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催生
市井的喧囂如潮水一般退去, 露出水蝕過後的礁石。礁石之上遍布凹陷孔洞,還有無數寄生其上的古怪生物。
正如隱素此時的心情,斑駁複雜。似有風穿過斑駁了的心, 呼吸之間都帶著難以言喻的撕扯與疼痛。
姓元名觴, 字不追。
這個名字所承載的痛苦絕望無人能知,像那些醜陋的疤痕一樣附生入骨,窮盡一生也無法擺脫。
所以才會舍棄自己皇子的身份在暗夜中如瘋如魔, 一旦將那個所謂生父的江山拱手讓人之後便再無留戀。
“元觴, 元不追,謝弗。”她喃喃著, 將頭重新埋進男人的懷中。“我可不管你到底是誰, 我隻知道你是我在夢裏撿到的瘋子。”
瘋子?
以前的他,可不就是一個瘋子。白天當人,晚上做鬼,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這麽多年,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那種掙紮無人能知,他亦不想自救。明知自己陷在深淵之中,心早會被黑暗吞噬, 卻任憑腳下的泥沼將自己一步步拖向地獄。
是眼前的小仙女,穿越夢境來到他身邊。無懼他的噬殺無懼他的瘋魔,將他一點點拉出深淵,讓他終於走出那片黑暗泥沼。
他緊緊抱住懷中的女子, 頭埋在對方的發間。
馬車內,這一男一女如交頸的鴛鴦。仿佛世間所有的紛雜都離他們而去,蒼穹之下他們相互依偎著彼此。
……
自從得知謝弗真正的身世之後, 隱素對皇宮之內的那個皇帝老兒更加沒有好感。在聽說宮裏又多了一位餘美人的寵妃之後,越發覺得對方渣得不能再渣。
餘美人同是民間女子, 其父是城西的一個鐵匠。
皇帝近年很少出京微服私訪,但會時常扮成普通的富家老爺出宮。城西是四方城中百姓聚居之地,自然是他出宮私訪最為合適的地方。
宮裏宮外都在傳餘美人何等貌美何等受寵,儼然有蓋過思妃娘娘的勢頭。還有人說照這樣下去,京中恐怕又要多一個伯爺。
傅榮和秦氏急得不行,生怕傅絲絲在宮中受氣。秦氏想遞玉令進宮,又怕會給傅絲絲帶來麻煩。
夫妻倆沒什麽主意,自然是要找隱素商議。
隱素好生安撫了他們一番,將京中局勢再一次掰開揉碎和他們說清楚,好讓他們知道如今的傅絲絲哪怕沒有帝王的寵愛,在宮中也沒有人敢欺。
因為有他們。
他們這才放了心,秦氏又感慨傅絲絲沒有孩子。說是如果有一個孩子,哪怕是沒了寵愛也不打緊,日後還有孩子可以依靠。
隱素沒有告訴他們,其實傅絲絲壓根不想要孩子。
傅絲絲聰明又通透,她倒是不太擔心。所以當傅絲絲召見的消息到穆國府時,她多少有些意外。
她進宮的時候,傅絲絲正在逗鳥,那鳥兒歡快地在籠子裏跳上跳下。
“傻了吧?是不是想著我傷心難過,日日以淚洗麵呢?”
隱素搖頭。
她可沒這麽想過。
傅絲絲“撲嗤”一聲笑出來,拉著她的手進到殿中,屏退左右之後將她上上下下一打量,越看越滿意。
“瞧著像是胖了一些,看來嫁人之後過得不錯。”傅絲絲往貴妃榻上一歪,指了指桌上的一盤點心。隱素極其自然地給她取了一塊,她小口小口地吃起來。“以前我隻是個鄉下姑娘,無依無靠的,所以有榮寵身家都捏在陛下手中。現在不一樣了,哪怕是我不再有寵愛,宮裏的那些女人也不敢小瞧我。”
這倒是實話,和隱素想的一樣。
傅家已經今非昔比。
“可是姑姑,你不是喜歡陛下嗎?”
若是喜歡,多少會有點傷心吧。
傅絲絲看著她,忽然笑起來。
笑過之後,臉上浮現起一絲絲落寞。
曾經的花前月下濃情蜜意,哪怕是鏡花水月一場,又怎麽會真的毫無留戀。
“是啊,當初我見他談吐不凡,確實對他芳心暗許。隻是進了這皇宮之後,曾經的喜歡不知何時變成了算計與討好。算計和討好多了,我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還喜不喜歡他。”
殿中一片沉默,隱素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須臾間,她臉上的落寞頓散,媚眼如絲地看著隱素。
“姑姑是不是沒有說錯,看你這氣色應是被滋潤得狠了,謝世子定然是個龍精虎猛的,對不對?”
“……”
果然,傅絲絲還是那個猛女。
“你別不好意思,男女之間不就是這麽點事,沒什麽好害臊的。你可別學那些個大家閨秀什麽的裝害羞,床笫之中放開一些,這種事情歡喜的不止是男人,我們女子也是如此。”
“我聽姑姑的。”
謝弗龍精虎猛的事實,她已親身領教過。她又不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人,這種事沒道理會放不開。
傅絲絲聽了這話,那叫一個高興,不停地誇她就是聰明了,不愧是自己的侄女,又傳授了她一些不為人知的經驗,聽得她是麵紅心跳渾身上下都像著了火。
難怪能當寵妃,果然有絕活。
姑侄二人說話之時,外麵的宮人稟報說是淑妃送了東西過來。
淑妃就是六皇子姬言的生母,曾是皇帝身邊侍候的大宮女,後來因生子有功抬了貴人。又從貴人升為嬪,最後成了淑妃。
這些日子以來,試圖和傅絲絲交好的妃子們不少。上回隱素進宮的時候就是如此,沒想到如今宮裏有了新的寵妃之後依然這樣。
可見她想的沒錯,哪怕是傅絲絲恩寵不再也無人敢欺。
宮人將東西擺在桌上,有點心有果子。點心自然都是剛做的,果子則是京外進貢而來的稀罕物。
傅絲絲已經習以為常,別人送的東西她大多數都不會吃,擺上一擺做個樣子之後再賞給身邊的宮人。
“前幾日她還邀我去她宮裏吃茶,我推說自己身子不適沒去。我一個無子的宮妃,才不會傻到去摻和那些事。”
傅絲絲是個聰明人,隱素並不擔心。
書中的劇情早已偏離,她避免了炮灰的命運,謝弗也不會死。她相信傅家人也不會落到和前世一樣的結局,那麽傅絲絲呢?
深宮之中處處陰謀,傅絲絲縱然有她的提醒,能不能順利躲過呢?
忽然她想到什麽,視線落在淑妃送的那盤點心上。
點心是梅花糕,泛著淡淡的梅花香,一朵朵精致香鬱惹人喜歡。她拿起一塊點心,然後慢慢握緊。酥軟的點心瞬間鬆散開來,有些從她的手指縫中灑落,有些還留在她掌心之中。
傅絲絲初時還以為她是無意之舉,等看到她一連捏碎兩塊點心之後,臉色漸漸有了變化,眼神也慢慢變冷。
姑侄兩人一起,將所有的點心都捏碎了。
“還好,是我們多想了。”傅絲絲說。
“沒有,我沒有多想。”隱素緩緩攤開自己的手,點心的碎屑之中赫然是一個小紙團。
紙團之上寫著四個字:悠悠我心。
沒頭沒尾,莫名其妙,既沒署名也沒有落款。但這幾個字的意思連傅絲絲都明白,分明是男女互訴衷腸的情話。
她倒吸一口涼氣,身體已經坐直。
這樣的情話顯然不止這一句,以前的那些都去了哪裏?
須臾間她已想通了所有,當下冷笑出聲,媚眼中全是冷意。看來不止是有人給她下了套,還收買了她宮裏的人。
幸好今日她家傻丫進宮拆穿此事,否則一旦事發她還真是百口莫辨。她心想著難怪人人都說她這侄女是個有福氣的,那些話還真是沒有說錯。
隱素問她打算怎麽辦?
她身體一軟,重新歪在貴妃榻上。
“自打餘美人進宮以來,陛下已有幾日沒來我這裏。我思念陛下心切,改日借著送點心的由頭去與他來個偶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隱素知道這局一定不會是淑妃做的,淑妃不可能這麽傻。至於這紙團上的字跡,還得再查一查。
所以這張紙團她拿走了。
出宮之時,她又碰到了劉香雅。
比起上回所見,劉香雅又瘦了一些,臉色也更加蒼白。她遠遠地和對方見了禮,絲毫沒有主動結交的意思。
劉香雅雙手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肚子,似乎有和她親近的意思。可能是因為她避嫌的態度太明顯,最後隻對她擠出一個算不上好看的笑。
道不同不同為謀,也不宜為友。
出宮之後她把紙條交給了一直在馬車上等著自己的男人,男人的眼睛往紙條上一掃,道:“這字跡,是姬言的。”
仿佛是一直懸的劍落了下來,隱素一點也不意外。所以在書中傅絲絲就是中了這樣的局,最終落得一個被賜毒酒的下場。
真是一石二鳥的好計策!
關於那本書上所有的事,她全部告訴了謝弗。
謝弗拿走字條,說一切有他。
這話隱素是信的。
“我還是那句話,若非對方真的該死,盡量不要殺人。”
“我聽娘子的。”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
隱素以為他們是到了穆國公府,卻不想看到的是仙隱閣三個字。
閣中蓮池中的蓮子已經成熟,飽滿的蓮蓬微微低著頭,或是傲然卓立或是藏在寬大的蓮葉間,不時隨風輕輕搖擺。
梅子已過季節,梅山之上隻餘綠葉成蔭。
將近山中涼亭,綠蔭之間隱約看到亭中有人,還能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離得再近一時,燕月先生懊惱的聲音傳了過來。
“剛才不算,我明明是要下在這裏的,一時手誤而已。”
“你怎麽又悔棋!”另一道聲音傳來,竟是柳夫子。
柳夫子顯然是氣著了,憤而起身正準備拂袖離去,打眼看到謝弗和隱素過來,當下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我下累了,讓我小師妹陪你下。”
燕月先生聞言,自是願意。
他以為隱素是曾相國的關門弟子,棋藝肯定不錯。沒想到不等他悔棋,隱素直接把剛落的棋子挪了一個位置。
“剛才那個不算,我下這裏。”
“…我之前那步棋也不算。”
兩個臭棋簍子碰到一起,你悔一步我悔兩步,誰也不嫌棄誰。一盤棋進進退退,退退又進進怎麽也下不完。
偏偏下棋的兩人樂在其中,你不嫌我我也不嫌你,一時之間氣氛十分之和諧,看得柳夫子是目瞪口呆又嘖嘖稱奇。
今日他是興致勃勃來赴燕月先生的邀約,他們先是喝了梅子酒談論了一番文章詩詞,彼此都因為對方的學識而受益良多且心情愉悅。
所以當燕月先生提出對弈之時,他是滿心期待。誰能想到以才名揚世的燕月先生居然會是一個臭棋簍子,才下了兩盤已讓他受盡折磨。
臭棋簍子還得簍棋簍子磨,他還以為派出小師妹之後也能讓燕月先生嚐嚐對手不斷悔棋的痛苦,卻不想兩人臭味相投誰也不嫌誰。
也是緣分。
夕陽夕下,斜陽灑金。
仙隱閣本就是鬧中取靜之地,日暮餘輝之下更顯幾分清幽。不時有書生文人的模樣的人俗入閣內遊玩,皆被守門之人擋在外麵。
大部分人乘興而來,掃興而歸,並不會過多糾纏。然而總有人覺得被落了麵子,少不得要說道一二。
“你可知我是誰?”
“小的認識顧姑娘,隻是主人有吩咐,今日不見客。”
德院四美之一的顧兮瓊,曾是各大雅集的座上賓,也是京中眾多書閣中的常客,自然很少有人不認識。
這時如絲的琴聲飄出來,聽著是兩人合奏,一人撫的是瑤琴,一人撫的應該是奚琴。瑤琴悠揚婉轉,奚琴如泣如訴,兩道琴聲交織在一起相輔相成。
顧兮瓊麵色一沉,“不是說你家主人不見客?”
那奚琴她不會聽錯,除了傅隱素之外別無他人。
守門之人道:“我家主人今日確實沒有見客。”
沒見客,閣中卻有人。
這說明什麽?
說明在燕月先生心目中,傅隱素不是客人。
她已多日未在人前露麵,近些日子以來更是低調到幾乎不怎麽出門,好容易出來散個心,沒想到居然冤家路窄。
到底是哪裏錯了?
為什麽所有的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樣?
她好不容易打聽了燕月先生的喜好,有意與之結交,從而再次以才名顯露於人前,沒想到又被人給捷足先登了。
如果顧家還是以前的顧家,她又怎麽會被人拒之門外。
不知過了多久,門終於開了。
她看到燕月先生親自送人出來,果真和自己猜的一樣,方才彈奚琴的人就是傅隱素。隻是對方並非一人,身邊還跟著謝世子。
是了。
傅隱素如今已經嫁給了謝世子。
那華美的衣著首飾,還有極好的氣色,無一不表明對方現在過得有多好。才名遠揚又是武狀元,父親是侯爺之尊還是原盛國公府的嫡子,師從一國之相的曾相國,夫家是京是三公之一的穆國公府。
這一切是多麽的讓人羨慕嫉妒。
而她呢。
明明有著前世所有的記憶,偏偏處處失算。她看著上輩子相思了一輩子的男人,滿心裏全是苦澀和不甘。
直到穆國公府的馬車拐了彎,她還不肯收回視線。
馬車內,是讓人臉紅心跳的景象。
隱素就像沒長骨頭的八爪魚似的纏在男人身上,滿臉都是委屈和可憐,隻要一想到臨別之前柳夫子說的話她就想哭。
柳夫子的原話是這樣的:“小師妹的學業還未完成,可別忘了回德院上學。”
當時她就震驚了。
怎麽嫁了人還要上學?
“大師兄,我都嫁人了。”
“嫁人了也要上學,除非你是生孩子,否則就給我去上學。”
她就說她和崇學院八字不和。
德院自來也沒有嫁人後還回去上學的學生,她就是那該死的第一人。她很有理由懷疑大師兄是在變相催生,但又拿不出證據。
“我為什麽還在上學?”她窩在男人的懷中哀嚎,想當一個鹹魚怎麽就這麽難,都嫁人了還逃不過早起上學的命運。“生孩子,我一定要盡快懷上孩子!”
誰也不會想到她如此之迫切地想生孩子,居然是為了逃避上學。
男人的胸腔震動,顯然是在笑。
她氣得隔著衣服狠狠咬了對方一口,這個幸災樂禍的家夥。
原本她還沒那麽難過,心想著可以和自己的男人一起上學下學來個婚個校園戀什麽的,沒想到這男人說自己不上學了。
所以上學的人隻有她!
真是氣死她了。
“我不管,最遲三個月內,我一定要懷上孩子!”
“娘子說什麽,就是什麽。”
要生孩子,某些方麵就得努力。
紅燭生暖,春色無邊。
月隱雲層一片黑暗之時,風也停了。
夜深人靜之時,隱素試了試枕邊人的氣息,然後悄悄下床。一個人悄悄出了門,在黑暗中朝四下望了望。
“出來幾個人。”
瞬間黑影晃動,不多時已有七八個人跪在她麵前。
她低聲吩咐下去之後,這些人又像流影一樣消失。
黑暗將一切隱藏,仿佛什麽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她轉身之時,突然感覺熟悉的氣息瞬間將自己包圍。
完了。
被抓現形了。
“這麽晚了,娘子在做什麽?”
她調皮眨眼,“當然是做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