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牽手

暮色漸低, 早有下人點起了燈籠。

燈籠掛在竹子上,風吹過時竹葉在燈影中搖曳。詩酒送別離,淡淡的愁緒籠罩在竹子的清香之中。

恍惚間, 林清橋似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時他正站在橋上欣賞著湖光水色, 忽然見湖邊垂柳之下倚著一位姑娘。那姑娘容貌嬌中含媚,瑰姿豔逸儀靜休閑令他如癡如迷。

他一眼入心,仿若天地間隻剩他們倆。他以為這是上天注定的邂逅, 是命中終有一劫的情動。然而當他一步步朝那姑娘走去時, 卻發現有人已捷足先登。

那個人是微服出宮的皇帝。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一見傾心的姑娘,就是世人皆知的寵妃思妃娘娘。自那以後他聽到旁人議論思妃娘娘如何得寵時, 再也沒辦法一笑置之。

他越是不去想, 卻越是日思夜想不能眠。正是因為求不得又放不下,所以才會受盡煎熬折磨。當聽到思妃娘娘失寵時,他竟是無比的歡喜。思妃娘娘複寵之後,他終於明白一個事實:這隻是他一個人的單相思。

單相思的苦他已無法再承受,與其留在京中處處能聽到宮裏的消息,還不如遠走京外不聽不想。

“絲絲…”他壓抑著感情,借著酒勁低喃著這個名字, 然後醉倒在一邊。

離他最近的是謝弗和隱素,姬觴和雲秀都沒聽到他這聲極低的呢喃。

燈火之下,雲秀的氣色似乎好一些。消瘦的臉頰瞧著不如白天見到的那麽蒼白無血,灰敗之中多了幾分暖色。

他放下手中的茶, 想給自己倒一杯酒,姬觴見狀趕緊製止他。

“我都這個樣子了,難得想喝一口酒, 十皇兄也要攔著嗎?”他自嘲一笑。“死期將至,我這具殘軀又何必再小心翼翼。人生難得幾回醉, 這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後一次了。”

他生來體弱,從未嚐過酒滋味。

姬觴聞言,將手慢慢鬆開,然後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他道了一聲謝,拿起酒杯先是聞了聞,接著仰頭一飲而盡。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在竹林中回**,其中夾雜著一聲斷續的感歎。“原來酒是這樣的味道,甜中帶辛,辛中有苦還有澀,又有一絲的辣。怪不得有人說酒中滋味當如人生,辛甜苦辣隻有自己知道,不足向外人道哉。”

林清橋忽地坐起,醉眼朦朧地說了一個好字。“好一個酒中滋味當如人生,為什麽酒香濃烈痛快恣意,而人生卻有許多的不如意。我欲乘風追月去,卻見寒宮形影雙,終究是我遲了一步…”

“遲是了苦,快了也是苦,林公子是遲了一步,我卻是快人好幾步。”

雲秀傷感著,又咳嗽起來。姬觴想扶他去休息,被他拒絕。他擺著手表示自己無事,因為喝了酒蒼白的臉上瞬間染上不太正常的紅暈。

林清橋重又倒下去,人事不知。

明月不知何時升起,似是掛在竹梢上。

雲秀抬頭望月,久久凝視。“來年明月又圓時,我應該已經不再了。你們以後若是得閑,能不能帶酒帶琴去看我?”

隱素道:“你們一定會去看你,你到時候莫要嫌我們煩便是。”

“那就一言為定。”

琴聲再起,飄**在黑夜中。

曲終人散時,夜風在輕輕歎息。

入夜後的雍京城,自有燈火闌珊繁華處。

八街九陌燈燭輝煌,花樓酒家張燈結彩,跑堂的吆喝聲和花娘的招呼聲不絕於耳,熱鬧喧囂紙醉金迷令人流連忘返。

謝弗和隱素棄車而行,匯入行人之中。

“你、我、他,我們在那本書中全是早死之人。如今我們的命運已經改變,而他卻沒能逃脫原本的結局。”

隱素說的是雲秀。

他們三人在書中都是早早下線的存在,如果她不認識雲秀,她或許不會如此感慨。正因為她不僅認識雲秀,而且還與之有過往來,所以她比誰都希望雲秀能活著。

“他從一出生就知命不長,早已看透生死。”謝弗說。

就像謝長生。

八歲的謝長生都能平靜麵對生死,雲秀也一樣。

“他確實已經看透了生死,但他不想死。”

因為有太多的留戀。

隱素又想到了那個夢,夢中的謝弗一步步朝殘垣斷壁走去。不悲不喜無波無瀾的表情,寂寥而空洞的眼神,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那才是真的沒有一絲留戀。

她下意識想去拉身邊的人,男人似有所感般大掌直接包住她的手。

如夢如幻的繁華之中,他們像是誤闖人間的神子和仙女,旁若無人地執手同行,毫不在意路人的指點與調笑。

“這不是謝世子嗎?謝世子身邊的花娘眼生的緊,不知是哪個樓裏的?”一道戲謔的醉酒男聲傳來,說完之後還打一個酒嗝。

白胖的身體,醉熏的臉色,還有虛浮的腳步,正是劉弘。劉弘出來的地方是一家酒樓,看他的樣子應該是要往斜對門的花樓而去。

那雙迷離的眼打量著隱素,又黏又膩。

謝弗眼神一冷,不動聲色地擋在自己娘子身前。

“劉二公子喝多了。”

劉弘確實喝醉了,所以膽子也大了。

上次他當街給十皇子難堪,回去之後被父親一通訓斥,罵他不應該招惹謝世子,更不應該明麵上為難十皇子。那兩天他多少有些不安,沒想到事後一點動靜也無,他這才放了心,越發助長了他的張狂之氣。

正如家中長輩所說,他們劉家那可不是以前的劉家。三公落敗的落敗守成的守成,四侯近些年來也沒什麽長進。唯有他們劉家日漸昌盛,儼然快要成為京中第一世家。

若是平日他是有些忌諱謝弗,可今日他喝了不少酒,此時正是膨脹的時候,態度更是囂張了一些。

“原來是謝世子新娶的娘子,我喝多了一時眼花,世子夫人莫要見怪。”

“酒多最是傷身,劉二公子要保重身體。”

謝弗的聲音聽起來溫和無害,隱素卻知道暗藏的瘋戾,像是殺人的柳葉勾魂的花,歲月靜好之下全是殺機。

這位劉二公子,還真是不知死活。

劉弘又打了一個酒嗝,粘在隱素身上的目光越發癡迷。

這位世子夫人,長得還真是對他的胃口。胸大腰細臉盤子也嬌,除了宮裏的那位思妃娘娘,他還沒見過這麽嬌媚的女子。

誰能想到原來那麽不堪入目的一張臉,搖身一變竟是這般活色生香。像是嶺南的荔枝,剝去醜陋的外殼之後,露出的是嬌美多汁的果肉。

他不自覺咽了咽口水,眼神越發放肆。

隱素忍著惡心,往謝弗身後躲了躲。

謝弗的神情如故,“劉二公子,小心腳滑。”

正是這一句話,聽得劉弘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酒都醒了大半。他剛才真的有感覺起了陰森森風,瞬間令人毛骨悚然。

謝世子這個人果然有些邪門!

他慌忙告辭,沒走兩步雙腿一軟,還真的摔了一個臉朝地。

“誰,是誰!”

身邊隻有他的兩個隨從,根本沒有別人。

他全身汗毛豎起,後背額頭更是出了密密的汗。方才分明是有什麽東西重重打在他的腿彎處,那種感覺好像多年前他被人推下水的那一次。

難道又是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這下他的酒是全醒了。

哪裏還顧得上去花樓裏尋歡作樂,擦著汗催促著下人趕緊送他回府,像是被惡鬼追趕恨不得讓下人架著他走。

路人見那貌美如花的女子在對著男人嬌聲說著什麽,還當是在撒嬌訴說委屈。誰也不可能想到,隱素問的居然是這麽一句話。

“他該死嗎?”

這個他,是指劉弘。

“色厲內荏之人而已。”

虛張聲勢的草包,雖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但卻是常行小惡之人。

“那你能不殺就不殺。”

她望著劉府遠去的馬車,心道劉弘真應該感謝她。若不是她剛才這句話,隻怕劉弘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因為她家的瘋子,剛才已經起了殺心。

幾日後,傳出劉弘受到驚嚇之後生了大病的消息。聽說病得還不輕,好些天都下不了床出不了門。

聽到這消息時,隱素正和謝夫人在看府中的賬本。謝夫人的意思是如今兒媳進了門,打算把府中的中饋之權交出去。

婆婆誠心交出管家權,隱素可不會傻到推脫。謝家的主子少,內務也不雜,接手起來倒也不怎麽費力。不出半個月,她已將府中的大小事務理清,越發咂舌世家高門的資產和底蘊。那些個田產鋪子山林莊子還有無數的先祖遺物,一次又一次刷新她對權貴的認識。

家務理順之後沒多久,中秋節已至。依照往年慣例,中秋這一日宮中會設宴。宴請的不止是世家朝臣,還有他們的家屬女眷。

猶記得上回進宮赴宴時,秦氏被擋在宮門外的情景。這一次她長了記憶,見到那老太監就立馬亮出自己的帖子。

老太監的一張老臉笑成了花,“縣主趕緊請吧。”

秦氏得意地收好帖子,低聲對隱素道:“這次娘可沒忘,是不是有長進?”

隱素聞言,馬上對她提出表揚。

“我現在可是縣主,還是沐恩侯夫人,我可不能再丟人現眼了。”

這倒也是。

謝夫人聽得清楚,但笑不語。

不少人有心和傅家交好,秦氏今日的待遇和上一次簡直是天壤之別。宮宴之中她也是最顯眼的一個,因為她又坐到了太後娘娘身邊。

而另一個坐在太後娘娘身邊的人,是端妃娘娘。

隱素沒想到的是劉香雅也來赴宴,就坐在端妃娘娘的旁邊。

劉香雅因是新寡,是以衣著十分素淨,發間除了一支白玉簪子外,再無多餘的飾物。從始至終她的雙手都護著自己的肚子,那小腹已經微微隆起。

宮宴自有一套流程,先是皇帝發言,無非是一些勉勵施恩之辭。後是歌舞升平,歌舞伎子們一個個聲音婉轉身姿曼妙。

歌舞之中,宮人開始上席。禦廚的廚藝自是高超,一道道菜品色相讓人垂涎。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宮宴的菜不好吃。

一是端上來的菜幾乎全是冷的,失了原本的味道。二是宮中詭計陰謀太多,誰也不知道這些菜裏有沒有玄機。

大部分的人都是做個樣子用筷子沾一沾,鮮少有人是真的來吃席,每一道菜都不放過,而且還吃得很多。

隱素就是如此。

每一道菜端上來的時候,她都興致勃勃地動筷品嚐,若遇到喜歡吃的,她就毫不客氣地大吃起來。

皇帝原本正欣賞舞伎們的舞姿,不經意被她的吃相吸引。

天子的一舉一動,都被人密切關注。他一朝隱素這麽看過來,身後太監的心也跟著一緊,隨後提了起來。

他坐得高,看得也遠。

隱素哪道菜動的筷子多一些,他是看得一清二楚。

比方說有一道三味炙,是炙烤後調味的牛羊鹿肉。因著是涼熱皆宜的菜,冷著吃起來口感也極為不錯,所以幾乎被隱素吃掉了大半盤。

皇帝遠看到那空了大半盤的菜,筷子也伸向了自己麵前的三味炙,這一嚐之下居然覺得比以往吃過的更為鮮美。

當隱素喝完一碗玉珍羹後,他也跟著喝掉了大半碗。這一吃一喝隻覺胃中十分熨帖,多日來積壓的怒火似乎也散了許多。

“今日司膳局人人有賞。”

這一聲賞下去,很快傳到了司膳局。

所有的禦廚們喜極而泣,他們高興的不是這次的賞賜,而是終於結束最近提心吊膽水深火熱的日子。

近些日子以來,陛下心情極差,胃口也是極差。往往他們剛送了禦膳過去,那邊就傳來陛下摔了碗盞的消息。

哪怕是資曆最深的老禦廚,也被狠狠訓斥過。對於禦廚們而言責罰都是好的,就怕哪天頭頂上的腦袋保不住。

今日宮宴,他們一個比一個緊著心,生怕一個不好腦袋就搬了家。司膳掌事使了銀子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陛下是見穆國公世子夫人吃得香,這才多動了幾筷子。

“謝世子夫人真乃福星也,難怪世人皆道她是有福之人。”有人感慨道。

這話很快就在司膳局傳開。

前殿的歌舞還未停,因著龍顏大悅而氣氛緩和。

皇帝都說今天的禦膳不錯,底下的臣子和家眷們少不得要做個樣子附和一二。有人或是吃起菜來,有人或是喝著湯,一聲聲的讚美不絕於耳。

這時劉香雅忽然朝隱素看了過來,目光中隱隱有一絲笑意。那笑意頗顯真誠,像是在向隱素表達著感謝。

隱素皺眉,若有所思。

然後她就看到劉香雅端起桌上的玉珍羹,一連喝了好幾口。直到端妃娘娘驚訝不悅的眼神望過來,對方才停止動作。

懷了身孕的女子吃食上尤為注意,何況是劉香雅這麽特殊的身份。劉香雅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沮喪地低著頭。

這一出除了端妃娘娘極為在意之外,好像並沒有人注意到。

殿中君臣同樂無比融洽之時,隻聽到一聲壓抑的痛呼聲。

“好痛!”

這聲音是劉香雅發出來的。

“四皇子妃,四皇子妃你怎麽了?”有人大喊。

劉香雅麵色已經白如紙,她搖搖晃晃地往一邊倒去,露出素色衣裙上暈染的那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紅。

“四皇子妃小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