新的特調配方。”

紀瑰夏話落剛一動,便被傅時一握著手臂拽回來。

“陪我待一會。”他沉沉開口:“我等下還要趕飛機去荷蘭,咖啡回來再喝。”

紀瑰夏聞言,‘哦’了一聲,便乖乖坐下來。

她的手被傅時一握著,手心漸漸出了層薄汗,她抬頭去看傅時一,發現他正在看著她。

視線相撞,紀瑰夏心尖一輕,忙移開目光,她正覺局促,手腕上突然一涼。

傅時一從上衣貼身的口袋裏掏出一條手鏈,帶在紀瑰夏的手腕上。

“禮物。”

他簡簡單單兩個字,卻沒有告訴紀瑰夏,這條手鏈是他在慈善拍賣會上與人幾番競價得來的。

這條手鏈說是出自歐洲王室,上麵鑲嵌的寶石流傳至今多麽稀有多麽珍貴。

傅時一並不在意他們介紹的噱頭,他隻是在拍賣會場,看到這條手鏈第一眼時就覺得紀瑰夏會喜歡,他想這條手鏈帶在她的腕上一定會很好看。

傅時一牽著紀瑰夏的手,果然,他的猜測是對的,她的皓腕雪白纖細,襯得這條手鏈愈加好看。

紀瑰夏有些臉紅,她從傅時一掌心間慢慢抽回手,低下頭,指尖撥了撥腕上的寶石手鏈。

“你幹嘛買禮物?”

傅時一看著紀瑰夏害羞的模樣,微微挑眉:“賄賂你。”

賄賂她做什麽?

紀瑰夏沒問出來,因為她意識到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的危險性。

傅時一動身去機場了,紀瑰夏回到咖啡店,趙長安還坐在吧台前的高腳凳上。

“小夏,”趙長安先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你和時代的傅總,好像…很熟?”

紀瑰夏聞言抬頭看向趙長安,看到他略帶緊張的神情,片刻後笑著點了下頭。

“嗯,還好。”

*

紀瑰夏特意找了個工作日的傍晚,提前閉店,打車去了老宅。

她出國五年,之前房產在白誌鵬名下,舅舅也沒有派人打理,大門上的鎖已經生鏽。

紀瑰夏推門走進去,屋外的園子已經荒了,雜草叢生,牆角還有不知誰丟進來的垃圾,院子裏雜亂一片。

她踩著熟悉的石板小路向三層小樓走,進了門,記憶中那熟悉的場景與眼前的一景一物漸漸重疊。

家具都積了灰,腳踩在地板上也‘咯吱咯吱’的響,紀瑰夏一層一層走上去,最後在她的房間外停住了腳步。

紀瑰夏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抬手握住積滿灰塵的門把手,推門進去,夕陽的餘暉從窗戶灑入房間裏,床前的櫃子上擺著相框,她伸手拿起來,拂去上麵的灰塵,略微褪色的照片上,母親的笑容沉靜而溫婉。

紀瑰夏抱著相框走到窗邊,夕陽西下,橘紅色的晚霞染了一隙天際。

紀瑰夏低下頭,看著腕上的寶石手鏈在熠熠閃光,她想起那日在車上,傅時一極力克製卻還是失控的憤怒和悲傷。

很不幸,他們都沒有生在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裏。

越是這樣,她便越覺得,傅時一更應該擁有屬於他的幸福美滿的家庭。

可是這些,於她而言太難了,這是她沒有辦法給他的。

紀瑰夏在別墅一直待到晚上,家裏的每一處她都走了一遍,記下了需要整修的地方。

手機響起,紀瑰夏看到號碼蹙了蹙眉,疑惑的接起來。

“請問你認識沈漾嗎?”

“認識。”

“你是他妹妹對嗎?”

紀瑰夏聞言一頓,沉默片刻:“…嗯,我是,有什麽事?”

“這裏是上航區派出所,你過來領他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