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被人哄

謝弗怔住了。

他愣愣地看著隱素的肚子, 鏡湖般的眸中仿佛瞬間升起密密蒙蒙的霧,氤氳著從未有過的迷茫。

隱素與他相識至今,見過他的道貌岸然, 也知道他的陰戾瘋狂。他若麽是平靜溫潤的, 若麽是嗜殺狠辣的,絕不可能像現在一樣發呆發癡。

“有人了?”他的聲音極低,大掌小心翼翼地覆上去。“是有孩子了嗎?”

“還不確定。”

隱素嘴上說不確定, 但心裏的預感很強烈。預感這東西沒什麽依據, 但有時候卻又特別準。好比現在她不僅能感覺到肚子時有一個小生命,且似乎還能感受到一股強勁的生命力。

四目相對, 她分明看到謝弗眼中的不安。一時之間覺得有些好笑, 難得這世上還有讓瘋子緊張的事。

“不用緊張,順其自然即可。”

“嗯。”

夫妻倆收拾妥當後,一起去給謝夫人請安。

他們到正院時,謝夫人已讀完佛經。

石娘見他們進院,趕緊吩咐下人傳早飯。因著是謝夫人的齋戒日,早飯清淡且素,不過是清粥小菜配蔥花餅。

府中的廚子極擅長烹製素菜, 哪怕是幾樣小菜也都十分爽口,配著火候剛好的碧粳米熬煮出來的粥和蔥香四溢的蔥花餅,再是合適不過。

隱素胃口大,引得謝夫人也多喝了半碗粥。

吃完飯, 謝弗要去刑部上差。

臨行前,他多看了隱素好幾眼。

隱素送到出了正院,他便不再主送。而是皺了皺好看的眉, 望著已經有些敗落的蓮葉,神情間是從未有過的猶豫與躊躇。

這樣的他, 隱素還是第一次見。

這男人是在擔心嗎?

“不用擔心,春花秋實自有規律。”

逐漸敗落的蓮葉有的已經卷起枯黃的葉邊,那些飽滿的蓮蓬也變得發幹發黑,再出不複盛夏時鮮綠可愛的樣子。

良久,謝弗好看的眉慢慢舒展。

兩人一深綠一雪白,加之各自出眾的容貌,遠遠瞧著像是將人帶進繁榮的盛夏,仿佛又見那碧葉如玉盤,雪蓮比佛花的景象。

“這兩孩子,真是怎麽看怎麽好看。”謝夫人望過來,滿含笑意地感慨。

石娘的眼睛裏也全是笑意,道:“世子爺本就是京中世家公子的頭一份,少夫人的容貌也是常人難以企及。奴婢這心裏總想著,日後他們生的孩子該有多好看。”

謝夫人聞言,眼前一亮。

……

穆國公府家大業大,好幾代的積累之下,便是京裏京外的鋪子都有幾十間。隱素已經理清了所有的賬目,又對了一遍。

這一對之下發現有些鋪子盈利有淡旺年,有的逐年增多的,有的是一年不如一年,還有的幾十年如一日。

有淡旺年的不奇怪,增多和減少的也不奇怪,怪就怪那些沒有淡旺不多不少,一直保持不變的。

比如說城南的一家布料鋪子。

世家貴胄居城北,普通百姓住城西。城東是小官富商,而城南則是新貴們最喜歡的居住之地,近年來日漸繁華。

那鋪子位置不錯,按理來說生意應該是越來越好,沒道理幾十年來的盈利不增也不減,年年交上來的銀子都差不多。

她心知必有蹊蹺,問過謝夫人之後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原來那鋪子的掌櫃不是別人,正是林氏的兒子。

上回林氏在國公府沒有討到好,被穆國公親自下令送走,這些日子以來倒是沒了動靜。她差點把這家人給忘了,沒想到又撞到了她眼皮子底下。

既然如此,她少不得要去看一看。

城南有許多後起之秀,官員如此,鋪子酒樓亦是如此。然而後起之秀再多,早就占著的好位置卻是不多。便是從一個路人的角度來看,那衣料鋪的位置也是好得不能再好。

居於最為繁華中心的位置,門麵大且氣派,放眼望去儼然是兩邊最大的一間。她去的時候,鋪子裏應是來了一批新料子,選料子的客人不少。

張家的兒子不在,鋪子裏隻有賬房小二等人。

她站在不起眼的位置,聽著客人們的議論聲。

“這料子怎麽又漲價了?”有人抱怨道。

另一人說:“一樣的料子,這家比前麵那家要貴上十二文錢一尺呢。”

這兩人衣著普通,說的也是尋常的棉布。尋常的棉布都漲了價,那些綢啊緞的也貴了許多。有的一尺貴出十幾文,有的甚至貴出幾十文,貴到翻倍的更是比比皆是。

饒是如此,鋪子裏的客人還是越來越多。客人們挑好布料結賬之後,便有人將她們的名字住址登記下來。

初時隱素還以為登記是為方便將布料給她們送上門,但很快她發現自己帶走的客人也會登記姓名住址。

她裝作買布的客人,挑了兩匹中等的料子結賬。

結賬的是個精瘦的中年人,算盤撥得那叫一個溜,旁邊登記的是一個眼睛快要長在天上的年輕人。

年輕人的勢利肉眼可見,聽到花錢不多的客人,眼珠子都不往下轉。若是花錢多的客人,他才會正眼看人。

隱素花的錢不多也不少,自然是沒有得到年輕人的正眼相看。

“夫家姓什麽叫什麽,家住哪裏?”他不耐煩地發問。

“這位小哥,我家是新搬來的,有些規矩還不太懂,不知登記這些是作何用處?”

“你…”年輕人眼睛往下瞄了一下,徒然發亮。

隱素的相貌擺在那裏,看得年輕人是麵紅心跳,當下不知熱情了多少倍。在對方的解釋之後,隱素總算是知道之所以登記的原因。

原來是變相的收保護費!

但凡是鋪子裏消費過的客人,日後若是遇到什麽事他們可以幫上一把。至於如何幫怎麽幫,視客人們的消費記錄和金額而定。他們打的是穆國公府的旗號,美其名曰街坊之間相互照應,實際上就是為了謀取私利。

之所以這些年都沒有捅出去的原因,是因為能這樣尋求保護的都不可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再加上張家還有一個兒子在衙門當捕快,一般的小事大多都能擺平。

她編了一個身份,說自己一家人剛進京暫時還住在官府集院,正準備買宅子定居,待定居之後再來告之住址。

一出鋪子,她臉就冷了。

這時林氏在兒孫們的擁簇下往鋪子而來,張家的兩個孫媳婦有說有笑,談論的都是等會該選什麽料子的事。

張家人過來時,隱素避了避。

一家人浩浩****地進到鋪子,不多會就傳來張家兒媳婦讓小二把最好的料子拿出來的聲音,以前客人們對林氏不斷的恭維聲。

那一聲聲的老夫人,不知情的還當林氏是鋪子的東家親娘。

張家人都挑到了滿意的料子,攏共有好一大堆。張家媳婦像東家夫人一樣吩咐小二派人送去張家,至始至終都沒有聽到賬房算賬的聲音。

正當他們準備離開時,迎麵看到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走進來。

因著多少帶著點暗訪查店的意思,隱素今日的穿著打扮都極其普通。然而她那一張臉太過出眾,走到哪裏都會引人注目。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林氏一直以為是隱素壞了自己的好事,擋了自家的富貴前程。眼下看到隱素突然出現在鋪子裏,心生不好的同時又帶出幾分惱恨。

這位少夫人,不會還想斷他們的財路吧?

相比隱素的衣著,張家人看上去更像貴人。

上回他們去國公府時,必是注意了禮節分寸,衣著雖體麵卻不華貴。而今再看林氏的穿著,任是誰看了不以為她是大戶人家的老封君。還有張家的兒媳孫媳,一個比一個穿得好,張妙詩姐妹幾人更是堪比大戶人家的小姐。

隱素就站在進門處,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客人們不明所以,對著隱素指指點點。

“小夫人,這是我家老夫人。”那年輕人因著憐香惜玉之心,小聲提醒隱素。

他這一出聲,張家人的臉色都變了。

“哪家的老夫人?”隱素睨著林氏,“這鋪子什麽時候改姓了張,我怎麽不知道?”

“少夫人,下麵的人不會說話,你可千萬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少夫人!

年輕人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看著隱素。

原本對隱素指指點點的客人一個個傻眼,能讓張老夫人稱呼少夫人的人,不會是謝家的那位世子夫人吧。

有人激動起來,擠到隱素跟前。“少夫人,我夫家姓王,從年頭開始在鋪子裏已經花了三十兩銀子。”

一人開口,自有人生怕落後。

“少夫人,我夫家姓李,我花了五十兩銀子了。”

“…我花了二十兩。”

“…我花了四十兩。”

“……”

林氏的臉色越發難看,回頭淩厲地看著那些人。

“你們花了銀子,是買了鋪子裏的布,銀貨兩訖的事,做什麽要嚷嚷。幸虧我家少夫人是和善的性子,不會計較你們的失禮。”

說完,她朝自家孫媳孫女使眼色。張家的兩個孫媳並張妙詩等人上前,恭敬又不失親熱地邀請隱素去張家喝茶。

“喝茶就不必了。”隱素走到那年輕人麵前,拿走了登記冊。

林氏大急。

“少夫人,這是老奴的兒子心好,想著街裏街坊的能幫則幫。但凡是來鋪子買過東西的客人,若是遇到麻煩事我們都會搭一把手,為的也是國公府的名聲。”

“是為了名聲,還是為了別的,林嬤嬤心裏比誰都清楚。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隻是如今我管家,少不得要多問幾句。”

“少夫人管家了?”林氏很意外。

這位少夫人的命也太好了吧。

隱素看向那些客人,道:“我們謝家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件事,也沒有見到多出來的錢子。此事是鋪子裏的張掌櫃自作主張,待我查清之後,自會做主將你們多花的錢退回。”

“少夫人,那…那我們的事,你們不管了?”有人急問。

“有事找衙門。”

“那不行啊,以後我們有什麽事,豈不是沒了指望?”

林氏心下一喜,裝模作樣地抹起眼淚來。

“少夫人,老奴的兒子是在做善事。那些銀子老奴的兒子也沒有昧下,這些年沒少往邊關送棉布。”

“是啊,張老夫人和張掌櫃都是在做善事,少夫人你可不能斷了我們的指望。”

“不能啊,這些年我花了那麽多銀子,就是想買一個依靠。我不想要退回銀子,我隻想要一個保障!”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情緒一個比一個激動。

對於尋常百姓而言,有時候門路比銀子更值錢。他們之所以願意當冤大頭,不就是圖出了事之後有人罩著。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誰敢斷了我們的指望,就是斷了我們的活路,我們就和誰拚了!”

隱素下意識退後兩步,門外的侍衛早已聞訊進來將她護在中間。

她看著林氏,林氏還在裝模作樣地抹眼淚。

不得不說,林氏不枉在國公府內宅摸滾打爬了那些年,見識和手段都不輸人。恐怕早在張家人起意時,林氏就已經想到了事情敗露之後的退路。

好一個給軍中送物資!

還真是高。

“少夫人,你最是心善之人,可不能一時想岔了連累國公府的名聲和體麵。老奴不怕挨責罰,隻想著讓這些人有所依靠,為國公爺積德行善,保佑他平平安安。”

從穿越至今,隱素也算是爭鬥過的人。和女主鬥,和魏明如鬥,但那些隻能算是普通的較量,和宅鬥完全不一樣。

宅鬥更隱晦更迂回,綿裏藏針防不勝防。

像林氏這樣的人,表麵上是個忠仆,骨子裏卻是個刁奴。明明是奴大欺主,麵上卻讓人挑不出錯。

她安撫住眾人情緒後,直接去找謝弗。

見到謝弗之後,她把張家人的事一說。

末了,鬱悶道:“夫君,我是不是太笨了?”

被林嬤嬤一將軍,她居然沒辦法反擊回去。因為無論她怎麽做,這件事最後背鍋的都是穆國公府。

謝弗看著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原本沉下去的眼神慢慢重回清明,隱約還有一絲極淡極寵的笑意。

他的小仙女,這是受打擊了嗎?

以前他礙於父親,對林家的事可以視而不見。如今卻是不能姑息了,誰讓他們惹到了不該惹的人。

“要不要為夫給你出氣?”

“要!”隱素一掃鬱悶,雙眼彎成好看的月牙。

謝弗垂眸,“娘子是不是忘記答應過我什麽事?”

什麽事?

隱素的腦子飛速轉起,很快讓她想到了。

糟糕!

她忘了給這男人送午飯。

“夫君,人說一孕傻三年,我肯定是懷上了,要不然我怎麽能把這麽重要的事給忘了?”

兩人站著說話的地方,就在刑部的門口。刑部外有守衛,不時也會有人經過。隻不過大部分經過的人都腳步匆匆,生怕沾上什麽晦氣。

好一會兒,謝弗都沒有說話。

他覺得自己可能越活越回去了。

想被人疼,想被人哄。

這時女子的幽香和氣息一近,然後他就感覺自己臉上被印下濕濡的一吻。

守門兩個差役大受震驚,齊齊低頭。

謝少夫人也太孟浪了!

自從謝大人正式入職刑部以來,一連破了好幾起案子。聽說手段極其高超,就連呂大人都讚不絕口。

刑部不少人都說謝大人外麵最是矜貴無雙,看上去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但卻莫名讓人覺得不好接近,甚至是害怕。

因而最近有人送了謝大人一個外號,稱之為冷麵判官。誰能想到冷麵判官卻娶了一個大膽而嬌媚的娘子,當著人前也敢行那等親密之舉。

謝弗送隱素上了馬車,轉身之際氣勢為之一變。

經過那兩名守衛時,淡淡一掃。

兩名守衛瞬間腳底生寒,額頭都冒出了冷汗。

謝大人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