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父子

坤儀宮。

端妃陰沉著臉, 後槽牙都快磨爛了。

已經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香雅小產,如果不是傅氏沒見過世麵,餓死鬼投胎一樣在中秋宴上胡吃海喝, 香雅又怎麽會起意喝粥。第二次是娘家出事, 都怪傅氏眼皮子淺盯上了張家撈得那點油水,把他們蘇家給拖了進去,害得她弟弟侄子被斬。這一次她計劃周密, 若不是傅氏又冒出來, 此時她已經成事了。

她一掌拍在桌子上,袖子那麽一掃, 茶啊盞啊的碎了一地。瓷器的碎片灑得到處都是, 有一幾小塊還崩到了門外。

“賤人!”

聲音之大,聽門一腳邁進門檻的人身體抖了一抖。

“母妃,您這是怎麽了?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劉香雅被宮人扶著,進到殿中。

劉香雅是劉太後的侄孫女,背後還靠著忠勇侯府,端妃一直對這個兒媳婦很是看重。哪怕四皇子死後,也沒有嗬責過半句。然而自打劉香雅小產之後, 端妃對她是半點情分都沒了,甚至還怨對方是克夫克子的命。私底下沒少罵她,罵她克死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子。

“你正在坐小月子,不好好養著身子, 成日亂跑做什麽?”

這話說得怨懟,還在氣上回劉香雅幫隱素說話的事。

劉香雅蒼白的臉上血色退了一分,道:“兒臣是來和母親告別的。”

端妃“嗯”了一聲, 表示自己知道了。劉香雅又說自己也宮之後不會住皇子府,而是去京外的莊子上休養, 端妃聽到這話也沒說什麽。

當初端妃看中的是劉香雅背後的忠勇侯府以及劉太後的勢力,對劉香雅本人一點也看不上。劉香雅長得嬌嬌弱弱,全無端莊大氣之相,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不堪為大婦。

這一點劉香雅自己也知道。

劉香雅原本已經告辭,人也快走到門口,突然回頭問了一句:“母妃,您真以為兒臣肚子的孩子是被謝少夫人所害嗎?”

從出事以來,端妃心中一直有怨。

如果不是礙於劉太後和忠勇侯府,她早就對因為嘴饞而害得她沒了孫子沒有希望的兒媳婦破口大罵。

她目光極冷,“本宮知道不是她,但如果不是她,那些人又怎麽會順利得手?”

“母妃,那可是中秋宮宴。這些年來鳳印一直在太後娘娘手中,您又有協理之權,您真的覺得後宮其他人有這個能力在宮宴之上對我下手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

“兒臣沒什麽意思。”劉香雅在她銳利的眼神中低頭,“兒臣那一桌的東西,每一道菜都被下了毒,兒臣再是小心也逃不掉。”

端妃心下一驚,後背緩緩升起一股寒意。她的手不自覺死死扶著桌子,用力到麵目都有些扭曲。

是陛下!

她頹然地垮了身體,隻剩滿眼的驚懼與空洞。

為什麽?

她經曆了喪子之痛,陛下應該垂憐於她,為何卻是絕情地除掉她最後的希望?難道在陛下心中早已有儲君人選?

是老六嗎?

她懷疑六皇子姬言的時候,姬言正在喝安神湯壓驚。

他離宮之後,是越想越後怕。

原本他是賞花宴後麵的偏殿中等候,他記得自己喝完茶之後好困,然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等他再一睜眼時,竟然是在先皇後的安樂宮。當時他真是嚇壞了,倉皇之中撞倒了屏風,這才驚動了外麵的人。

所幸一切有驚無險,父皇似是也信了他們的說辭。

到底是誰神不知鬼不覺把他弄去了那裏?

他驚疑著,恐懼著,隻覺得風聲鶴唳四麵楚歌,嚇得回去之後閉門不出。一心想著如何消除皇帝對自己的猜疑,再也沒心思去想什麽選妃一事。

誰知他不出門,後院卻是接連起火。

先是一個妾室害人反害己,自己誤喝了給別人準備的毒茶而亡。僥幸逃過一劫的小妾驚懼之下被診出身孕,一時成了後院新寵。誰知新寵沒有風光幾日,又被另一個妾室揭發奸情,指證那肚子的孩子正是與人私通的結果。短短數日,他是經曆了被人彈劾內宅不修私德有虧,後又被戴上了最令男人覺得恥辱的綠帽子。

這樁案子本屬於京畿衙門所管轄,但因著皇嗣一事關係重大,便移交到了刑部,受理此案的正是謝弗。謝弗以最快的速度審完案子,應皇帝的召見進宮回話。

以前他入宮,都是以穆國公府世子爺的身份,這次是他第一次以命官的身份入宮。甫一踏進宮門,莫說是宮女嬤嬤,便是禦衛太監也不由得多看他兩眼。

那矜貴無雙的從容不迫,世無第二的芝蘭玉樹,當真是青天官服迎風斬,玉麵神顏冷如刀,令人讚之歎之。

前殿比後宮更能彰顯至高無上的尊貴,最為醒目的就是那尊青龍石雕。身似長蛇龍角似鹿,正欲騰空飛升而去。

太監在殿外通傳,皇帝聽到聲音後抬頭。

逆光之中,一身深綠獬豸官服的年輕人進了殿,像是明月破空而現,忽然之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皺了皺眉,腦海中隱約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但怎麽也想不起來對方究竟長什麽樣子,更是不記得對方叫什麽名字。

難道他真的年紀大了?

不。

他正值壯年,千秋鼎盛,何來老字一說!

那些個不懂事的兒子們和居心叵測的臣子們,哪個不是盯著他的皇位,一個個巴不得他早日駕崩。

簡直是不孝不忠!

他麵色沉沉,威嚴之中又有乾坤獨斷的霸氣。

謝弗上前,將卷宗呈上。

這個案子不複雜,查起來也容易,隻是撥出蘿卜帶出泥的,沒少扯出六皇子府的一些後宅破事,大多都與爭寵殘害皇嗣有關。

粗略一算,死掉的妾室有十餘人,那些沒能生下來的孩子居然有近二十個之多,氣得皇帝雷霆大怒,一掌拍在龍椅上。

他之所以生氣,一是怒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將後宅弄得烏煙瘴氣。二是惱所有人都說老六風流瀟灑,性情最是像他。

殿中一片死寂,空曠而肅靜。

謝弗微垂著眸,看上去恭敬而平靜。

皇帝眯了眯眼,示意他再上前一些。

“朕若是記得不錯,你和老十老十一是同一年的吧?”

“是。”

皇帝忽然歎了一口氣,老四死了,老七被貶,老六差點讓他蒙羞,其他的不是平庸就是懦弱,能當大用的沒幾個。

一眾皇子中,品性才情最為出眾的是老十一,可惜老十一從娘胎帶出來的弱症,太醫說恐怕今年都熬不過去。同樣是從小體弱,這孩子近年瞧著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好,而老十一卻是日漸衰弱,已然是快要油盡燈枯了。

老十倒是老實本分,無奈太忠厚無能了一些,委實是有些拿不出手。他一堆的兒子,如今看起來沒有一個比得上謝家這根獨苗。

穆國公曾說過,得此一子,勝過無數。

一時之間,他居然有些嫉妒。他的目光落在卷宗上,當看到那小妾和奸夫的判定隻是流放時,他不太讚同地擰了擰眉心。

膽敢羞辱皇族者,非淩遲不能解恨。

他在卷宗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叉,意思不言而喻。

這就是帝王。

順者昌,逆者王。

臣子之於天子,無非是棋子與刀劍。有人為棋,有人為刀。棋子要聽話懂事任人擺布,刀則指哪打哪所向披靡。

穆國公府就是姬氏帝王手中最好用的刀,穆國公是披荊斬棘的名刀,而謝弗就是還未曆練出來的新刀。

持刀者最喜歡足夠鋒利的恨,若是新刀,還得要再磨一磨。

“近佛者善,益之,你還是太心軟了。”

善?

他麽?

謝弗眉目依舊垂著,長睫與其陰影完完全全遮蓋住他眼底深處的暗沉與戾氣,讓人窺不見一絲一毫。

他記得第一次入宮時,他就見到了這個男人。他聽著這個男人恩賜般地誇獎他,還說他長得像父親。

何其可笑。

他明明長得像元嬗,幾乎像了有五六分,而這個男人居然一點也沒有認出來,還說他像毫無骨血關係的父親。

那時他就知道,這個男人早已忘了元嬗。

元嬗不顧一切生下他,又厭棄於他。而這個所謂的生父,壓根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他就在眼前,也認不出來。

這般荒**無度風流成性始亂終棄之人,竟然是一國之君!

既然覺得他太心軟了,那他就硬一些。

“若要嚴懲,六殿下也難逃其責。”

皇帝聞言,麵色一沉。

“你說什麽?”

“回陛下的話,臣以為六殿下有監管不當之責。”

冰玉相擊的聲音,在大殿中回響。

皇帝的目光徒然變得無比淩厲,直直地看著他。“你再說一遍!”

“依大酈律法,仆從行凶,主家也要被問責。事發在六皇子府,共計八條人命,全是六殿下的妾室。臣以為,六殿下難逃縱容妾室相互殘殺之責。”

這下皇帝的臉都黑了。

他是喜歡用刀,越鋒利越好。但若是這刀不聽話,膽敢相向主子的話,要麽教之掰正,要麽毀之。

“依你的意思,是想定老六的罪?”

“非臣之權,而是大酈律法之威。”

皇帝冷哼一聲。

將那卷宗重重甩過來,“你要記住,大酈姓姬!而你姓謝!”

謝弗緩緩抬眸,一字一字。“臣不會忘,臣永遠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