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我的名字

他們應該隻是打了個招呼, 並沒有說幾句話。

很快謝弗就回來了,隱素什麽也沒有問。

馬車才往前行了沒多遠,便聽到一聲脆響, 像是什麽東西被人踢飛又落下時發出的破碎聲, 緊接著是一位老者驚呼聲和求饒聲。

“公子饒命,公子饒命!”

“臭要飯的!”一人怒喝道:“賤東西也敢擋本公子的路!”

原來是有人嫌老乞丐擋了路,踢翻了他麵前的破碗。破碗已經四分五裂, 碗裏的那一錠銀子滾到了一個錦衣華服白皮微胖的公子腳邊。

老乞丐黑瘦的手想去撿銀子, 不想被一隻黑錦滾金邊的靴子給踩住。這靴子的主人正是剛才踢碗的人。

“你這賤東西好不老實,居然還想偷本公子的銀子。”

“不, 不是小的偷的, 是剛才有個公子賞給小的…”

“你胡說!哪裏會有那麽傻的人,把白花花的銀子拿來賞給你這樣的賤東西!”

“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小的真的沒有……啊!”老乞丐慘叫出聲,蒼老的麵色已經扭曲,顯然是白胖公子的腳在使力。

那小乞丐爬過來,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求求公子行行好, 饒了我們吧。”

“你又是個什麽東西!”白胖公子一抬腳踢過去,把小乞丐踢倒在地。小乞丐抱著腹部縮成一團,痛得差點暈死過去。

不少人圍了過來,卻沒有人敢出言勸說。

很顯然, 所有人都怕得罪白胖公子。

白胖公子趾高氣昂,踩著老乞丐的腳更加用力,表情之高高在上眼神之輕蔑得意讓人咬牙切齒。

“劉二公子, 我親眼所見,確實是有人賞了這小老兒銀子。”

終於有人站了出來, 說了一句實話。

白胖公子出自四侯之一的忠勇侯府,姓劉名弘,正是劉香雅的堂哥。

劉弘眯著眼兒打量著說話的人,好半天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是十殿下,我剛才眼拙沒認出來,還當是這老東西的同夥。”

姬觴今日的衣著確實普通,因著長相也尋常,確實看上去並不起眼,但也絕對不可能讓人誤以為他是一個乞丐。劉弘之所以這麽說,顯然沒怎麽把他放在眼裏。

圍觀的人大驚,他們也沒認出這個穿得普通長得也普通的後生居然是十皇子。若不是劉弘點點身份,他們還以為是個尋常的過路人。

“我恰好路過,方才看到這銀子確實是有一位公子給的。”

劉弘睨著眼,似笑非笑。“十殿下真是一個念舊的人,這麽多年還惦記著自己當過乞丐的事,平日裏有事沒事就和這些賤東西混在一起,也不怕丟了皇家的臉麵。”

聽這說話的語氣,對姬觴毫無半點尊敬之處。

那踩著老乞丐的腳又一用力,老乞丐又痛到慘叫出聲來,緊接著又是連連求饒。他如此折辱老乞丐,明晃晃的在打姬觴的臉。

與他一道的幾位公子哄堂大笑,像是在欣賞一出戲。在這些的人看來姬觴是眾皇子中最不顯最勢微的一個,原本在宮裏就活得不如體麵的奴才,出了宮之後更是等同於雲秀身邊的下人,自然是誰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裏。

姬觴上前一步,道:“還請劉公子放過這位小老兒。”

“本公子教訓一個不長眼的賤東西,十殿下莫非也要管?”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眾人小聲議論起來。

“那可是五兩銀子的銀錠,肯定是劉公子掉的銀子。這老乞丐見錢紅了眼,連劉公子的銀子都想昧下,簡直是自尋死路。”

“…看著挺可憐的,這樣都不承認,說不定銀子還真是別人給的。”

“別說了,劉二公子說是他的就是他的,十皇子出麵都不好使,咱們就別不知死活往前湊了。”

“可憐十皇子以前就是個乞兒,肯定見不得這些人被人欺負。他自己如今都借住在雲家,貿然出頭隻怕要惹禍上身。”

劉弘洋洋得意,神情帶著幾分張狂。

他們劉家有太後娘娘那座大靠山,這些年地位之高無人能及。眼下四皇子是不在了,可他妹妹肚子裏懷的是男胎。有太後娘娘還有端妃娘娘在,勢必要扶妹妹肚子裏的孩子上位,到時候他們劉家會再出一位太後,延續至高無上的榮耀與地位。

區區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他還真不放在眼裏。

“十殿下真要替這賤東西出頭的話,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他把腳移開,道:“隻要十殿下把銀子撿起來,這事就揭過了。”

這哪裏是揭過,分明是有意羞辱。

劉弘確實是故意的,當年姬觴剛被找回來時在宮裏就是一個團欺,欺負他的人有皇子也有宮人。彼時劉弘身為太後娘娘嫡親的侄孫,不僅是宮裏的常客,還和好些皇子們玩在一起,沒少同四皇子等人一起欺負姬觴。

他們故意打翻姬觴的飯菜,把他的飯菜倒在地上,然後讓他學狗爬,還讓他趴在地上吃那些飯菜。

所以在劉弘心裏,姬觴一直是那個被他們欺負且不敢聲張的人,哪怕是過了這麽多年他們依然有恃無恐。

“十殿下若是不願意的話,那就算了。”

“我…我願意。”

所有人都驚呆了。

一個皇子卑微到這個地步,簡直是聞所未聞。

在無數震驚同情的目光中,姬觴慢慢走過去。當他彎腰去撿那銀子時,看上去就像是在對劉玉弘行大禮。

他把銀子撿起來後,親手交還給老乞丐。

“帶他去醫館看一看傷。”他對老乞丐說。

老乞丐接過銀子千恩萬謝,爬過去抱起那小乞丐。

“慢著!”劉弘道:“我隻說這事揭過了,並沒有說銀子要給他們。”

“劉二公子,我說過我親眼看到這銀子確實是別人給的。”

“你說你親眼看到的,那人是誰?誰能給你作證?”

“我…”

“十殿下不該管的也管了,我也賣了麵子給十殿下。十殿下若是還要繼續得寸進尺的話,是不是有些仗勢欺人?”

到底是誰在仗勢欺人!

沒有人敢指責劉弘顛倒黑白,就算是有人也看到銀子確實是別人給的,也不敢站出來給姬觴和老乞丐作證。

劉家之勢大,這些年在雍京城幾乎可以說能橫著走。

自從四皇子妃懷了男胎的消息一傳出,因為四皇子之死而沉寂了一段時日的忠勇侯府又開始活躍起來。

不少人私下都在傳,說劉太後和端妃娘娘會保四皇子妃生的小皇孫上位,之前四皇子身亡後散掉的人心又重新開始聚攏。

劉家的地位擺在那裏,上有劉太後下有四皇子妃,沒有哪個不怕死的敢和劉家對上,除非是不想要前程和性命。更何況說到底劉弘和姬觴還是表兄弟,旁人更沒有插手別人家事的道理。

劉弘占了上風,白胖的臉因為興奮而泛著油光。

什麽皇子。

皇帝表叔的兒子那麽多,別說是這個十皇子,就是那什麽八皇子九皇子的,也比不上他這個表外甥金貴。

這話可不是他說的,而是他父母說的。

“十殿下,你又說不出給銀子的人是誰,又找不到人給你作證。你再這麽胡攪蠻纏,我真的要生氣了。若不然我們現在進宮找太後娘娘評評理,讓她老人家來斷一斷官司。”

他連太後娘娘都搬出來了,可見是多麽的囂張。

姬觴脹紅著臉,十足一個被人欺負到家的老實人。堂堂皇子讓人欺負到這個地步,不少人都對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銀子是我給的。”

“你是個什麽…”劉弘勃然大怒地回瞪一眼,還想著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壞他好事。他剛要破口大罵,又瞬間變了臉色。“謝,謝世子,怎麽是你?”

謝世子三個字一出,看熱鬧的人群都跟著沸騰起來。

潤玉流光的皎月公子,身邊跟著的是嬌顏仙姿的美嬌娘。兩人一露麵,恰如明月星辰落入人間,一時激起無數的驚歎聲。

劉弘認識謝弗,卻是第一次見隱素。

當然並不是說他沒見過原主,相反正是因為他見過原主,對原主的印象極其深刻。所以無論後來坊間如何傳隱素的才名和美貌,他都是嗤之以鼻。

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臉上抹得亂七八糟的東西笑起來癡癡傻傻的傅姑娘,和眼前這位般般入畫的美嬌娘是同一個人。

忽然一股寒意襲來,他生生打了一下寒戰,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位謝世子當真是有些邪門!

他第一次和謝世子見麵是在宮裏,那一年謝夫人從京外回來後攜子進宮給太後娘娘請安。他記得太後娘娘一直誇謝世子長得好,看上去性子也沉穩。

當時他也在,四皇子也在。

四皇子平日裏最是得太後娘娘的偏愛,也最聽不得太後娘娘誇別人。所以四皇子生了嫉妒之心,說要好好嚇一嚇謝世子。

他聽從四皇子的安排向太後娘娘提議帶謝世子在宮裏轉一轉,然後故意沒讓任何人跟著,準備把謝世子帶到四皇子說好的地方再動手。

經過宮裏的瑤池時,謝世子已經氣喘籲籲說要歇一歇。他那時心想著病秧子真沒用,正在他轉身之時不知被什麽人一腳踢進了池子裏。他拚命掙紮時,恍惚看到謝世子在笑。那笑極其的瘮人,像是從陰曹地府爬出來的惡鬼。

後來他的呼喊聲驚動了宮人,終於被救了上來。

當太後娘娘問起怎麽回事時,他聽到謝世子臉色慘白地說當時感覺有一股陰風吹過,然後就看到他掉進了池子裏。

宮裏陰氣重,什麽奇怪的事都發生過。

他清清楚楚記得是有人把自己踢進去的,也記得除了他和謝世子之外並沒有其他人。他很想懷疑是謝世子把他踢進去的,可是一看到對方那張白得像鬼一樣的臉,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太後娘娘也派人去查了,當時確實沒有人經過,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他回家之後夜裏做夢都是謝世子那個瘮人的笑,嚇得病了好幾天。

有人說病弱之人命格輕,將死之人陰氣重,最易被髒東西附體。自那以後他總覺得這位世子爺很邪門,見麵都恨不得繞道走。

“謝世子,你,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這銀子是我給的。”

“原來是銀子是謝世子給的,那是我記岔了。我的銀子都沒丟,剛才就是誤會一場。既然誤會說開了,那我就不打擾謝世子了。”

忠勇侯府這些年勢頭猛,儼然有淩駕三公之上的趨勢。他們劉家可以看不上以前的盛國公府人丁單薄庶子當家,也可以背後嘲笑梁國公寵妾滅妻內宅混亂,卻唯獨不敢輕視穆國公府,哪怕穆國公府同樣人丁單薄。

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穆國公手中的軍權。

家中的長輩耳提麵命讓他和謝世子交好,他因為埋藏在心中的忌諱而不敢和謝世子往來,但也知道不能得罪對方。

他腳底一個抹油,恨不得多長出兩條腿。

熱鬧沒得看了,圍觀的人逐漸散去。

老乞丐又是不停謝恩,然後帶著小乞丐去看傷。

姬觴剛要開口說什麽,無非也是感謝之類的話。心裏想的卻是什麽時候能夠和以前一樣,光明正大地讓世人知道他和大哥的關係。

這時他聽到謝弗說:“我們以前就認識。”

隱素心下一動,正好和他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他的眼中隱有激動之色,大哥當著大嫂的麵不避諱提起這事,肯定是沒打算瞞著他們之間的關係。

隻是…

這麽一來,大哥的身世不就瞞不住了?

他的眼睛不停在謝弗和隱素之間來回,一副想說些什麽又不知該怎麽說的樣子。

“我們是結義兄弟。”謝弗又說。

隱素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所以書中那個新帝的義兄,就是她男人。

姬觴在聽到這句話後,也知道大哥必是什麽都說了,若不然如何能解釋堂堂國公府世子爺怎麽會和一個小乞兒結為義兄弟的事。

大哥能這麽做,說明大嫂是值得信任的人。

“大嫂。”

這聲大嫂聽得隱素頭一愣。

大哥的女人,可不就是大嫂。她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能被人叫大嫂的一天。

她怔神之時,又聽到對方說:“城裏乞討的都是我兄弟,大嫂日後若有什麽地方能用著得他們的地方盡管開口。別的不說,打聽個消息傳個話什麽的他們最是在行。”

說這話時的姬觴,明明看上去還是老實忠厚的樣子,但眼底的神采和精明和之前的木訥簡直是判若兩人。

當大哥的善於偽裝,當小弟的也不遑多讓,還真是上行下效。

隱素已經能肯定,這位十皇子以前團欺的形象肯定都是裝出來的。就連剛才發生的那一切,極有可能也是他故意為之。

街上不是說話的地方,姬觴和謝弗明麵上也不是交好的關係。簡略的挑明身份相認之後,很快分開各走各路。

一路上,謝弗說起自己和姬觴當年的事。

他們是在一處破廟認識的,當時姬觴又餓又病,眼看著就剩一口氣。他救了姬觴之後,姬觴就成了他的跟班。後來他又收服了很多兄弟,在沒有成為被謝夫人收養之前,他已經是那些兄弟們的領頭人。

一個八歲的孩子如何能服從,除了能打架之後,最主要的是心機計謀。

隱素比誰都知道這個男人有多出色,更相信相識於微末時的友情最珍貴,也終於知道為什麽最後登基的人會是姬觴。

那是因為姬觴的背後是謝弗!

這男人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姬觴鋪路,殺皇子除異臣,那些駭人聽聞的事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你以前有沒有想過事成之後,自己還有什麽打算?”

她問這話時,無比認真地看著眼前男人的眼晴。雖然書中的很多情節已經偏離,可是她還是想知道書裏的那個謝弗為什麽會死。

謝弗緩緩垂眸,“事成之後,世間再無可戀之事。”

果然是這樣。

隱素心頭發澀。

她就知道不是病發身亡,因為這男人根本就沒有心疾,又何來的因病去世。她之前做的那個夢,很大可能就是書中那個謝弗的結局。因為世間再無可戀之事,所以選擇在困住自己一生的地方用大火結束自己的性命。

“夫君。”她撲過去,將男人抱住。“那現在呢?事成之後,你想做什麽?”

“很多事,我想最重要的事應該是種樹,然後守著護著看著他們長大。”

“……”

好吧。

她不用擔心了。

以前她還害怕這男人骨子裏藏了太多的毀天滅地的瘋狂,很有可能要當一個亂臣賊子,生怕他和姬觴那個真龍天子對上。

現在好了,她再也不會有這方麵的顧慮。

“那十殿下以前叫什麽名字?”

“饅頭。”

“怎麽叫這麽個名?”

“他娘懷他時就想吃饅頭,可惜一生下他就去了,臨死也沒能吃上一口。”

隱素默然。

她忽地皺起眉來,隱約記得姬觴被找回來之後名字並沒有改,隻是把姓給改了。可能饅頭是小名,大名不常用而已。

“那你有小名嗎?”

好半天都沒聽到回答,她不解地抬頭。

這一抬頭不要緊,心魂都險些飛出了雲天外。

那雙清如鏡湖,靜如平潭的眸子裏已是風起雲湧,湧動著濃墨般的晦澀黑沉與森寒的陰鬱與戾氣。

須臾間,隱素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多麽諷刺的問題。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怎麽可能會有小名,如果真的有,那樣的小名也一定是象征著討厭與嫌棄。

“夫君,我…”

“娘子,我姓元名觴,字不追,沒有小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