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家主令

天子腳下風雲匯聚, 世家高門盤根錯節。

一有什麽風吹草動,便會引來無數猜測傳言。

雍京城的三大國公府,傅家都有關聯。和穆國公府是姻親, 和梁國公府是幹親, 和盛國公府是血親。

原本受人歧視的傅家一躍成為世人最為羨慕的人家,誰也不會想到當年這一家人從偏遠的陲城進京後,竟會有一出又一出的好造化。

流言不知從何起, 或是有人故意為之, 或是捕風捉影以訛傳訛。一夜之間市井都在說葉紅衣已經改嫁,應該被稱之為傅夫人, 而非盛國公夫人。傅榮也隨母改姓, 認了別的祖宗,不配為魏家的子孫。

這流言傳得極快,不多時就傳遍整個雍京城。

隱素就在這樣的當口和盛國公再次單獨見麵,見麵的地點依舊是書墨軒的書房。這一次沒有魏明如,隻有他們倆。

盛國公背手而立站在窗前,望著外麵的石榴樹。紅花大多結了果,一顆顆綠色的小石榴惹人喜歡。

他癡癡望著, 老半天沒有理會隱素。

足有一刻鍾後,他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隱素也不瞞他,說自己在替他畫像時就猜到了。

“倒是沉得住氣。”他轉過身,不怒反笑, “這點像你祖母。”

這孩子不僅性子像紅衣,行事也頗有幾分相似,一旦心有所屬便大膽至極不管不顧, 遇事不動聲色且又最是一個主意大的。

他之所以越過嫡子找這孩子,是因為他相信伯府嫡子夫妻倆怕是事事都要找這孩子拿主意, 若想嫡子一家和自己相認,首先要說服眼前這個像極紅衣的孫女。

他看著眼前的少女,目光欣慰而驕傲。

大酈建朝以來的第一個女武狀元,一言一行既有江湖意氣又有世家大氣。他不如紅衣,所以他教出來的明兒也不哪這孩子。

“你祖母這些年…有沒有提起過我?”

“沒有。”

盛國公麵色微變。

他還是不能接受妻子已經改嫁的事實,一想到他的紅衣不僅嫁給了自己認識的人,還生了一個女兒,他的心就像是被割了無數刀。

明明是紅衣說的,紅衣說他們永遠不會被分開,除了生死。曾經的海誓山盟猶在耳邊,為什麽一走了之把他給忘了。

為什麽不回來?

為什麽要嫁給傅春?

為什麽!

“一次也沒有嗎?”

“沒有。”

她的阿奶從未提過這麽一個人,背叛感情的前夫就跟去年冬天枯死的草一樣,不配在來年的春天時重逢。

盛國公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她忘了我,她怎麽能把我給忘了…她辜負了我,她辜負了我!她怎麽能這麽狠心,她怎麽能這麽對我!”

原來渣男也會痛苦,也會受不了嗎?

隱素眸色漸漸泛冷,那麽當初她的祖母在看到丈夫納妾,小妾懷了身孕之時,又該是何等的難過。

“國公爺,是你先辜負的她。你已有別的女人,那女人給你生了兒子,還有一眾兒孫。我祖母和離之後改嫁他人,從那以後到死都是傅家婦。若你接受不了我祖母改嫁他人一事,由己推人便能知道我祖母當年的痛苦。”

盛國公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孩子說話還真是不給他留任何情麵,冷靜又犀利,讓他不由想起紅衣離開之前的那段日子。那時紅衣和他說話也是如此的平靜,才讓他以為紅衣應該並不介意蘭姨娘的事。

然而他錯了。

他後來慢慢發現那樣的平靜是因為已經放下,可以毫不眷戀地離開。

紅衣不在了,他們的兒子還在。

“孩子,你父親是我嫡親的兒子,盛國公府的一切都應該是他的。我知道你和謝家那小子已經定親,難道你不想以和他同等的出身嫁過去嗎?”

“我一出生就是傅家女,謝世子也並不是因為我的出身而娶我。我祖母已去,她自出國公府後從未想過要回去,我們身為兒孫又豈能違背她的意願。江湖路遠各自珍重,相逢何必再相認,你們緣分已盡,我們更是無緣。”

盛國公聞言,那雙略顯渾濁的眼慢慢變得淩厲起來。

“一品國公府的爵位,大酈最顯赫的身份,幾世都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們真不要嗎?”

“不要。”

“好,好!”盛國公又咳嗽起來,他惱恨自己四十年的尋找終成一場笑話。既然紅衣那麽絕情,紅衣的子孫也是如此的不孝,那他又何必再執迷不悟。

魏二爺和常氏已經聽到風聲趕過來,一左一右地扶著他。

他淩厲的目光看向隱素,眼神中帶著幾許怨氣,還有不甘。

“你一個孩子如何能做得了主,快回去問你父親,他想不想要盛國公府的爵位?”

魏二爺和常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難道他們等了這麽多年,做了那麽多的事,最後還是最壞的結果嗎?

“父親,他已經改了姓,祖宗們若是知道…”

“你閉嘴,他是我的嫡子!”

嫡子二字,像刀子一樣紮在魏二爺心上。

盛國公根本不顧忌庶子的心情,這個兒子他從小到大都看不上,也沒怎麽用心教導過。在他心裏,他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是紅衣的兒子繼承。

哪怕紅衣另嫁他人,兒子永遠都是他的。

然而隱素的回答,讓他很失望。

隱素說:“我父親姓傅。”

“好,好,好一個姓傅!”

“父親,您聽見了吧,他們根本不想和您相認。”

魏二爺的話,讓盛國公恨意上頭。

“好,他們不認,為父就把國公府的爵位傳給你。”

盛國公府的馬車遠去,但卻並沒有回魏家,而是一路往宮門的方向而去。魏二爺和常氏的心都快跳到嗓子,那種即將夢想成真的狂喜讓他們麵色都有些扭曲。

盛國公遞了牌子,獨自進宮。

一口氣堵在他心間,又悶又難受。

從邁過宮門的門檻起,他的腦子裏全是過往的記憶。他記得第一次和紅衣進宮時的情景,引得無數的圍觀和讚美。

往事曆曆在目,到後來進宮的隻有他一人。再後來他退出朝堂,算起來已有好些年頭沒有麵過聖。

宮中的景致似乎有些陌生,來往的宮人也全然是陌生的模樣。突然幾位宮女擁簇著一位宮妃也往陛下的前殿而去,那宮妃明眸丹唇,瑰姿豔逸,望之極妍極豔。

“那是誰?”他喃喃相問。

領路的太監回道:“回國公爺的話,那是思妃娘娘。”

盛國公怔在原地,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一年,齊城很是熱鬧。

紅樓春花處處開,令無數男人共徘徊。

“師父,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師父,錦華和別的紅樓姑娘不一樣,她是那麽的好看那麽的善良,我想娶她為妻。”

“師父,老鴇說了,要想給錦華贖身,必須得五千兩銀子。我…我要做什麽才能賺到那些銀子?”

他眼看著開朗又無憂的少年漸漸變得鬱鬱寡歡,甚至為了賺銀子不惜鋌而走險。他怒其不爭,最後還是心軟給了對方五千兩銀子。

少年接過銀子時,那滿臉的震驚和驚喜曆曆在目。

“師父,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師父,從今以後我傅春這條命就是你的,你讓我做什麽都行。”

兩天後,少年把銀子還給他。

“她說她不想苦日子,她說我不是她的良人,她跟一個大官人走了。”

他當時有些生氣,氣那叫什麽錦華的女子沒有眼光。他想去幫傅春把人搶回來,是紅衣製止了他。

後來他在碼頭見過那女子,確實生得極好,媚態天成一笑花開,與方才那位思妃娘娘長得一般無二。

思妃是錦華的孩子,不是紅衣所生。

須臾間,他什麽都明白了。

太監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突然覺得不對。一回頭看到他倒地上,嚇了一大跳。

“國公爺,國公爺,您怎麽了?”

……

盛國公醒來的時候,對上的是朱太醫古板又嚴肅的臉。

朱太醫是整個太醫院最一板一眼的太醫,但醫術也極為高超,因而有一個醫癡的稱號。全太醫院,也隻有他敢在皇帝麵前為了辨症而臉紅脖子粗的據理力爭。

他和盛國公年紀相仿,葉紅衣還是盛國公夫人時,他是魏家常用的太醫。後來葉紅衣離開,魏家棄他而用王太醫。

所以這些年來,他和盛國公幾乎沒什麽交集。若不是這次盛國公在宮中暈倒,恰巧他又經過,這活他才不接。

“幾十年不見,國公爺的喜好都變了,平日裏沒少拿毒泡茶拌飯吃吧。”

“你…你什麽意思?”

朱太醫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看你這些年真是越來越糊塗了,連話都聽不明白。你中毒了,且時日不短。下毒的人倒是聰明,應是一點點地下在你的茶水飯菜中。庸醫診不出來,還當你是年紀大了身體漸衰。幸好你遇到的是我,否則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毒?

須臾間,盛國公像是蒼老了好幾歲。

他突然笑起來,笑過之後又眼眶含淚。過了一會兒他緩緩起身,理了理衣服,慢慢朝皇帝的宮殿而去。

宮門外,魏二爺和常氏等得著急。

夫妻倆伸著脖子,巴巴地張望著。

因為太過興奮,魏二爺白淨的臉上隱有紅光。

這四十年來,他是盛國公府唯一的子嗣,所有人在他麵前都會說將來國公府爵位一定是他的。但父親遲遲不立世子,他隻能一直頂著庶子的身份。

那嫡子出現之時,他以為自己完了,誰能想到事情會如此之峰回路轉。父親已進宮麵聖,很快他就是國公府的世子。世子之位一旦落定,國公府的爵位就是他的。

他激動地走來走去,盛國公出來時立馬上前攙扶。

“父親…事情都辦妥了嗎?”

盛國公淡淡地看他一眼,道:“妥了,聖旨很快會下來。”

他心下狂喜,常氏更是喜形於色。

夫妻倆皆是一臉的春風得意,無比殷勤地扶著盛國公上馬車。到了國公府後,盛國公不讓他們跟著。

他們巴不得,迫不及待地去見蘭夫人,把事情說了一遍。魏明如也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喜出望外。暗道傅家真是一家子的蠢貨,居然連國公府的爵位都不要。也幸好那些人夠蠢,否則他們要再費一番心思。

世家們請立世子,一般頭天麵聖,第二天就能定下。

這一夜,盛國公府燈火通明。

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將到來的喜悅中,誰也沒再去關心正院裏那個身為一家之主的盛國公。等到翌日清晨時下人才發現,盛國公居然不在房間裏。

一問門房,門房說天沒亮國公爺就已出門。

魏二爺和常氏都不怎麽在意,以為盛國公被傅家人氣得狠了,獨自去京外散心而已。如今大事將定,隻等宮中傳來好消息。

夫妻倆滿懷喜悅地等著,早就派下人守在大門外,一旦有什麽動靜立刻來報。

等啊等,一直等到午時,宮中依然沒有消息傳來。

魏明如覺得有些不對,反複詢問父母昨日所有的細節,並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她摸著被寬大袖子遮住的右手,眼裏的恨意難消。

那個賤人好狠,竟然斷了她右手所有的筋脈。大夫說了,她的手就算是痊愈,以後也不能再用勁,更不可能習武。

從小到大,從未有人敢這麽對自己。

那個賤人給她等著!

直到傍晚時分,終於有人來了。

來人是皇帝身邊的一個老太監,當他抖開聖旨時,魏氏夫婦的臉色都因為激動而皮肉亂抖。等到老太監宣讀完聖旨,所有人都驚呆了。

“降爵?怎麽會降爵?”魏二爺不信,搶過聖旨看了好幾遍。

從一品國公府降為末等伯府,大酈建朝以來都沒有這樣的先例。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常氏像傻了一樣,“還讓我們搬離,國公府所有東西都不能帶走…”

為什麽一轉眼之間,眼前的潑天富貴就沒了呢?

魏明如突然問老太監,“承恩伯府那邊是不是也有聖旨?”

老太監點頭,皮笑肉不笑。

盛國公請陛下做的見證,說是把魏家所有的東西都給傅家。誰知傅伯爺知道後轉頭就進宮麵聖,將那些東西捐到軍中,一半充為軍餉,一半慰勞邊關將士。

傅家這一招瞧著有些犯傻,實則頗為高明。

若不然真來接手魏家的產業,怕是不知要費多少周折,又要吃多少暗虧,最後到手的東西也不知能有幾成。

如今傅家人不沾手,全權交到軍中,魏家這一房人便是有幾千個心眼子,那也是一個都使不出來。

陛下龍顏大悅,當下就升了傅家的爵位。

這一來一去,傅家已是今時不同往日。

老太監看著魏家這幾口,皮笑肉不肉。

“咱家剛從那邊過來,如今可不是承恩伯府了,而是沐恩侯府,魏姑娘可別叫錯了。”

魏家人聞言,頓時都不好了。

“父親,父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魏二爺想去問盛國公,到了盛國公的院子才反應過來。原來父親一早離府,並不是因為出京散心,而是要躲著他們。更讓他絕望的事,居然沒有人知道父親去了哪裏。

此時的盛國公,早已出了京城的地界。隨他一起出京的,沒有在府中用慣的下人,反倒是早年前跟隨他多年出生入死的幾個老兵。

其中有個老兵問:“公爺就這麽走了,萬一大公子不肯要那些東西怎麽辦?”

大公子指的是傅榮。

傅榮連親生父親都不認,也不要國公府的爵位,又怎麽可能會要魏家的財產。

盛國公望著雍京城的方向,在日暮中長長歎了一口氣。“那丫頭最像她祖母,恩怨分明拿得起放得下,但有一點和她祖母不同。紅衣更灑脫,那丫頭卻是個記仇的。哪怕她不稀罕那些東西,也不可能還給老二一家。若是我料得不錯,以那丫頭的聰慧,必定會給那些東西安排一個好去處,或許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這一點,他確實料得不錯。

捐出那些財物,傅家換來的是侯爵之位。

所有人都在議論著傅家今時今日的造化。有人羨慕不已,有人還在為傅榮沒有接手魏家的爵位而遺憾。當然也有人為魏家從國公府降為伯府的事感到詫異,感歎盛國公這事做得有點過分,哪能因為嫡子不肯認親就把好好的一品國公爵位給弄沒了。

夜幕降臨,繁華熱鬧的雍京城漸漸歸於安靜。

各家各戶亮起燈,燈燭之下是人生百態。

隱素對著燭火,把玩著手中的半邊玉令。玉令通體無暇,正中刻有字。雖是隻有半邊,依然能看出刻的是一個魏字。

這是盛國公出京之前托人給她的東西,她猜應是什麽印信之類的東西,用以行使調動安排家族產業的權力。

可惜那些東西都捐出去了,這印信也就隻是個擺設。

熟悉的腳步聲傳來,一隻修長如玉竹和大手從她手中拿走玉令。

男人好聽的聲音帶著一絲隨意,道:“是不是覺得這東西無用?”

隱素雙手托腮,乖巧點頭。

那些個產業悉數上交,哪裏還用得上調用什麽銀錢,處理什麽田產鋪子,這東西可不就成了無用之物。

“那老頭自己手中還有一半,想來是對我們還不放心。你說他若是知道東西都被我們給上交了,會不會氣死?”

“盛國公是將才,其心智計謀遠勝許多人。”

“你是說他料準我們不會要那些東西?”隱素若有所思,隨後不滿地嗔道:“你到底是哪一邊的,你怎麽能幫他說話?”

燭光之下,一張小臉嬌美靈動,越發明眸皓齒。

“我自然是向著娘子一邊。”謝弗牽起她的手,走到外麵。

夜色正好,窗戶透出的光亮照映出來,暈染了無邊的黑暗,屋簷牆體在朦朧中拉扯出形狀各異的影子。

“你說話就說話,把我帶到外麵做什麽,你就不怕被我爹娘看到了?”

隱素有些納悶,他們不是在說盛國公的事嗎?這男人怎麽好端端的把她帶到外麵來。雖說兩人已經定親,但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還在相會,任是再開明的父母也不會允許。

“等會你就知道了。”

男人的大掌包裹著少女的小手,將那玉令高舉。

突然無數黑影驚現,像是樹葉無聲飄落,又像是有什麽東西從地底下鑽了出來。不過是須臾間的工夫,院子裏跪滿黑壓壓的一群人。

隱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