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似水
安樂宮無主多年, 紅漆朱門依舊,連雲紋的青鎖也不見斑駁。雖一直有宮人打掃,但毫無人氣, 早不複昔日位列宮中權利地位中心的榮耀。
宮殿的正門口, 一位杏色宮裝的宮女神色惶然地徘徊著。驚恐的眼神不時地往虛掩著的門內瞄,看上去極其的忐忑不安。
聽到有人腳步聲接近,宮女像是受驚的小兔子一樣倉皇無措六神無主, 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往哪裏躲。
“什麽人?”一聲尖細的大喝。
她嚇得渾身像抖篩糠似的跪在地上, 很快視線之中出現一抹尊貴的明黃色,當下跪在地上不停求饒。
皇帝淩厲的目光一掃, 自然看到安樂宮原本鎖好的門已開。
“你是哪個宮的?”他身邊的太監又問。
其實不用問, 皇帝認得這宮女。
宮中宮人不知多少,能讓皇帝認出來的人卻少之又少。隻有太後娘娘身邊得用的人,以及他常去的幾個宮殿中侍候的宮人。
而這宮女,他印象還挺深。
這時殿中出來一道聲響,像是有什麽人撞倒了什麽東西。他淩厲的目光生出幾分寒氣,沉著臉進了安樂宮。
聲音是是從正殿傳來的,他還沒走近, 便看到姬言慌張地從裏麵出來。
“父皇!”
皇帝的臉,頓時黑了。
臣子不得入後宮,在皇帝眼中所有成年的皇子都是臣。
姬言若入後宮,要麽是給太後娘娘請安, 要麽是去看望淑妃。如果先皇後還在,他來給嫡母請安也是正常,不正常的是先皇後已故去多年。
門口形跡可疑的宮女, 還有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裏的姬言,但凡是長了個腦袋的人都能想到是怎麽回事。
皇帝的麵色, 更加難看了。
“陛下,這是怎麽了?”嬌媚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傅絲絲一臉疑惑地進來,在看到姬言之後花容失色。“六殿下怎麽會在這裏?”
皇帝在聽到她的聲音之後,瞬間看了過來。
她滿臉的不解,身邊還跟著同樣疑惑的隱素。姑侄倆都是極其貌美可人的女子,一個媚一個嬌,如同齊頭並開的紅粉玫瑰。
“愛妃怎麽過來了?”
“臣妾原本是要去淑妃姐姐的賞花宴,想著尋個機會和謝少夫人說幾句話。行至半道時突然想起出門出得急,忘了喂吉祥如意它們,實在是放心不下隻能折身回去。紅瑤提醒臣妾說謝少夫人愛吃點心,臣妾便讓她轉道去禦廚房那裏取一些。說來也是趕巧,臣妾半道又和謝少夫人遇上了。”
吉祥如意是傅絲絲養的鳥,傅絲絲平日裏確實對它們極為上心,這話便是擱在旁人聽來,也是站得住腳的。
皇帝神色稍霽。
那叫紅瑤的宮女磕頭不止,顫音道:“奴婢領了娘娘的吩咐,抄了這條近道去禦廚房,沒想到…突然看到六殿下進了安樂宮。奴婢嚇壞了,不敢叫人也不敢阻止,又怕被人發現,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姬言後背全是汗,任誰一睜眼時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的地方,不用想也知道是被算計了。他也不是個傻的,哪怕他還沒有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下意識抓住了這個機會,解釋道:“父皇,是兒臣的錯。兒臣心裏難受得緊,一心想找個地方躲清靜。走到這裏看到門未鎖,一時腦熱就進來了。”
“你緣何難受?”皇帝問。
賞花宴那些個姑娘,何來難受一說。
“父皇有所不知,兒臣早已心有所屬,然而那姑娘卻不在賞花宴之中。”
姬言立了多年的癡情人設,終於派上了用場。
皇帝冷哼一聲,將他訓斥一通。
沒有人喜歡戴綠帽子,更不會有事沒事非得把屎盆子往自己的頭上扣。皇帝明知事情有異,絕非表麵上的這麽簡單,卻還是裝作信了他們的說辭。
傅絲絲上前,替紅瑤求情。
紅瑤伏在地上,心中已是驚懼萬分。
“這等不中用的奴才,愛妃還替她求情做什麽?”
“陛下有所不知,紅瑤是臣妾進宮時就在身邊侍候的老人。這些年來她最是得用,臣妾真的不離不了她。”
自先皇後去世之後,鳳印就回到劉太後手中。劉太後最是倚重端妃,這些年來都讓端妃協理後宮。如同調派宮女這樣的事,劉太後壓根不會過問,幾乎是全權交給端妃安排。
傅絲絲的一番話,成功轉移了皇帝懷疑的方向。
“遇事慌神無主,朕瞧著這奴才也不是一個中用的。”
“臣妾是鄉野長大的,身邊的人能用就行,臣妾不是精貴精細的人。”傅絲絲媚眼流波,“那些個看上去就很厲害的奴才,臣妾反倒用不來。剛剛沒遇到謝少夫人之前臣妾就碰到一個,如果不是看她穿著奴才的衣服,臣妾還當她是來宮裏打家劫舍的,生生把臣妾嚇了一大跳。”
皇帝心下生疑,“什麽樣的奴才,居然把朕的愛妃嚇了一跳。朕必是要把人找出來,給愛妃出氣。”
兩人你來我往,聽著像是在打情罵俏。
姬言後背的汗又布了一層,整個人像是泡在冰窟裏。
這時他又聽到傅絲絲柔中含媚的聲音,“挺眼生的,臣妾以前沒見過,也知是哪個宮裏。走路像是帶著風,眼神瞧著也不是個善茬。她明明是從臣妾身邊經過,臣妾險些以為她是衝著臣妾來的。若不是謝少夫人喊了臣妾一句,臣妾說不定真的要被她嚇壞了。”
傅絲絲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陰謀,皇帝和姬言父子已經各自心裏有了數。皇帝是滿心的惱怒,而姬言則是無盡的後怕。
最後皇帝帶著傅絲絲走了,姬言和隱素一前一後地去往賞花宴。至於那個叫紅瑤的宮女,即便暫時還不會動,結局卻已經注定。
賞花宴還在繼續,遠遠聽到舞樂聲。
臨進去時,姬言目光複雜地看了隱素一眼。
“謝少夫人應該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吧。”
皇帝都沒下令封口,他倒是急了。
“六殿下放心,臣婦絕不多言。”
方才真是好險。
她抱著傅絲絲從後門翻出去沒一會兒,傅絲絲就醒了。傅絲絲聽她簡單說了事情經過之後的第一句話是,“陛下前幾日突然問我,想不想當皇後?”
這正是傅絲絲找她商議的原因。
“我找你來不為別的,就是怕陛下透了什麽口風出去,你們不知道如何應對。切記若真傳了這樣的風聲出去,你們隻當沒聽見。”
“姑姑放心,我會好好叮囑爹娘的。那姑姑是怎麽想的?”
“我又不傻,誰知道他是不是試探我,我自然是拒絕了。我說自己資曆太淺,膝下又無子,一心隻想侍候好他,壓根不想當什麽皇後。”
“那姑姑,你想當皇後嗎?”
傅絲絲聞言,幽幽望了一眼宮外的方向,道:“哪個女人不想母儀天下,若是從前你這麽問我,我一定會說想當。但是現在…我可能像有些不懂事的鳥兒一樣,金籠子待煩了,竟然想當一隻野雀。”
所以是想出宮嗎?
隱素忽然感覺有人在看自己,回頭望去時卻是空無一人。她若有所思,朝著某處嘲諷地勾了勾唇角。
百般謀算皆成空,幕後之人怕是氣壞了吧。
賞花宴一切如常,姬言露了麵,有意向的姑娘們少不得再次顯擺自己。淑妃一直笑眯眯地看著,盤算著和哪家結親才能給兒子最大的助力。
姬言麵上一派風流,目光卻是隱晦地不時看向隱素。
隱素仿佛將方才發生後擱置腦後,沒有故事的嬌憨小臉以及沒心沒肺的與人談笑,讓人毫不懷疑她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傻白甜。
她無比慶幸,又心有餘悸。
若是她沒有多想,若是她遲去了一步,恐怕書中的情節就會上演。到時候傅絲絲一杯毒酒香消玉殞,他們傅家也會跟著重蹈書中的悲劇。
忽然她聽到上官荑的碎碎念,“不要看我,不要選我。”
“上官姑娘今天的琴彈得不錯,本宮很是喜歡。”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淑妃娘娘一開口,無數雙目光看了過來。
淑妃娘娘看的不止是上官荑,不一會兒那目光又移到呂婉的身上。“呂姑娘作的詩,本宮以為也是極好的。”
隱素好巧不巧,就坐在兩人中間。三人挨得近,聽到淑妃娘娘的誇獎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地貼緊她。
很顯然,她們都不願意嫁給姬言。
她似不經意道:“若說彈琴作詩,德院之中數顧姑娘最佳。可惜顧姑娘今日沒來,若不然娘娘必能見識到不一樣的風采。”
顧兮瓊托了病,沒有出席這次的賞花宴,此舉正合淑妃的心意。
身為姬言的生母,淑妃不可能沒有聽過兒子心裏有人的事。以前顧大人還得勢時,她倒是樂見其成。如今顧家大不如從前,最為得力的姻親也出了事,她是一萬個不願意。所以她聽到這話,自然是不悅,又礙於隱素如今的身份不好發作,隻好裝作沒聽見。
姬言神色不虞,側身在她低語一番。初時她臉上還帶著笑,聽著聽著笑意褪盡,麵色也白了幾分。
竟然出了這麽大的事!
她驚疑不定地看了一眼隱素,瞳孔縮了縮。
謝少夫人到底在其中做了什麽?
事關傅絲絲,她知道如果隱素真做了什麽,也一定是暗中幫了自己的皇兒。她心驚的不僅是背後之人的算計,還有隱素的手段和能力。
“若不是謝少夫人提起顧姑娘,本宮還沒想起來。以前本宮見她確實是個才情不錯的,但前些日子聽說她和謝少夫人之間多有矛盾,想著應是品性有幾分不妥當的地方。”
這話實實在在是在向隱素示好。
如此一來,顧兮瓊的名聲又差了一些。
若真是心悅之人,豈能不為之辯解。然而從始至終,姬言都沒有為顧兮瓊說半句好話,仿佛淑妃說的是一個無關緊要之人。
所謂深情,也不過如此。
花宴散時,隱素被朝華宮裏的太監請去。
一進朝華宮,等待她的不是劉太後,而是皇帝。
自古帝王皆多疑,當今陛下也不例外。
天子之威如赫赫,霸氣外露如雷霆。當一個帝王盯著一個人看時,那人感覺到的不僅有天子之威,還有生命不受控製的恐懼。
隱素表麵上的反應,正是如此。
“說吧,之前是怎麽一回事?”
皇宮是皇帝老兒的地盤,隻要不是一個昏庸的君王,想查什麽查不到。隱素可不認為自己的小聰明能夠瞞天過海,當下交待得那叫一個幹淨。
“臣婦…臣婦不是有意隱瞞陛下,而是思妃娘娘交待臣婦不要說的。”
皇帝麵色一沉,頭頂似乎在冒綠煙。“思妃竟然敢騙朕!”
“陛下,思妃娘娘也是迫不得已。她說皇子們接連出事,最難過的就是陛下您。您是天下之主,也是皇子們的父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兒子之間相互算計,您身為一個父親該是何等的傷心又痛心。她不想給您添堵,說反正自己也沒出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叮囑臣婦莫要說出去,免得您和六殿下生間隙。”
皇帝聞言,頭頂的綠煙變成了紅色。
倒是和思妃的說辭一致。
他一想到思妃抱著他哭,哭著說心疼他的那些話,天下第一的大男主義思想得到了空前絕後的滿足。
他不由想起貪圖餘美人新鮮的那些日子,思妃沒有哭鬧也沒有幽怨,見到他的第一句就是說他瘦了。
“朕知道,思妃最是一個心思簡單之人。”
虛偽!
如果真相信傅絲絲,又何必把她找來多此一問。
隱素心下吐糟,表現出的卻是對他這話的極力認同。“思妃娘娘曾和臣婦說過,她最開心的時光是和陛下相識的那段日子,你們談天說地無話不說。她說她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遇見陛下,此生能常伴你左右已經心滿意足。還說真希望您不是皇帝,她也不是娘娘…哎呀,臣婦說錯話了,請陛下責罰。”
這話傅絲絲沒有說過,全是她杜撰的。
皇帝心花已經怒放,他就知道闔宮上下唯有思妃不一樣。思妃在意的是他這個人,而不是他皇帝的身份。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龍顏大悅。
隱素低頭裝作怯然的樣子,直到聽到那聲“退下”。
出了朝華宮後,她才緩緩抬眸。入目所及全是天底下最顯赫的尊貴榮華,富麗堂皇的宮殿,至高無上的象征,連同牆上的丹砂都自帶光環。
宮門外,各家的馬車早已離開。
她朝自家馬車走去,還未近便感知到熟悉的氣息。掀開車簾之後,一張金相玉質的臉映入眼眸,不由歡喜地彎了彎眉眼。
馬車駛離之後,她說起宮中發生的事。
說著說著,她覺得有點不對。再一看謝弗平靜美好絲毫不見任何驚訝的臉,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我碰到的那個會武的宮女,是不是你的人?”
“是也不是,確切的說,是我送給傅絲絲的人。”
謝弗眼神似水,仿佛能一眼看到她心底。
她的心間像是有水珠滴落,一滴一滴敲擊著她的心房。恐怕在她將那本書中的劇情全盤托出時,這男人很快就做了相應的安排。
“傅絲絲是不是準備將計就計?”
怪不得一被她救出,人就醒了。
“如果沒有你,到時候被捉奸的就是姬言和那個叫紅瑤的宮女。”
這也是一個一箭雙雕之計,一是打發了存在隱患的姬言,二是除掉別人安插在自己身邊藏得最深的眼線。
果然宅鬥宮鬥太燒腦,一點也不適合她。
“我還是適合明刀明槍的來,以後這種事全靠你了。”她打了一個哈欠,熟練地窩在男人的懷中,然後舒服地閉上眼睛,雙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小腹上。
本該昨天來的大姨媽沒來,她會不會真懷上了。
嗯。
應該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