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鶴草(捉蟲) ——種花呢,殿下。

小太子和皇叔一塊回了宮。小太子憋著氣,等著皇叔跟父皇說話。小太子眼巴巴的等著皇叔出宮。

在宮門口跟皇叔分別後,立馬就噔噔噔踩著氣勢洶洶的步子跟皇帝告狀。

“阿蘿真壞!說好了是最珍貴的東西,結果就送了個花盆!”

“她沒有良心!皇叔還護著她,回宮的路上也不準我罵她!皇叔根本不懂我對他的好!”

“剛才我都生他氣了,但我還是送他出了宮門!”

“阿蘿隻會說空話,隻有我心疼皇叔!”

皇帝今日氣色好了些,但依舊起不來床,坐在榻上聽兒子嘰嘰歪歪的嘮叨來嘮叨去,總算是聽明白了些。

他笑著寬慰,“每個人對珍貴兩個字的釋義不同,我從你的話裏也聽得出那個小姑娘是摯愛花的,既然如此,她送出了自己的花,有什麽不對的呢?”

太子大聲道:“可花沒有長出來啊!”

皇帝:“要是普普通通就能長出來的花,也就算不得珍貴了。”

太子就被說得愣了愣,有些被說服了。他想了想,還是糾結,“可誰知道那花能不能長出來呢?長不出來,還不是跟沒送一樣!”

皇帝笑著撫摸他的頭,“懷瑾,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先揣測人家送的花不好,又揣測花長不出來——但萬一是極為珍貴的花呢?萬一最後長出來了呢?”

太子不信,嘀嘀咕咕還是抱怨。

皇帝笑道:“那你就去查一查嘛。查一查那花是不是極為珍貴的不就好了?”

太子答應了。他一定要讓阿蘿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皇帝見此,倒是滿意,想著磨一磨他的心性也好,而後隨口問了一句,“你抱怨許多,倒是沒聽見你說那花的名字——叫什麽名?我喜愛花草,知曉的不少,沒準是我知道的。”

太子當然記得!他哼哼一聲,“叫什麽送蓮春,反正我沒聽說過。”

皇帝剛要去端茶杯的手就頓了頓,就這般橫在半空中好半響。太子狐疑,“父皇?你手僵了?”

他貼心的爬上榻去給皇帝錘手。

皇帝卻看著他,認真問,“真叫送蓮春?”

太子拍胸脯保證,“當然了!我還問了好幾遍呢,我怎麽會記錯,就叫送蓮春。”

皇帝就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皇帝陛下今年三十五歲,但單生病就快三十年了。剛開始還是小病不斷,後來每病一次,都要在**躺許久才能好,躺得煩了,也不想看書,更不想看別的,就喜歡閉著眼睛瞎想。

瞎想過自己成了萬民敬仰的君主,瞎想自己成了戰無不勝的將軍,瞎想自己一句話就能讓京都的花一夜之間都盛開。

當然,想得最多的,還是自己能有一個好身體。彼時先皇還沒去世,見他整日裏待在**無聊,知曉他喜歡花,便給他送來了許多蘭花。

他其實不願意在那時候看蘭花。他還記得,彼時是個冬日,外麵大雪紛飛,這些花雖然生於暖房,卻也活不到春日。

就如同他的命一樣,也不知曉能活到什麽時候。

但父皇是好意,他也不好露出愁容,隻能假裝很高興一般去看那些蘭花。看著看著就又開始瞎來了。

他拿出一本寫百花的書,在最後一頁添上了瞎編的一種蘭花。

“送蓮春,花紅如蓮蕊,能活一冬春。其花能入藥,食之能安七魂六魄,延年益壽。”

想了想,又添上一筆,“墨蘭矮種。”

這樣看起來就像是真的一樣了。

然後想,世上若是真有這樣的花就好了,他一定要吃一瓣活下去。

但等年長之後,他就沒想過這種事。這本書也不知道被他放到哪裏去了,直到太子說出這個名字。

到底是曾經的希冀,還是記得的。

他的內心就有種荒謬之感。第一個念頭感覺便是自己那本書在戰亂中丟了,被小姑娘得了去,還將小姑娘害慘了。

世上可沒有什麽送蓮春。

但有個人竟然在種他胡謅出來的花,還要種出來送與他的弟弟,這便讓他多了種興奮之感。

他甚至想,萬一她真的能種出來呢?送蓮春是假的,但是墨蘭矮種卻是有可能種出來的。

不管種得出來還是種不出,皇帝陛下都對這位與他有種奇奇怪怪牽連的小姑娘很有好感。

他嘖嘖稱奇,好半響才回過神來,然後喝了杯溫水壓驚,道:“懷瑾啊——下回你把小阿蘿姑娘領到皇宮裏來吧。”

太子不解,“為什麽呢?”

皇帝:“送蓮春我知曉的,實在是珍貴。她願意把這般珍貴的花送給你皇叔,委實是要感謝感謝她的。”

太子驚呼出聲,“真的嗎?真的很珍貴嗎?”

皇帝一本正經,“自然是真的。”

太子就不怨恨阿蘿了。還有些羞愧:原來阿蘿真的捧出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

第二日皇叔來宮裏的時候,他就拉著皇叔的手道:“我不生你的氣啦,我也不生阿蘿的氣啦,皇叔,今天我們還是去找阿蘿玩吧。”

齊觀南:“……哦。你昨日還生氣了啊。”

看不出來。

太子聞言又生氣了,皇叔怎麽都看不出來他的傷心呢!

齊觀南摸摸他的頭,“下響再帶你去,我去找皇兄有事。”

太子就隻好乖乖蹲在廊下生悶氣:“那我等皇叔說完正事再生氣吧。”

齊觀南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頭走了。進了皇帝所住的光世殿,自己拉了張椅子坐在榻前,照例問皇帝的身子。

皇帝點了點頭,“今日好多了。”

齊觀南:“待會出去曬曬太陽。”

皇帝就瞧了他一眼,發現他氣息低沉得很,話也沒有往日裏的溫和,故而笑著問,“是誰得罪了你?”

齊觀南還是很願意跟皇兄說一說的。左右他也沒有別處可說去。

他道:“昨日回府的路上,一個乞丐橫死在路邊。我找人問了問,說是王家的奴仆打死的,緣由也簡單得很——乞丐偷錢。”

“那路人說到此事,竟在一條人命之前坦然自若,道:偷到王家人的麵前,這不是找死嗎?”

他說到此處,手緊緊的握在一處,“我當時便有些難堪。也不知道是難堪天子腳下有乞丐,還是難堪打死他的是王家奴仆。”

說著說著深深喟歎一句,“如今命不值錢,百姓的命更加不值錢,咱們的命也許也會不值錢——北邊的江山去了一半,南邊也不穩,幸而咱們還有皇兄早年看中的幾位虎將撐著,否則……齊王還是王齊,倒是也說不定了。”

“皇兄,咱們勢太弱了,我每每想到便覺得如鯁在喉。”

十六歲的安王爺一想到昨日的乞丐就難受,憤憤的站起來,“即便是乞丐偷錢,也有律法在前——”

說到此處,竟有些說不下去了。

無奈至極。

皇帝聞言,默了半響,這才寬慰道,“如今朝局,此乃百年之禍,不是你我之過,觀南,你不用自責。”

又道:“如今世道不穩,你更該穩住才行。這才哪跟哪,你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但又有些疑惑,“僅僅是王家家仆殺人,你總該有法子治他們,你他日碰見此事不會朝我抱怨……怎麽今日像是有些氣急敗壞的?”

齊觀南就想到了那個夢。

其實說到底,他對夢半信半疑,但一會兒又十足的信,一會兒又十足的懷疑,但無論如何,一想到他的胸口插著一把刀,他就輾轉難眠。

他想,若是此事成真,那王家第一個便是殺他的疑犯。他都死了,皇兄,懷瑾,還有護著他們的將軍,護衛,甚至整個大黎還在嗎?

有些事情是不能深思的,一旦深思便真要去信神佛了,以求將來大黎穩住,皇兄安康。

齊觀南想到這裏又升起些戾氣。他是個極為溫和的人,即便生出些戾氣,人也是謫仙般的模樣,像是一番氣白生了。

隻步子踩得更緩更重了些,噔噔噔,噔噔噔,像極了小太子發脾氣的模樣。

皇帝就好笑的看著他,然後問,“觀南,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齊觀南選擇隱瞞。

皇兄的身子不好,要是他說出接二連三夢見此事,夢境還跟折家的小姑娘有點關聯,他便要擔心了。

擔心他的將來,擔心王家,甚至擔心……折家。

折家是皇兄的一條臂膀,此時出不得任何差錯。

他如今也不是小兒,有些事情是可以自己做主自己查的。他便搖了搖頭,“可能是一年又一年,每一年都是如此,我有些著急了。”

皇帝很明白他的感受,他說,“不要急,要穩,咱們能做的就是等,等一個機會。觀南,我要是等不到了,你——”

齊觀南就扭過頭不願意聽。

皇帝無奈的笑,“你瞧瞧你,在外麵好歹是個辦事的王爺了,可在朕麵前還跟個孩子一樣。”

齊觀南出了光世殿,小太子一直等在外麵,瞧見他出來終於鬆了一口氣,噠噠噠跑過來道:“皇叔,你再不出來,我就真的生不出氣了。”

就那麽一點氣,還要人家等到現在再生出來,真煩人。

齊觀南本是有些心浮意躁的,聽見這話也不由得笑出了聲,“懷瑾,你還真是……”

什麽還不知道想。

就跟他幼時一樣,有皇兄頂著,他也能什麽都不想。可皇兄的病一年比一年重,懷瑾又沒長大,他便必須要什麽都想,什麽都多想。

齊觀南又覺得氣有些悶。小太子一點也沒察覺,還拉著皇叔的手道:“咱們去找阿蘿吧,我誤會她了,總要跟她說一聲的。”

又把皇帝知曉送蓮春的事情說了一遍,道:“父皇說,送蓮春確實很珍貴,也很難種。”

齊觀南詫異,倒是沒多想,皇兄喜歡花,皇宮裏麵就養了不少的花,尤其以蘭花和牡丹居多,知曉有送蓮春這般稀奇的花也是應當的。

他便帶著小太子去了折家。

折思之正好下值,剛想把孩子們攏在一個屋子裏踢毽子,以便享受天倫之樂,結果仆從又說安王帶著太子來了。

折思之:“……嗬嗬。”

幸好還沒叫孩子來。

他一個人迎出去,還沒說話呢,就聽見太子問,“阿蘿呢?”

折思之隻好行禮後道:“在她的院子裏,聽聞在種花。”

小太子:“我去見見她。”

然後想了想,拉著皇叔的手,“皇叔也去。”

他給阿蘿道歉也要當著皇叔的麵道歉,否則不是白道歉了嗎?

哼哼,他可是很有心機的。

折思之點頭應是。阿蘿才六歲,還沒有到男女大妨的時候,且如今這個世道一亂,倒是將女子的束縛放開了些,沒有前朝那般的拘著。

他便帶著兩人去阿蘿的小院子。院名還是他親自寫的,雖然字不好,歪歪扭扭的,但也是拳拳父心,叫做鶴草齋。

他有模有樣的跟安王和太子解釋,“寫了三天呢,這是寫得最好的一張,便用來做牌匾了。”

太子嘿了一聲,嘀咕道,“見了你的字,父皇就不會說我的字醜了。”

折思之:“……”

他當做沒聽見。

三人進去的時候,折皦玉正在用水泡紫藤蘿花的種子。這個她最是熟悉了。上輩子她日日種花,很是熟悉這些小小的種子。

不過她上輩子都是從已經長大的紫藤蘿根莖上切一段種下,還沒有種過紫藤蘿的種子。

紫藤蘿花很好種。在蜀州,大多數人家的庭院裏都會種一些,所以很是常見。但安平和曲陵好像都沒有。

她就準備在自己的小院子裏種些。牆邊要種滿,到時候就能有一麵花牆。還要請阿娘給她找個人做個花棚架子,架子下麵也種些。等到種子發芽,種到土裏去長大的時候,便要依著這些花架子長的。

她做這些很穩當,讓春草給她找來一個盆,準備先試試這些種子的好壞。正蹲著選種,便見殿下清風明月一般走在最前麵進了院子。

他笑著喊了一句,“阿蘿,在做什麽?”

折皦玉本是蹲著在選種,蹲得久了,頭本就有些暈,聽得此話,有一瞬間沒有回過神來,還以為是若幹年前。

彼時殿下從外頭回來的時候總會笑著問她一句。

“阿蘿,在做什麽?”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人,讓她一時之間沒有轉過腦子來,聞言情不自禁的站起來,含著笑飛快的跑到了他跟前,一如往昔,用手比劃了一句。

——種花呢,殿下。

——我在為你種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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