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又夢

來人白衣折扇,正是林清橋。

琴夫子心下驚疑,不知林清橋為何會來,更不知他又為何幫隱素。

隱素站得久了,麵上已然有些因倦之色,越發顯得嬌憨天真。“夫子你從未教過我,我又何來不滿一說?”

“考測是德院的傳統,你中途入學,難道我德院要為你一人更改規則不成?”

好大的帽子。

好一個站在道德至高點義正言辭的夫子。

“考測自是應當,我並無異議。方才我有好好反省,不知夫子為何以為我心生不滿?”

琴夫子想罵人,她還從沒碰過如此不尊師重道的學生。不聽教化也就算了,居然還一通歪理,簡直是朽木難雕。

“林公子,你也聽到了,我說一句傅姑娘有十句等著我,這讓我如何教她?”

“我說什麽了,哪裏有十句?”

“確實沒有十句。”林清橋忍著笑,看向琴夫子的目光卻是帶了幾分冷色。“既然你不知道如何教她,要不要我去請示山長另請高明?”

琴夫子臉色大變。

她是生在書香之家,但卻不是世族大戶。多少學子以進崇學院為榮,更何況是在學院當夫子。因為她是德院的夫子,在所有族人麵前都高一等,父母更是以她為榮。

這份差事她不能丟!

她驚疑不定,猜測林清橋為隱素出頭的原因。

“林公子,許夫子也是用心良苦,你可不能偏聽偏信。”

顧兮瓊不知何時過來,身後跟著一群人。

“咦?”隱素眼中盡是困惑,“林公子,我剛才說什麽?”

“傅姑娘隻說自己沒有異議,且有好好反省。”

“那我這些話說錯了嗎?”

“自然是沒有。”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林清橋明顯站在隱素這邊。

“傅姑娘第一天上學,學院的規章製度都不清楚便讓人考測,確實有失妥當。”

“還是林公子說了公道話,有些人可壞了,就想看我出醜。我是不會彈琴,但她們也不能拿一把琴弦都糟脆了的琴來看我笑話。”隱素的聲音透著幾分委屈,仿佛是小孩子在置氣抱怨,又像是小女兒家在鬧別扭。

琴夫子聽到隱素這話,當下查看那斷裂的琴弦。莫說是用大力,便是輕輕一扯琴弦都寸寸斷開。

她自知今日因為偏見而大意,立馬給自己圓話。大意是她不知琴弦已糟脆,暗怪隱素為何一早不說。

“這琴好像是顧姑娘讓人拿的。”有人小聲道。

不少懷疑的目光看向顧兮瓊。

顧兮瓊大方認錯,“此事是我疏忽,原以為這琴瞧著無損應是好的,沒想卻因為擱置太久而糟脆了。”

眾人一聽這話,站她的人不少。

誰讓隱素初來乍到還不帶琴,別人好心好意給她取來一把,再是如何她也應該心存感激。

“傅隱素,你簡直不知所謂。兮瓊姐姐是一番好心…”宋華濃最先跳出來。

“我知道她是好人。”隱素一派嬌憨。“我們鎮上有個田寡婦,成天不是關心別人家的男人是不是死在外麵了,就是擔心別人家的孩子養不養得活。有一次我被狗追著咬,那田寡婦看見了一個勁地勸說我不要打狗,這樣的好人可真是難得。”

眾人無不震驚。

還有這樣誇人的?

有人感慨鄉下人就是鄉下人,怎麽說話如此之粗俗不堪,還拿個寡婦來和顧姑娘相提並論就有點過分了。

偏偏那誇人者韶華明豔,又純又嬌,麵上全是真誠之色。不俗不媚渾然天成,好似她本就該是千嬌萬寵的天之驕女。

她一身的紅已是顯眼至極,這般嬌態更是刺紅了有些人的眼。

宋華濃眼裏都噴出火來,“你,你這是指桑罵槐,你憑什麽這麽誣蔑兮瓊姐姐!”

“我不是在說田寡婦嗎?幾時誣蔑顧姑娘了?難道在宋姑娘心裏,顧姑娘就是這樣的人?顧姑娘我可沒說你,是宋姑娘自己說的,不關我的事。”

這下宋華濃的一口老血都快吐出來,腥氣堵在她的心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隻把她氣得頭頂冒煙。

顧兮瓊冷著臉,銳利的目光像是要將隱素看穿。

德院眾女雖然有時候一致對外,但內裏卻是小幫派眾多,盤根錯節關係網極為複雜,多半是麵和心不和。

同為世家大戶出來的姑娘,哪個不想耀眼於人前事事拔得頭籌。顧兮瓊占了四美之一的名額,背地底不知多少人嫉妒。

是以有人為顧兮瓊不平,也有人為其抱不平。不平者以宋華濃為首,因為她懷疑隱素口中的那條狗是在罵自己。

林清橋看戲看夠了,終於說出自己的來意。

原來是柳夫子有請。

柳夫子就是現在昭院教畫的夫子,但他卻不屬於學院。

大酈自太寧帝開國,緊接著就是寧安盛世時期,國之繁昌百姓安居。後又有景宏之治,更是國泰民安。

景宏之治的兩代帝王,正是當今聖上已故的皇祖父和父皇。身為先帝的老師,柳夫子早已名滿天下。因著他致仕之後有點閑,便在崇學院掛了一個閑散夫子的名。他教學全憑心情和隨時,有時閑來無事會來教上一兩節課,有時心情不好數月也不來一回。

所有人都震驚於柳夫子會請隱素,隱素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到了昭院,見到那些畫作,眾人更是吃驚。

畫作各有千秋,但畫中人卻隻有一個。無數雙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的目光看向隱素,隱素在柳夫子的要求下翻看那些畫作。

最後她選中一張,道:“我覺得這張畫得最好。”

柳夫子一看,撫須大笑。“正如我所言,不論是否學過作畫,不論是否知道其中技巧,但凡是真正的好畫作,哪怕是一竅不通者也能一眼辨別。”

原來此前昭院學子們作完畫後,謝弗不願參與評比,說是怕有失公允。

他為第一,其實無人會有異議。

柳夫子知他顧忌,道是有才者不需太過謙虛,更不應顧忌太多。因為明珠永夜無法蒙於塵,蛟龍潛底亦不能損其威。為了不希望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太過禮讓於人,於是柳夫子才有這麽一出,請一個不知情的局外人來點評畫作,身為畫中人的隱素最是合適。

隱素看向那站在人群之外的皎玉男子,哪怕是一樣的白衣,有些人的光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忽視。那神清骨秀的風姿,金相玉映的俊美,無愧崇學院之光的稱號。

宋華濃心裏的嫉妒成了瘋草,這個傅隱素怎麽運氣如此之好!

能入他人的畫也就罷了,竟是成了所有昭院學子筆下的畫中人。不僅有戚二公子和林公子這樣的翹楚,甚至還有謝世子為其作畫。

一個鄉野出來的草包,何德何能?

突然她眼睛瞪得老大,看著那個明月臨世般的男子走到隱素麵前。

“既然傅姑娘喜歡這幅畫,我便將它送給傅姑娘,不知傅姑娘意下如何?”

隱素的心頓時“哐哐”亂撞。

她喃喃著,“我聽你的。”

幾道帶刀的目光射過來,恨不得將她刺穿。

誰讓這個鄉野女子如此和謝世子說話的,什麽你呀你的,不知情的還當她和謝世子交情有多深。

謝弗不僅將畫送給了隱素,還取來自己的私章落了款。

此舉驚呆了昭院學子,也讓德院中的很多人紅了眼。遙想這些年來,還未曾有一人能在謝世子跟前得到過如此臉麵。

隱素捧著畫,心裏的花都開了。謝弗的畫功出神入化,不僅人美景美,還畫出了她當時眼裏的向往之色。

她被無數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包圍,朝謝弗行了一個揖禮。

紅衣墨發,發帶輕舞。

那一身的姿儀自然靈動,仿若是剛從畫中走出來一般。

“…瞧她行的這個禮,還真是好看。”

“這位傅姑娘,或許不似傳的那麽粗俗。”

“方才我作畫時,也是如此想的。”

“不知戚二公子是不是也這麽想?”

戚堂憂鬱的眼神複雜無比,心口泛起說不出來的失落,仿佛以前僅屬於自己的某個東西被他遺落了。

他知道很多人在看自己,隻能默默低頭。

昭院學子的議論聲不僅德院其他人能聽得見,隱素也能聽清。她沒有看戚堂,從對方身邊經過時眼角的餘光都沒有斜一下。

今日上學之行曲折重重,最後的結果卻是不差。

放學之後麵對便宜爹娘擔心關切的詢問,她隻報喜沒報憂,還將那幅畫展示給他們看,樂得他們一個勁地誇畫好看她也好看。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用盆幹完飯,天色漸黑。

折騰一天她已是困極,天剛黑就上了床。半夜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一看到黑色的帳頂嚇得又趕緊閉上眼睛。

不是吧。

怎麽又夢到了這個?

陰蛇吐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醒了?”

那陰冷透骨的恐懼太過強烈,她整個人已瑟瑟發抖如篩糠一般。

“你到底是誰?”

這是個好問題。

她也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長著一張和謝弗一模一樣的臉,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狀態。如果說這個人是瘋魔,那謝弗就是佛。

“我…我說我是天上的仙女,你信不信?”

“仙女?”又陰又冷的聲音,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

“對。”她咽著口水,膽子漸大。“你身上的戾氣太重,佛祖感知到你的戾氣,派我來感化你。”

男人笑了起來,笑聲寒涼刺骨。

赤眉紅目,卻又邪肆俊美至極。

“感化我?”

“對,你隻要被感化了,以後也能飛升成仙。”

男人又笑了,聲音越發的陰氣沉沉。那陰冷的聲音從耳畔拂過,好比是地獄吹來的風,瞬間讓人渾身起滿雞皮疙瘩。

“可惜了。”

隱素的心提了起來,然後她聽到更為寒涼刺骨的聲音。

“我不需要感化,也不想飛升成仙,因為我死後注定要下地獄!”

這人是個瘋子!

“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男人腥紅的目似染血,血絲糾纏如噬人的網。

“你在擔心我?”

“是。”

“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獄!”

寒光在隱素眼前閃過,她又一次眼睜睜看著那長長的劍身穿過了自己。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