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的夢

天還未亮,外麵一團漆黑。

伯府後院豆香濃鬱,身高體壯的傅榮一邊推著磨盤一邊往中間孔洞放泡好的豆子。豆子在石磨的推動下化成了汁,流進事先放好的木桶中。

傅家現在有下人,也買得起驢拉磨,但他還是喜歡自己親力親為。如今不用靠這門手藝謀生,每次磨的豆子也不多,他索性連秦氏都不用。

腳步聲傳來,他驚訝抬頭。

“素素?”

隱素方才被嚇醒,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汗水泡透了,一抹額頭又冷又濕,枕頭也已被汗水打濕。

一番擦洗換衣後,她再無睡意。

她自然地接過傅榮手中舀豆子的木勺,幫著一起磨豆腐。石磨推動間發出沉悶的碾壓聲,一如她此時的心境。

燭火映在她的眸中,一雙眼睛清澈透亮,再無以前的滯澀。明明還是一模一樣的五官,卻像生生變了一個人。

“我姑娘是真的好了,都知道幫爹幹活了。”傅榮感慨著。

以前閨女不太機靈,又長得好看,為怕被有心人惦記拐走,家裏還得分出一個人看顧。眼下閨女好了,不僅靈台清明了,還能給家裏搭把手。

他們家的祖墳肯定冒了青煙!

“你今日還要上學,趕緊再去多睡一會。”

隱素搖頭,她不敢睡了。

一次好說,兩次算怎麽回事?而且還那麽的真實連續。

難道是她心裏太陰暗了?

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

傅榮能吃得這份苦,是因為他力氣大。

一桶豆子,父女二人通力配合,不到半個時辰就磨完了。磨好的豆汁過濾煮沸,待點鹵凝固之後瀝水成型。

做完這一切,天色漸亮。

早飯就是新鮮的豆花配著秦氏烙的蔥花餅,吃完飯後父女二分道揚鑣,一個去賣豆腐,一個去上學。

清晨的崇學院外是最為擁堵的地方,各家馬車擠擠攘攘,還要遵循著誰家地位高就給誰讓路的潛規則。

傅家這樣的門第不夠看,馬車也擠不到前麵。隱素索性讓車夫和小蔥先回去,自己則下了馬車徒步前行。

“傅姑娘。”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叫自己,早起的困意頓時消散。

有林清橋的地方,很大可能會有謝弗。

她不想見謝弗,並非是因夢生厭,而是心中有愧。

人家好好的崇學院之光,多少人敬著捧著,到了她的夢裏又瘋又癲。更可怕的是那個夢太過真實,真實到讓她害怕夢裏夢外分不清。

所以她不僅沒有停下,反倒是加快了腳步,寬逸的紅衣行走間翻飛,紅色發帶飄揚,心急之下走出了六親不認旁若無人的姿態。

遠遠還能聽到林清橋疑惑地問什麽人,“傅姑娘是沒聽到嗎?我怎麽覺得自己好像被嫌棄了?”

她心中暗暗對林清橋說了一聲抱歉。

林清橋還在那裏納悶,“我昨日明明還幫她說了話,沒道理她會躲著我。益之,你說說看,是不是我太過熱情,嚇到她了?”

謝弗搖頭,說了一句不知。

“你能知道才怪。”

兩人還坐在馬車上,林清橋放下車簾向謝弗提議就此走路前行。剛下馬車,恰好看到後麵的馬車也下來一人。

是顧兮瓊。

顧兮瓊上前見禮,儀態端莊。

“我瞧著世子氣色不太好,是否最近身子不適?還望世子愛惜自己的身體,時時寬心,莫要為世俗凡塵之事擾了心緒,傷了自己的身體。”

“顧姑娘,我怎麽覺得你這話像是盼著益之不好?”林清橋搖著扇子,一派的風流倜儻。“且聽著好似是益之時日無多,你是在提醒他該及時行樂。”

顧兮瓊瞳孔猛縮,忙解釋說自己是一番好心。

林清橋不置可否,他可不是學院那些眼神不太好的人,看不出這位顧姑娘的小心思。姑娘家有些心思無妨,若是心思歪了才叫人生厭。

“顧姑娘這樣的好人,實在是讓人害怕。”

顧兮瓊臉白了白。

“林公子是不是因為傅姑娘,所以對我有些誤解?”

“無關傅姑娘,僅是我個人喜惡,顧姑娘不必放在心。”

話說到這個份上,顧兮瓊再是好涵養也不可能傻站著聽別人奚落。她行了告退禮,優雅地上了馬車。

林清橋和謝弗皆未多看一眼,徑直往學院走。

“你近兩日氣色確實不佳,是不是又犯舊疾了?”

謝弗垂眸,道了一聲無事。

“真的無事?”

“昨夜失覺,沒有睡好。”

“又是讀佛經?”

“不是。”

林清橋“咦”了一聲,“你…你不會真的有了我等凡夫俗子的紅塵煩惱?”

“我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林清橋的桃花眼滿是八卦之色。

“一個奇怪的人。”

林清橋聞言,八卦之火熄滅。他隻想知道謝弗的夢裏有沒有美人和紅帳香,一點也不想了解一個奇怪的人。

他沒有看到謝弗鏡湖般的眼底翻起的暗湧,像是被困在湖底的怪獸在躁動不安,幾欲衝出來興風作浪。

……

大酈民風開放,男女都能入學堂,男子學君子六藝,女子學的是八雅,所謂八雅乃是琴棋書畫詩酒花茶。

許是隱素昨日出了一點風頭,又傳出了一些不太好的風評,也可能是夫子之間也會相互交流經驗,所以今日教花藝的夫子全程沒有關注她。不管是叫人點名提問還是點評作業,都無一例外地略過了她,可謂是做到了對她完全漠視,當她不存在的地步。

她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還打起了瞌睡。

一到飯點她就清醒了,臨出門時便宜娘可是再三叮囑,她進學的束脩不便宜,還管中午一頓飯,讓她務必要在學院的食堂吃。

秦氏的原話是這樣的:“那可是一年六十兩銀子,你爹要磨多少豆腐你自己算算。這銀子不能白花,你可要給你爹吃回來。”

她一路往食堂走去,發現同行的人極少。想到上官荑得知她要吃食堂時驚訝的眼神,她不難猜出原因。

食堂掩在一棵大樟樹後麵,飯菜的香味從裏麵飄出來。

堂內設有方桌長凳,一眼望去約有十幾張的樣子。張張都坐了人,哪怕是同樣的白衣院服,她還是能一眼斷定這些人的出身都不高。

崇學院是大酈最好的學院,能進學院讀書的大部分都是富家世族子弟,畢竟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一年拿出六十兩銀子交束脩。

學院還不少免束脩的貧寒學子,他們不像那些世家公子千金一樣讓家人送飯,必定是一餐不落地到食堂吃。或許對於他們中的有些人而言,這一頓飯才是他們吃的最好的一頓。

“這不是傅姑娘嗎?她怎麽會來食堂吃飯?”

“必是追著戚二公子來的。”

“噓。”

一眾白衣學子中,戚堂的容貌最為突出。

那憂鬱的氣質和上等的長相,隱素想不看到都難,所以人都以為她是為了戚堂而來,她卻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不中坐到角落的位置上。

角落裏桌子最空,坐了兩個少年,一個臉色蒼白病弱清瘦,一個臉色蠟黃營養不良。單從麵相上看,他們的出身應該不高。

他們可能是覺得她麵生,也可能是因為她是食堂唯一的一個女學子,兩人同時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菜有兩道,一道泛著油花的燒芋頭,應該算是葷菜。另一道水煮白菜,慘白慘白的菜色,一看就是油水太少。

兩位少年的麵前隻有一道白菜,他們的臉色比菜色還難看。

基於她現在的好胃口,吃完一碗後她又去添了一碗。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覺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食堂的廚子。

當她再去盛第三碗時,有人跟在她身後。

“秀才?”

這不是那天說她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的學子嗎?

那人紅著臉,訕訕然。

“傅姑娘,我…我叫李茂,我還不是秀才。”

“你考上秀才是遲早的事,我就先叫著吧。你這盛的是第幾碗飯?”

“第…二碗。”

“你這不行啊。”隱素似是有些看不上他,眼睛掃了堂內一圈,音量提高。“你們昭院這些男生飯量可真小,我都吃完了兩碗,你們竟然一碗都沒吃完。諾,我現在都第三碗了,你們不會連第二碗都吃不了吧。”

她看了一眼李茂,李茂突然福至心靈。

“你們聽到了嗎?我們可是男子,怎麽能輸給一個女子?”

有人聞言端了碗過來,卻是不敢看隱素。食堂一個年老的廚子深深看了隱素一眼,忙給來添飯的人結結實實壓了一碗。

有一就有二,不多會的功夫不少人過來添飯。

貧寒學子們能有機會進到這裏學習,自然是分外的珍惜。他們大多自卑又自尊,哪怕是食堂裏的飯管飽,平日裏他們也隻會盛一回。

如果不是隱素破了例,誰也不會邁出這一步。

有人問,“戚二公子,你不去添飯嗎?”

戚堂想搖頭,卻不由自主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