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紅臉白臉

此時的張家人, 正聚在一起商議。

林氏坐在最上位,左右是兩個兒子,其下是兒媳孫子孫媳婦孫女等人。她原本有三子, 長子已經去世, 次子是布料鋪子的掌櫃,三子是衙門的捕快。

張家的門第不顯,但因著背靠穆國公府, 在整條巷子裏也算得上是有些頭臉的人家。林氏這些年端著老夫人的派頭, 一心想讓自家的富貴更上一層樓。

“娘,那少夫人回去定會找夫人告狀, 這可該如何是好?”問話的是張掌櫃。

張捕快冷哼一聲, “怕什麽!鄉下出來的婦人眼皮子淺,傳揚出去丟臉的是她。夫人比她懂事多了,萬萬不會計較這些事。”

“你說的沒錯,我們不用怕她。一個新入門的媳婦子,還能越得過自己的公婆。公爺是我帶大的,最是一個重情之人,也最是孝敬我。夫人也要看公爺的臉色行事, 她不敢對我怎麽樣。少夫人再是厲害,還能厲害得過公爺和夫人。你們把心放到肚子裏,該幹什麽幹什麽,萬事有我頂著呢, 我必是要讓少夫人知道我們張家不是好惹的。”

林氏說這話時,語氣中存了幾分怨恨。

她怨隱素壞她的計劃,還擋了他們張家的富貴路。論後宅手段算計, 她自認為不輸人。她的視線落在最為看重的孫女張妙詩身上,目光越發堅定。

若是此事謀劃得當, 讓公爺和世子爺惱了少夫人,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自己先前的計劃或許能成。

當她跪在穆國公府前請罪之時,引來不少圍觀者。

城北是世家貴胄聚居之地,各府的主子們不會出來養湊熱鬧,但一定會派出管事婆子丫頭等來打聽消息。

穆國公府莊嚴肅穆,門口柱石上的那護國神府四個大字曆經歲月滄桑越發顯得厚重,又有些黯然和斑駁。

林氏深諳後宅爭鬥之道,請罪的同時不忘訴苦,好讓圍觀之人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從而譴責隱素的不對。

圍觀者議論紛紛,光聽這一麵之詞,確實有很多人站她。

“這林氏可是穆國公的奶嬤嬤,聽說穆國公對張家很是看重,怎麽謝少夫人剛一掌家就拿張家人開刀?”

“謝少夫人原就是鄉下長大的,哪裏知道大戶人家的一些彎彎繞繞。許是眼紅那些銀子,這才不分青紅皂白地發作張家人。”

“張家忠心為主,又沒有貪墨那些銀子,而是采買了棉布年年往邊關送。謝少夫人這眼界也太小了些,隻怕眼下正被謝夫人教訓呢。”

當然有人站她,也有人站隱素。

“謝少夫人是年輕了些,但我聽人說張家人做這事並未經過主家同意,是他們自作主張。”

“就是啊,換成是哪家的主子也會生氣。聽說謝少夫人都被他們給氣哭了,一路哭著去刑部找謝世子。”

“還能把主家的少夫人給氣哭了,這…這不是奴大欺主嗎?”

眾人的議論聲,一字不落地傳到謝夫人的耳朵裏。

謝夫人的身邊隻有石娘,根本不見隱素的身影。

她慢條斯理地洗茶沏茶,憨態可掬的茶寵被經年累月的好茶滋養,已經裹上細膩溫潤的包漿。茶氣緩緩氤氳著,室內充斥著茶香混著檀香的好聞香氣。

“夫人,難道就這麽任由林嬤嬤在外麵胡說?”石娘小聲問道。

謝夫人抿了一口茶,眉目平和。

她一直和林氏不對付,早就發現了張家人的所作所為。無奈林氏是穆國公的奶嬤嬤,不看僧麵看佛麵她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眼,由著張家人這些年無節製地斂財。

這世上很多事,夫妻之間不能相互幹涉,因為一個不好會影響夫妻感情,產生難以彌補的間隙。但同樣的事情,若是其他人出麵反而更好,比如說家中的長輩或是晚輩。

“我掌家之權都交出去了,府中的大小事務以後就不插手了。”

言之下意,所有的事都由隱素自己處理。

“林嬤嬤心機手段不少,奴婢是怕少夫人吃虧。”石娘有些擔憂,少夫人再是聰慧過人武藝高超,恐怕也耐不住林氏的那些陰刀子割肉。

謝夫子聞言,淺淺一笑。

“我看她就不是一個吃虧的性子。”

“少夫人到底年輕了些。”

“她是年輕,但絕不是一個好惹的。你沒聽到有人傳她被氣哭了,還一路哭著去找弗兒。你猜這話是怎麽傳出來的?”

石娘一愣,緊接著恍然大悟。

謝夫人猜得不錯,那話就是隱素讓人傳的。

若論京中哪幫人傳話最厲害,除了市井的婦人之外,還有一個不起眼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人群:乞丐們。

乞丐們不顯眼,幾乎遍布城中的大街小巷。他們有組織有紀律,以最快的速度將此事傳遍每一個角落。

隱素故意讓他們傳自己被氣哭,又一路哭著去找謝弗的話,因為她比誰都知道若想處置張家人,她的身份顯然並不是很合適。

林氏又何嚐不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有恃無恐。

“老奴從小就服侍老夫人,盡心盡力忠心耿耿。公爺是個好的,體恤老奴年事已高又經曆老喪子之痛,開恩讓老奴一家成了良籍。這些年來為報答國公府的恩情,老奴一家是兢兢業業絲毫不敢懈怠。少夫人不問事情緣由,一上來就斷定老奴一家有了二心。老奴什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被人指責不忠,求夫人給老奴做主!”

好事之人漸多,人群一片嘈雜的議論聲。穆國公府的門始終緊閉,從始至終都沒有人出來看一眼。

林氏心中越發得意,她就知道夫人對她有顧忌。少夫人以為自己接了掌家之權就可以拿他們開刀,也要問問有沒有那個本事。

這時穆國公府的側門開了,出來的正是隱素。

隱素雙眼紅腫,所有人都以為她哭過。

她半掩著帕子,鼻子又是一酸,眼淚也跟著嘩嘩地流。

這蔥頭水泡過的帕子就是勁大!

“林嬤嬤,我是年輕不懂事,可你們做的那些事沒有經過主子同意也是事實。你們自作主張,難道還不興我多問幾句嗎?”

眾人聽到這話,又是一番爭論。

有說隱素做得對的,當下人的自作主張行事,難道主子不應該過手嗎?還有人說張家人這麽行事,說不定是穆國公暗中授意。

“老奴的兒子年年派人往邊關送棉布,公爺應是知道的。”

林氏一句話,肯定了有些人的猜測。

隱素吸著鼻子,道:“父親是邊關守將,最是光明磊落之人,多年來和將士們同吃同住,他若是想給將士們送衣送物,又怎麽會盤剝百姓的銀子。分明是你們為一己之私,不惜敗壞主家的名聲為自己謀取私利。”

“少夫人,這話可不能亂講。”林氏大急,一臉悲痛。“老奴知道少夫人一向勤儉,最是心疼銀錢。公爺在邊關鎮守衛國,所有大酈的百姓對他景仰尊敬。百姓們也想盡自己的一份心意,怎麽到了少夫人口中就成了盤剝,這不是故意給公爺臉上抹黑嗎?”

這口才,屬實不錯。

若真是一個麵嫩的年輕夫人,還真被她三言兩語給繞了進去。

“我勤儉不假,但絕不是吝嗇之人。不知林嬤嬤可還記得,我們傅家連魏家的潑天富貴和財產都相讓,我又豈是眼皮子淺到連這點銀子都不放過的人。”

人群的風向又變,議論聲一大半倒在隱素這邊。

傅家不和魏國公相認的事,當初在京中已經造成不小的爭論。後來傅家把魏家的財產捐給朝廷,更是轟動了整個雍京城。

林氏心道糟糕,她怎麽忘了這茬。

不過不打緊,她隻要一口咬死公爺是知情的,夫人也拿她沒辦法,何況是少夫人。大不了以後停了這事,再想其它的生財之法。

“老奴知道少夫人最是心善,這事說來說去老奴也有錯,錯在好心差點辦了壞事。既然少夫人不喜歡,那以後這事就作罷。還希望少夫人大人有大量,看在老奴一家忠心耿耿的份上不計小人過。”

真是好話歹話都讓她說了。

隱素若是再想追究,就顯得有點得理不饒人,給人一種心胸不夠寬廣,禦下不夠寬容的壞印象。

“我確實不是心眼小的人,既然林嬤嬤知道錯了,那這事就算過去了。不過我還是會休書一封給父親,將實情告之於他。”

林氏心道,她也會寫信。她相信以自己和公爺的感情,公爺不僅不會怪她,反而會覺得她受了委屈。

她裝作感激的樣子,不停說著感謝的話。

所有人都以為,此事就這麽過去了。

圍觀的人的剛要散,謝弗回來了。

九天神子下凡塵,玉容玄發皆是寒,說的就是他此時的模樣。溫其如玉杳靄流光,最是那種芝蘭玉樹的矜貴世家子。

他一開口,冰玉相擊的聲音更是直撞人心。

“嬤嬤這是怎麽了?”

當日他親口拒了林氏,林氏不僅不怨他,反而把一切原因都怪到隱素身上。惱恨隱素以色惑人,才讓他一時迷了心。

時至今日,林氏依然不死心。

穆國公已經去了邊關,下一次回京還不知是何時。自家孫女的韶華不等人,無論如何也要趁著最為妙齡之時找一個好人家。

“老奴一看到小公爺,天大的委屈都沒了。”

說是沒委屈,但接下來還是訴一番苦。

謝弗似是聽得極認真,不時還會問上一兩句。如此一來林氏說得越發起勁,又是歎氣又是抹眼淚的。

末了,道:“少夫人到底年輕,老奴也有錯。好在如今話都說開了,小公爺你也別往心裏去。老奴看到小公爺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好,再大的委屈也能忍。”

“嬤嬤是父親的乳母,哪裏能讓嬤嬤受委屈。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林氏心下一喜,圍觀的人也一個個豎起了耳朵。

不少人看向隱素,目光複雜。

謝弗剛才那句話,擺明了是要為林氏作主。那麽身為他夫人的隱素,在旁人眼中便成了尷尬的存在。

隱素皺著眉,看上去一臉不悅。“夫君,我和嬤嬤都說開了,這事就算是過去了。”

“不能就這麽算了。張家已不是我們國公府的奴才,若是傳出去世人還當我們國公府仗勢欺人。”

依舊是清泉流水般好聽的聲音,卻莫名讓林氏心頭一緊。

“小公爺,老奴…”

“嬤嬤已不是我們謝家的下人,這聲老奴以後還是別用了。張掌櫃這些年在鋪子裏盡心盡力,我們都看在眼裏。今日我就做主把那鋪子賞給他,以表彰他的忠心。”

“小公爺,萬萬不可…”

“嬤嬤不必客氣,這些都是你們應得的。至於嬤嬤的另一個兒子年紀也不小了,在衙門裏當差也是辛苦,索性就辭了那差事,兄弟倆同心齊力經營鋪子。”

在外人看來,張家人白得了那麽大的鋪子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但隻有林氏知道,這一錘子的買賣太吃虧,比起他們背靠著穆國公府撈油水差太多。

“小公爺,老奴不能收…”

“嬤嬤是嫌少嗎?”

可不就是嫌少。

如果兩個兒子一個繼續在鋪子裏當掌櫃,一年撈的油水都比鋪子裏的盈利多。另一個在衙門裏當差不僅體麵有權力,而且撈的油水也不少。眼下看似他們得了天大的便宜,實際上兩份油水變成了一份,甚至還不如。更讓她不能接受的是,以後他們再也不好打著國公府名頭行事,好多人必是不會再賣他們麵子。

她剛想說什麽,忽然感覺頭皮一麻生生打了一個寒戰。

再抬頭看去時,眼前的小公爺還是那麽的溫潤如玉,目光更是清如明鏡。不由暗道自己年紀大了,遇事怎麽一驚一乍的。

“嬤嬤,你還不快謝謝世子。他是真心為了嬤嬤好,以後嬤嬤的兩個兒子齊心協力經營鋪子,嬤嬤也能安享晚年。”隱素笑眯眯地上前,欲將她扶起。

兩個兒子齊心協力?

她比誰都知道自己兩個兒子是什麽性子,以前各有各的生財之道,倒也相安無事。如果真的共謀一份利益,不知要生出多少的齟齬與矛盾。

“少夫人,這事萬萬不可,你幫老奴勸勸小公爺。”

“嬤嬤你糊塗啊,這樣的好事你高興還來不及,為什麽要拒絕?以後你們張家自立門戶吃穿不愁,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少夫人,鋪子我們真的不能收,你就讓我家老二繼續當個掌櫃替你們幹活,我家老三是個粗人,就應該在衙門裏頭多吃吃苦。”

“出嫁從夫,我聽世子爺的。嬤嬤你若認國公府這個舊主,就別再推辭了。”

周圍的人也跟著相勸,勸林氏見好就收。不少人豔羨不已,當下人的做到林氏這個份上,應該算是頂天了。

隱素把林氏扶起來後,站到了謝弗身邊。

小兩口瞧著不僅容貌相配,氣質上居然也是相得益彰,讓人見之不由感慨:好一對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

林氏焦急惱怒之時,忽然明白了什麽。後宅手段千千萬,唯有一點屢試不爽,那便是紅白雙臉一唱一和。

國公府這是想把她一腳踢開!

“小公爺,鋪子老奴真的不敢收,否則哪裏還有麵目再見國公爺。”

她故意抬出穆國公,就是想讓謝弗有所忌諱。

“嬤嬤放心,父親臨行之前有交待,凡府中外務一切皆由我處理。你是謝家曾經得用的老人,如今的一切都是你應得的。”

“小公爺…”

“嬤嬤若是嫌少,謝家其它的鋪子任你挑。”

林氏倒吸一口涼氣,因為她在這話中聽出了不一樣的威脅。小公爺不是公爺,明明瞧著溫和無害的世家公子一個,怎麽會莫名讓人心生恐懼。

隱素又適時出聲,“嬤嬤快回去吧,把這好消息告訴家裏人。以後你們莫要再以國公府的下人自稱,免得世人誤會。”

這是要斷了她和謝家的幹係!

林氏心裏發苦,也發恨。

她一定要給公爺寫信!

如果隱素知道她這個念頭,一定會啐她一口,並罵上一句臉太大。她是穆國公的奶嬤嬤不假,但謝弗可是穆國公的兒子,謝家唯一的獨苗和繼承人。

謝弗所做的任何決定代表的都是國公府和謝家,穆國公無論如何也不會滅自己兒子的體麵和威風。何況以其一貫的行事風格,應該不太可能授人以柄。

隱素命人備了馬車,十分體貼地送林氏離開。

圍觀人望著那金童玉女般的一對璧人進了國公府,這才三三兩兩地邊議論邊散去。

所有人都不可能看到,當國公府的門一關時,兩人的手就自然而然地牽在一起。那相攜相依的樣子,便是府中見慣的下人都不自覺羞紅了臉。

石虎投暗影,映照在那張潤玉流光的臉上,半是明月半是蝕。饒是隱素可以日日近距離欣賞這張臉,也總會在某個不經意間被驚豔到說不出話來。

“我見青山,心甚悅之。”

話音落時,他們已過石虎。

明月露出了全貌,清潤皎皎。那一雙淨澈的眸子如星辰,無邊浩瀚中卻僅有一人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其它。

被這麽一雙眼睛看著,不由讓人心**神馳,瞬間想入非非,思緒以不受控製的速度奔向不可描述的場景。

隱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道可惜。

既然能看不能吃,還是別饞自己了,於是她紅著臉岔開了話題。“你這一招好,徹底把他們一家給甩開了。”

張家之於國公府,無異於寄生蛀蟲。

謝弗微低著頭,眉眼似水,“你可解氣?”

“解了。不僅我解了,相信母親也解了。母親容忍他們多年而不發作,不就是怕父親生氣。有些事她不能做,我們卻是可以,大不了被父親訓斥一番。”

“他們是忠仆,我們是良主,此事無論怎麽傳都是一樁佳話,父親又怎麽會生氣。”

“夫君說的極是。”隱素莞爾,“我就喜歡你這道貌岸然的樣子。”

謝弗聞言,驀地眸光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