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喜脈
殿中氣氛僵冷, 一時間萬物皆喑。
地上的卷宗散開,那黑色的大叉像是催命的刀劍,一刀一劍交相呼應暗藏著無盡的帝王威嚴與殺意。
皇帝厲目如炬, 隱含怒火。
“你既知為臣之本分, 焉敢違抗朕?”
“大酈律法乃太寧帝在位時所創,取曆朝之所長,棄糟粕與短缺, 齊朝堂與民眾之建議, 方修得一套刑罰之法。臣審理此案依據的是第一百七十三條,凡通奸者, 男女皆刺配流放。陛下以為臣刑罰太輕, 那臣隻好參照第二百十一二條,凡禦下不嚴者,可酌情追究其主之責。”
殿中的宮人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死氣在空氣中漫延,沉沉的壓抑不停在堆積,仿佛在醞釀一場腥風血雨。
上座是神色不虞的帝王,下麵是平靜不懼的臣子。無論帝王的怒火有多洶湧, 直麵怒火的臣子卻絲毫不見退怯。
天子犯法從來不會與庶民同罪,若有罪一定在民,天家永遠無錯。
後宅亂成那樣,妾室們之間相互殘害, 難道姬言真的不知道嗎?事實上他不僅知道,而且還頗為樂在其中。他視那些女子如玩物,自己則坐山觀獸鬥, 越是血腥就越讓他興奮。
這樣的劣根性,皇帝也有, 隻不過皇帝更加憐香惜玉一些。
“好,既然是依法,那你說說看,該如何處罰老六?”
“或笞刑或以錢贖。”
“那就笞刑,笞十,你親自監刑。”
自大酈建朝至今,凡因不作為而受到處罰之人,大多數都以錢贖之。皇帝金口這麽一開,姬言就成了第一個受此刑罰的皇子。
謝弗領命,告退。
宮人們皆以為皇帝必然惱了謝弗,卻不知帝王心思最是難測。他自詡正盛年,如何能容得下覬覦他江山皇位的人。皇子朝臣們越是人心浮動,他的猜忌心就越重。
一個連皇子都不願意包庇的臣子,他有理由相信對方是一個沒有站隊的純臣。一個在他在後宮舉止不端的皇子,哪怕是沒出什麽事也招了他的不喜。所以他此舉一是磨礪了手中的刀,二是在警告蠢蠢欲動的兒子們。
江山是他的,皇位也是他的。
謝江能用,其子也是個能用的。
“這個謝益之,還真像謝江,父子倆一樣的固執。”
他身後的老太監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回道:“有其父才有其子,穆國公最是忠心耿耿,謝大人也必定是如此。”
“謝江這個兒子,還真能以一抵十。”
忽然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身影,一旦他認真去想,卻又什麽也想不起來。
他下意識皺眉,兩穴隱隱作疼。
謝弗一回到刑部,即命人去傳喚姬言。
姬言一聽刑部傳召,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去的人拿的是刑部的傳喚文書,文書上寫明要他親自前往配合查案。
他自然是百般不情願,磨蹭了許久才到。
一進刑部,早已就位的差役將他拿下,不由分說將他按在行刑處。他當下勃然大怒,喊著要見呂大人。
有人過來,腳步沉穩。
入目的是黑色翹頭官靴,然後是深綠色的官服。
“此案由下官負責,六殿下有什麽疑問,盡可詢問下官。”
“謝益之!”
姬言抬頭,正對上謝弗那張清冷又不失俊美的臉。
“你來得正好,快快讓這些人放開我。”
“律法言明,凡禦下不嚴者,可酌情追究其主之責,或笞刑或以錢贖。”
“我還沒有錢嗎?你快讓人把本皇子給放了,要多少錢子我讓人送來便是。”
“六殿下不可以錢贖。”
姬言一聽這話,眼裏瞬間冒火。
“好你個謝益之,你竟敢公報私仇!”
謝弗背手而立,神清而氣閑。
“下官與六殿下,何來的私仇?”
“有!”姬言氣極,“這些年你對我不冷不熱的,明麵上瞧著你對我恭恭敬敬,私下裏必是已將我恨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人最是心胸狹窄又記仇。你是不是還記著小時候被關在冷宮裏的事?”
謝弗聞言,麵色毫無變化。
他第一次進宮沒中算計,姬宣自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當他第二次進宮時,便假裝上當受騙,被聽從姬宣吩咐的姬言給關在了冷宮的一個破殿中足足一個時辰。所有人都以為他受了苦,卻不知他當過乞丐,能適應任何糟糕的環境,且泰然處之。
他記得為了安撫他,太後賞了許多東西給他壓驚。
“下官不喜歡記仇。”
他喜歡當場就報了。
這話姬言不信。
如果不記仇,為什麽這些年任憑老四如何拉攏都不成。分明是對老四心存記恨,對他也有埋怨。
“你若真記仇,那也怨不上我。我也是不知情的,真以為是要躲貓玩。把你藏好後,我剛一出門就摔了一跤,嘴都磕都了血,牙都磕掉了一顆。”
其實是掉牙了。
姬言有些話倒是沒說錯,這事還真怨不上他。他卻是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摔跤是人為所至,而那個真正應該被記仇的人正是被謝弗親手殺的。
謝弗走近,居高臨下。
“下官依法辦差,還請六殿下行個方便。”
姬言剛要說什麽,板子就落了下來。
“啊!”
他的生母淑妃當年生他的時候不過是個貴人,但因著是皇帝跟前侍候的得用之人,倒也有幾分體麵,所以他自小沒吃過什麽苦。
以他的身嬌肉貴,哪裏受得了這樣的笞責,是以慘叫聲隨著板子一次次落下,一聲比一聲淒利。
“好你個謝益之,你這是以下犯上,你給我等著…我一定要去父親那裏參你一本!”
“六殿下有所不知,下官剛從宮裏出來。”
什麽?
姬言又是一聲慘叫,仿佛那板子打的不是他的身,而是他的心。
父皇果然是猜忌他了!
這分明是借謝益之的手,對他以示懲戒。
十板子用時不多,很快就打完了。
皇子府的侍衛趕緊上前,將他扶起。他背臀全是火辣辣的痛,眼睛裏的火都快竄了出來,不掩恨意地怒視著謝弗。
“今日之事,我記下了。”
“六殿下慢走,下官還有公務在身,就不送了。”
姬言心裏那個恨哪。
他不敢恨皇帝,隻把所有的賬都記在了謝弗頭上。
此事很快傳了出去,闔京上下又是不小的震**,傳言更是滿天飛,飛得最高最快的就是姬言被皇帝所厭的消息。
隱素聽到這個消息時,謝弗已經下值。
謝弗直接去到正院,謝夫人一看到他就笑得合不攏嘴,催他趕緊回自己的院子。他不明所以,下意識看向石娘。
石娘也在笑,道:“世子爺快些回去吧,少夫人還等著呢。”
以往他下值來正院,母親和娘子都在。
難道是出了什麽事?
看母親和石娘這一臉的歡喜,應該是好事。
他行禮告退,回的是離正院較近的新院子。新院子是為他們成親所用,原本就布置的比較喜慶。
一進院子,他便覺出有些不同。院子裏的角落都掛上了燈籠,擱在屋前的花也被移到了兩邊,還多了兩個眼生的婆子。
下人們見他回來,齊齊退到屋外。
屋內的布置也有變化,一些容易碰到的物件都被挪到一邊,地上全鋪滿了細毛毯子。牆上還多了兩幅畫,一幅是童子蹴鞠圖,一幅是六男童兩女童的嬰戲圖。
掀簾進到內室,一眼就看到歪在軟榻上的隱素。她穿的是石榴紅的寬鬆常服,紅衣墨發越發顯得膚如雪。
嬌憨的小臉寫滿歡喜,清澈的眼中滿是笑意,晶晶亮亮地看著進來的人,嘴巴不自覺微微地揚起。
“母親有沒有告訴你?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了?”
謝弗點頭,麵無表情。
從一開始他有所有疑,在看到那兩幅畫之後已能確定。
所以他真的要當父親了嗎?
隱素勾了勾手指,他聽話地坐過來。
“是不是害怕了?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
謝弗又點頭。
他害怕自己不知道如何做一個父親。
“那你開心嗎?”
他搖頭,又點頭。
這種感覺說不出來,好像是有什麽東西擠進了心裏麵,很突兀又很充實,讓他害怕的同時又滿是期待。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開心的。
“開心就好。”隱素抱住他,“我也很開心,因為從明天開始,我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不去學院了。大夫一診出喜脈,我當即就派人去給大師兄二師兄報喜了。母親還以為我是迫不及待地與人分享喜悅,卻不知道我就想偷懶而已。”
請大夫的事她沒有瞞著謝夫人,謝夫人還當她是哪裏不舒服,等到大夫說是喜脈時,謝夫人當場愣住。
等謝夫人緩過神來之後,便是一大通的操作。說是怕她夜裏出來看不清,所有在院子裏多掛了幾個燈籠。怕她磕著絆著,任何礙眼的東西都被挪了位。
她拉過謝弗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夫君,你要當父親了!”
父親這兩個字,如同一塊巨石投進謝弗的心湖。
他這輩子有個父親,一是繼父,一是生父,一是養父。在他心中唯一能稱父親的,隻有養父穆國公。他殺了繼父程官人,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奪走生父的江山和皇位。像他這樣的人,沒想到也能當父親。
隱素覺察到他情緒的不對,問道:“聽說你今天給姬言用刑了,事先你是不是進宮了?”
論表麵功夫,他自來做得很好,若不然也不會有崇學院之光的美名。
“是。”
“他借你的手給姬言用刑,不就是因為姬言差點給他戴了綠帽子,所以在他眼裏可不分什麽兒子臣子。他那樣的人,永遠隻知道唯我獨尊。他以為真有人愛他,以為他坐擁江山美人兒女成群,遲早有一天他會發現自己是真正孤家寡人。”
謝弗聞言,眼眸微垂。
不急。
到時他會親口告訴那個人。
隻當是報答對方的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