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包容
朦朧的夜色中, 一切顯得那麽的不真切。
大多數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不清,側影逆光之中,男人潤玉無雙的容顏一半隱在黑暗中, 恰如身邊那尊石佛。
石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似是不忍心目睹世間的一切
“做壞事怎麽不叫上為夫?”如玉石鳴的聲音,其中又帶著幾分慵懶。
“殺雞焉用宰牛刀,小小的壞事而已, 就當是我自娛自樂。”
“娘子高興就好。”
單聽這樣的對話, 誰不以為他們是一對反派夫妻。
有時候隱素也覺得他們是天生的一對,相識於夢境的兩個人, 從一開始都是最真實又最不為人知的一麵。他的表裏不一, 她的借屍還魂,哪一個說出去都是令人尖叫恐懼的存在,唯有他們彼此才能包容對方的所有。
她眉眼彎彎,朝男人走去。
還未走近,人已落入熟悉的懷抱。
謝弗一把將她抱起,轉身進屋。
石佛那睜著的眼睛仿佛也跟著閉上,猙獰恐怖的佛相似乎多了幾分慈悲。與它相對而存在的是那片樹林, 它們默默佇立凝望著彼此,像是兩道無言的屏障,守護著謝家的根基與命脈。
宮裏有傅絲絲,宮外有謝弗。傅絲絲聰慧過通透又有心機, 而謝弗更是有城府又手段過人。有這兩人強強聯手,那背後想陷害傅絲絲和姬言有私情的人必定不能成功。
大事有他們扛著,隱素可以做一些小事。
比如說姬言想進宮給自己的母妃請安, 卻拉肚子拉到下不了床。又比如說淑妃身體抱恙想見自己的兒子,姬言強撐著身體準備出門時又摔了一跤, 最終都未能成行。
如此幾次三番,姬言感覺到有些不對。他私下請高僧給自己算了一卦,卦相顯示最近不宜出門,恐有大難臨頭。
別看皇族最忌子力怪神之說,其實一個個比誰都信。得了這樣的卦相示警,他還真就聽話地閉門不出。
他不出門的這段日子,宮裏發生了一些事情。
思妃重新獲寵,餘美人不過是曇花一現。
世人都以為皇帝是貪了幾日新鮮,心裏真正喜愛的還是思妃。無人知道皇帝此時有多憤怒,殺子的心都有了。
當他在傅絲絲送的點心中發現字條時,他立馬派人去查。這一查不要緊,一舉揭開七皇子收買禦廚和傅絲絲身邊宮人的事。
若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壞就壞在他無意間查到他和餘美人在民間的相識不是偶然邂逅,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那個人就是七皇子。
更讓皇帝震怒的是,餘美人根本不是什麽餘鐵匠一直養在京外最近才接回來的親生女兒,而是有人暗中培養的瘦馬。
他是風流成性,但絕不能容易有人利用這一點算計他。在他眼裏已經成年的七皇子隻是他的臣子,且還是一個處心積慮想謀權篡位的逆臣。所以七皇子被一通訓斥之後,以一個在外人看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被發派出京。
不僅如此,其餘成年的皇子們也沒落下,一個個都被皇帝親自敲打過。餘美人被打入冷宮之後,有子的後妃們也受到了牽連,皇帝撤了所有人的牌子,包括喪子之後需要安撫的端妃。
一時之間宮中氣氛緊張,皇子後妃們人人自危時,姬言無比慶幸自己最近這段時日一直沒有進宮,否則摘都摘不清。
他因禍得福,是隱素沒想到的。
隱素心想著看來自己確實不適合做壞事,明明做的是壞事卻無意間成全了別人,這樣的運氣也是沒誰了。
更讓她無語的是,她真的要開始背起書包上學了。
天剛蒙蒙亮,她就被叫起床。睡眼惺忪地穿衣洗漱吃早飯,到準備出門時都半閉著眼睛不肯麵對現實。
“啊!”
她低低一聲驚呼過後,被謝弗抱了起來。
國公府的下人可謂是闔京上下最為遇事不驚的,對於自家世子爺抱著世子夫人出門的事幾乎沒有什麽波瀾。畢竟他們都是見過世麵的人,不僅親眼看到自家世子夫人抱過夫人,還見證了世子夫人抱著世子爺回府的奇觀。
所以輪到謝弗抱隱素時,根本沒有人感到驚訝。
謝弗把人抱上馬車,又親自送到崇學院門口。
隱素一路上都賴在他懷裏,一直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直到聽到不少人的驚呼和議論聲,她才勉強睜開眼。
入眼是一片的白,瞬間讓她清醒過來。原來謝弗已經抱著她進到了崇學院裏麵,看樣子是打算直接把她抱去德院。
哦豁。
這波恩愛秀得真是相當可以。
她索性繼續裝睡,在無數雙震驚羨慕的目光中被謝弗放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到謝弗離開德院,她才慢悠悠地伸了一個懶腰。
上官荑紅著臉,豔羨道:“真沒想到謝世子是如此體貼之人,看得我都想趕緊成親了。”
“李公子應該也可以。”呂婉說。
“什麽李公子?”隱素聞到八卦的氣息,瞬間來了精神。
上官荑的臉更紅了,嗔道:“你別聽呂姑娘瞎說,我和李公子就是普通同窗,也就是多說了幾句話而已。”
“李茂?”隱素問呂婉。
呂婉眼有笑意,不語。
原來真是李茂。
可以啊。
隱素心道,看來自己不在學院的日子裏,多少還是發生了一些新鮮事。
上官荑是安遠侯夫婦的老來獨生女,以安遠侯夫婦寵女兒的性子,怕是壓根舍不得寶貝女兒嫁出去。李茂為人正直,又勤奮好學,還真有可能被他們瞧中。
幾人玩笑時,教室裏突然安靜下來。
進來的人是多日沒來上學的顧兮瓊,她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而是默默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無視不少人探究的目光。
顧家已經大不如從前,先是最為得力的姻親方家出了事,後來顧大人又被皇帝訓斥之後禁朝三個月。
京中風向萬變,萬變卻不離天子喜怒。一個真正招了皇帝厭煩的臣子,若無意外絕無翻身之日。
皇帝最為忌諱的就是別人覬覦他屁股底下的龍椅,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能容忍,又何況是一個外人。
自顧大人被禁朝之後,他從未在朝堂上提過隻言片語。朝臣們皆是心明如鏡之人,哪裏看不出他的意思。
如此一來,該疏遠的疏遠該避嫌的避嫌。以前和顧兮瓊親近的那些人,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沒有人主動過去搭話。
顧兮瓊也不看別人,瞧著明顯已被人孤立。
這樣的場景,有些似曾相識。
隱素記得自己剛來德院時,好像就是如此這般。很快她就知道,讓她覺得似曾相識的遠不止這些。
當她和以前一樣去往學院食堂吃飯時,遠遠看到顧兮瓊堵住雲秀和姬觴的去路,還往姬觴的手裏塞著什麽東西。
姬觴不肯收,顧兮瓊也不氣餒,一而再再而三地塞過去。
猶記得原主從前追著戚堂時,好像就是這樣。
所以這位女主,是在模仿她嗎?
顧兮瓊反複被拒,黯然地拿著沒送出去的東西往回走,在和她迎麵碰上之後臉上劃過一抹不自然,很快又恢複如常。
“傅姑娘都成親了,怎麽還來德院?”
一聲傅姑娘,可見顧兮瓊有多不願意承認隱素已經嫁給謝弗的事實。
“學無止境。”
“傅姑娘可真是好學。”
“比不上顧姑娘,不僅好學,還會學以致用。”
顧兮瓊目光微變,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她之前就是太小看這個傅隱素了,所以才會事事落空。這些日子她算是看明白了,男人其實一個比一個膚淺。
上輩子她以為戚堂和世人所說的一樣,極其厭惡癡纏之人。哪裏想到人都死了那麽多年,依然留著那發黴的桂花糕。
還有謝世子。
前世裏她是多麽的仰慕,說是視之為心中明月亦不為過,且為此懷念了大半輩子。誰能想到那麽出塵絕豔的人,居然也會喜歡一個輕浮的女子。
一想到自己親眼目睹的情景,她心中已是妒海滔滔。
那麽多人看著啊。
謝世子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將人給抱下馬車,還不顧體統地將人抱到德院。到底有多喜歡,才會做到那個地步。
她好嫉妒,盡管心裏不承認,她知道自己好羨慕。上輩子人人都說戚堂愛重她,可卻從未在人前對她有過如此的寵愛舉動。
不就是豁出矜持和臉麵嗎?
傅隱素能做到的事,她也一定可以!
“傅姑娘以後會知道,我不僅會學以致用,我還青出於藍勝於藍。”
“顧姑娘想青出於藍,那請問你是青還是藍?青者堅毅自強,藍者心胸寬廣,你兩者皆不是,哪裏來的臉說自己可以青出於藍。”
“傅姑娘…”
“依禮,你應該稱我為謝少夫人或是世子夫人。”
顧兮瓊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精彩。
這個傅隱素,當真是伶牙俐齒。嫁給了謝世子又如何,等到謝世子病逝之後,她倒要看看這個女人還有什麽好得意的。
她掐緊掌心,拚命告訴自己不要逞這些口舌之快。等她入了十皇子的心,成為站在十皇子身邊的女人,到時候世間再無任何可以小瞧她的人。
隱素冷哼一聲,“我不管你存著什麽樣的心思,你最好是少在我麵前耍心眼,否則你會讓你知道什麽叫做悔不當初!”
說完她不再看顧兮瓊一眼,繼續往前走
比起上次見麵,雲秀又瘦了一些。清清瘦瘦像個細竹子,臉頰都瘦到有些脫相凹陷,看上去迎風就能倒。
姬觴扶著他,小聲道:“我真不知道她會這樣,我又不喜歡她,誰知道她到底看中了我哪一點,為什麽要纏著我不放。”
隱素心說,人家是看中了你將來能當皇帝。
兄弟倆看到她,齊齊望過來。
姬觴眼神先是一亮,轉瞬之後又是木訥的樣子。倒是雲秀見到她之後,主動邀請她一起共進午餐。
她裝作歡喜的樣子,同他們一起前往食堂。食堂的老廚子看到她很是高興,把她碗裏的飯壓了又壓,給她的菜都比別人的分量要多上幾分。
菜還是兩道,一道紅燒腐竹,一道白水菜。
腐竹是傅家豆腐坊的製品,民間傳的那句伯爺豆腐名不虛傳的話,也變成了侯爺豆腐名不虛傳。隨著傅家的地位水漲船高,豆腐坊的名氣也是越來越大。
雲秀的麵前隻有那道白水菜,還有一小碗米飯。
看到他僅是吃了幾粒米和一口菜,隱素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十一殿下要結業了嗎?”
“嗯。”
隱素看著對方蒼白的臉色和眼神中的眷戀,似有什麽東西堵在心口。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不知該說什麽。
再多的安慰,在生死麵前都太過蒼白無力。
她默默地吃著飯,企圖讓自己的好胃口帶動雲秀。
雲秀還算給她麵子,又吃了兩口飯菜。
“十皇兄多吃一點,要不等會沒力氣背我。”
姬觴聞言,紅著眼眶又添了一碗飯。
為了這次告別,雲秀還設了宴。宴請的有隱素和謝弗還有林清橋。
幾人在路上碰了麵,林清橋搖著扇子還是一派風流的模樣,不時在他們之間來回打量,然後和謝弗竊竊私語。
“我送的冊子是不是大有用處?”
“沒什麽用。”
“怎麽可能?”林清橋不信,那冊子看過的人都說好。而且那畫冊的人好像封了筆,所有的冊子都成了絕版,價格更是被哄抬到離譜的地步,他不知道有多後悔沒多買兩本。“你若用不上,趕緊還給我。”
“不還。”
“好你個謝益之!你分明就是誑我的,定然是得了那冊子的好處又不說。”
謝弗不理他。
他礙於隱素還在,又不好嚷嚷。
設宴的地方就在學院後麵的小竹林,這裏是整個崇學院最為清靜之地。
雲秀和姬觴已經先到,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洗墨池的水緩緩流淌,風過林間時帶來陣陣竹葉的清香。不時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林子裏跳躍,驚落不願離去的竹葉。
今天天氣極好,夕陽餘暉之中霞光萬丈。
“謝世子正式入職刑部,日後必定是我大酈朝第一嚴明的好官。”雲秀說。
謝弗之所以不再上學,正是因為已在刑部入職,職位是刑部右郎中。
在此之前呂大人幾次三番力薦他入刑部,他一直沒同意,僅是接受了呂大人的令牌,同意在刑部行走。
他得呂大人賞識,且又是穆國公府的下一任國公。若無意外,他會得到呂大人的親自栽培,日後必會接手刑部。
“可惜我看不到了。”雲秀輕輕歎了一口氣。
所有的太醫都說他活不過今年,來年縱使繁花似錦,他卻再也無緣得見。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死亡這兩個字總是最沉重。一時之間,竹林的空氣中流通的隻有淡淡的哀傷。
“我幫你看,你想看什麽,我都可以替你看。”姬觴說。
“那我們就說好了,以後我不在了,十皇兄可以好好替我看著。看著我們大酈江山風景如畫,百姓安居樂業。”
“好。”
隱素覺得雲秀好像在暗指什麽。
她下意識朝對方看去,卻又什麽也看不出來。
林清橋一拍桌子站起來,道:“人生在世須盡歡,來,我們喝酒!”
除了雲秀以水代酒,所有人都舉起了酒杯。
白衣,綠竹。
浮光掠影從林間劃過,定格成一幅年少恣意的美好畫卷。畫卷中的人漸漸沉默,默然中充斥著揮之不散的傷感。
林清橋不知何時沒了話,桃花眼中的瀲灩慢慢蒙上一層暗影。他一杯接著一杯,看上去像是在借酒消愁。
“他怎麽了?”隱素問謝弗。
“許是愛而不得吧。”
林清橋有喜歡的人?
林家是百年世族,族中出過好幾位聞世的大儒,族中亦有不少人為官。林清橋人才出色,家世也不錯,他若真看中了哪個姑娘,想來追求起來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為何會如此?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林清橋苦笑道:“可能是我這輩子太過順風順水,像是養在溫室裏的花一樣不能經曆風雨吧。”
“佛說世間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我苦於生死,怨不能長久與你們再見。林公子又苦什麽呢?是求不得還是放不下?”雲秀問。
“都有,既求不得,又放不下。”
“那還真是苦,你我皆苦,當浮一大白。”
兩人碰了一杯,各自飲盡。
“益之去了刑部,十一殿下以後也不會再來學院。我一個人待著也覺得沒什麽意思,我決定出京四處走走。或許等到我經曆得多了,有些事就能自然而然地放下。”
林清橋明顯喝多了,但誰也沒有製止他。
人生得意須盡歡,酒逢知己千杯少。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小聚恐怕隻此一次,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隱素拿起身邊的奚琴,輕輕撥動琴弦。
不多時有琴聲悠揚從林間飄出去,絲絲入心如泣如訴,像人生大幕緩緩拉開,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悲歡離合反反複複,最後化為一縷清風直上雲天,竟是天開地闊仿佛得到升華。
一曲終了,雲秀像是被什麽東西穿透,恰如站在雲端之上縱覽了自己的一生,閱盡繁華悲歡之後心如止水。
“好曲,好曲。”
“確實是好曲。”林清橋醉眼迷離,“猶記湖邊柳色新,春光迷離醉我心。我欲乘風去追月,卻見寒宮形影雙。”
還真是為情所困。
“你知不知道他喜歡的人是誰?”隱素小聲問謝弗。
謝弗看著她,目光如晦。
她心裏一個咯噔。
不會這麽狗血吧!
她自問不是粗枝大葉的人,也不是神經不敏感之人,沒道理被人暗戀喜歡而察覺不到。
“不是你。”
“那你為什麽這麽看著我?”她心有餘悸,最怕這男人發瘋。
既然不是她,那會不會是和她有關的人?
“是我認識的人?”
謝弗沒說話。
那就是了。
若是德院的同窗,她多少應該瞧出一點端倪。
“不是德院的人?”
謝弗還是沒說話。
所以這個猜測也是對的。
從林清橋剛才吟的那首詩不難猜到,他喜歡的人或者是有情郎,也或者是已經嫁人。
求不得,放不下。
難道林清橋喜歡的人是…
傅絲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