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勝!

人海如潮, 似有風來。

風吹著擂台之上兩女紅色的衣袂,不動對峙。

“我真是小瞧傅姑娘了,沒想到你居然會武。”

“會一些。”

“擂台之上非兒戲, 傅姑娘若是此時退場還來得及。”

“我說過, 魏姑娘多慮了。”

魏明如眼中厲光一現。

不知好歹的賤人!

不過是鄉野之中學來的幾招三腳貓功夫,哪裏比得上她自小就得到名師教導,還有祖父和外祖父的親自指點。

人生在世, 總免不了和討厭的人狹路相逢, 正好讓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賤人見識一下真正的厲害。

她握著銀鞭的手緊了緊,傲色之中是對結果的誌在必得。

主考官的席位上, 常老將軍像是受到極大的衝擊, 整個人都有些不好。

他們常家的先祖本就是魏家的副將,兩家淵源極深,關係也是樹連著枝。他早年是盛國公的副將,那一手古怪的槍花,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是葉字!

葉紅衣的葉。

他不停自問:“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怎麽會這麽巧!

四十年來都杳無音訊的人,為何偏偏這時候出現了?那個紅衣少女,和當年的盛國公夫人又是什麽關係?

他驚疑地看著穆國公, 眼神淩厲。

“魏國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麽?”

“傅姑娘是我舉薦之人,我自然是早就知道她的能耐。”穆國公打著馬虎眼。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常老將軍說是哪個,我還真不知道。”

常老將軍氣得直瞪眼, 他不可能明著質問。他們常家多年來被視為盛國公府的附庸,哪怕是曆代的常家家主在魏家家主麵前也幾乎是屬下般的存在。

當年他之所以同意嫡幼女嫁進盛國公府,其實就是存著自己的私心。一旦流有他們常氏血脈的後人成了盛國公府的主子, 那麽一直以來的主從關係便不複存在。

所以這些年來,他最是不願聽到那對母子被找到的消息。眼看著一年年過去, 如今已有近四十個年頭,離他的私心一步步逼近,就在他以為萬事大順隻欠東風之時,誰能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

“槍法而已,又不是藏著掖著的東西,被人偷偷學去了也不足為奇。”

這是打算堵住有人想認親的後路。

“常老將軍閱曆深厚,又是習武之人,當知畫皮難畫骨的道理。若各家獨門絕技如此好學,恐怕天下武學早已不分彼此。”

“世間之事,最怕有心人。”

“常老將軍說的極是。”

若不是有心人故意從中作梗,盛國公夫人母子又怎麽可多年來沒有任何的音訊。

安遠侯撫著胡須,看破不說破地對著穆國公笑了一下。穆國公回他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中。

台下之觀戰人群議論紛紛。

“想不到傅姑娘真的會武,剛才那一下子瞧著是個練家子。”

“再是會武又如何,魏姑娘的本事咱們可都瞧見了,連吳勝和梁國公府的二公子都不是她的對手。那傅姑娘看著嬌滴滴的,等會必被打得哭爹喊娘。”

“我看未必,傅姑娘力氣不小,還能推動伯府之前擺在門口的磨盤,想來也是有些成算。”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那磨盤裏麵必有機關,否則謝世子又怎麽能推得動。我看傅姑娘就是衝著魏姑娘來的,二女爭一夫,她也不思量一下自己的出身和能耐,如此沒有自知之明,也不怕丟人現眼。”

眾人你一言我一句,如同鼎沸的潮水。盛國公的呢喃聲湮滅在嘈雜聲中,但離得最近的魏二爺和常氏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魏明如多年來最是揣摩盛國公的喜好,不論是言行還是衣著,夫妻倆以為他方才是從自己女兒身上看到嫡妻的影子,便也沒有多想。

他們對自己女兒的本事很有自信,目光不善地看著擂台之上的另一道紅色身影。不自量力的玩意兒,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他們家明兒打下擂台。

“父親,明兒最似母親,她一定會贏的。”

“是啊,你親。明兒這孩子最是讓人省心,若是母親見了,必定會喜歡她。”常氏多年來被女兒潛移默化,自然是知道說一些話討公爹的歡心,也知道如何讓公爹對自己的女兒更看重。

若是以往聽到這樣的話,盛國公都會感慨一兩句。然而此時他仿佛沒有聽到夫妻倆的一唱一和,目光直直地看著台上。

那樣的槍花,除了紅衣還能有誰!

他一把推開魏二爺,意圖往擂台那邊走去。魏二爺心下一驚,回過神後連忙趕緊上前將他扶住。

“父親,您要做什麽?”

“我…”

“父親,這一場比試對明兒很重要,您若有什麽事,何不等明兒贏了比試再說。”

“是啊,父親。我們都知道您放心不下明兒,明兒有什麽本事您最清楚。那什麽承恩伯府的姑娘不足為懼,她怎麽可能是明兒的對手。”

與盛國公府位置相近的是謝夫人,謝夫人望著台上那個手握長槍,平靜而淡然的少女會心一笑,隨即又露出一絲淡淡的嘲諷。

魚目妄想混珠,遺珠卻已出現。

她望著魏家人,搖了搖頭。

隨後她又朝承恩伯府的處置看去,但見傅榮神情緊張地看著台上,而秦氏則不知在和宋夫人說些什麽。

秦氏擔心不已,恨不得去台上把女兒給拉下來。

“這孩子事先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有透露,若是我知道她要來參加武舉,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的。擂台比試多凶險,萬一刀槍無眼傷了她,那該如何是好。何況她對上的是魏家的大姑娘,我是越想越覺得不踏實。”

宋夫人安慰道:“她是個什麽性子,我這個當幹娘的都知道,你做親娘的哪裏能不曉得。若沒有把握,她怎麽可能會參加比試。再說能被舉薦之人,曆來都不是泛泛之輩。你且放寬心,我看她未必會輸。”

秦氏也想放寬心,可又實在寬不起來。女兒是清明了,但主意也大了,這麽大的事都不和他們商量。

她沒想太多,還當女兒是為了和魏明如一較高下,所以才會參加武舉。心想著萬一傷了,那該如何是好。

這時劉太後身邊的太監來傳口諭,說是太後娘娘有請。她腦子還一團亂,一顆心七上八下,眼睛不離擂台之上,跟著那太監到了太後娘娘跟前。

太後娘娘示意宮人搬來凳子,讓她坐在自己下首。

擂台之上,兩道紅衣身影已經動了。

人群中驚呼連連,秦氏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連劉太後問了自己什麽話都沒聽見。她愣愣地看著台上的女兒,那靈動敏捷的身手,那行雲流水的招式,竟像是不認識一樣。

這真的是她的素素嗎?

“多寶,你女兒的武藝是和誰學的?”皇帝問。

曾相國可不會武。

秦氏恍惚中聽到他問自己話,下意識回道:“我不知道,我從來都沒見過。她自小和她祖母住在寺廟,應該是她祖母教她的。”

皇帝挑眉,沒有計較她沒用敬語的事。

劉太後小聲說了三個字:“葉紅衣。”

葉紅衣?

皇帝很快想記這麽個名字,有些驚訝。

照此說來,承恩伯就是盛國公府的那個嫡子。

他忽然興奮起來,因為當初他一時腦熱封了傅家的伯爵之位,沒少被有些臣子們私下議論,說他此舉無異於昏君所為。

身為帝王,他豈能容忍臣屬們的不滿。因著此事,他遷怒了一些人,引得母後不滿,對思妃也越發不喜。

後來母後認出了多寶,化解了他心中的那一絲絲不可告人的後悔之意。當傳出傅家女兒是曾相國的弟子時,他還當著眾臣的麵前提過此事,意在告訴所有的臣子們,他的眼光何其獨到。

從那以後,私下說他昏庸的臣子們果然少了許多。

隻是不管是傅家女兒是曾相國的弟子也好,母後公開了多寶的關係也好,總還是有人置喙傅家當初僅憑有女得寵而受封爵位的事。

若承恩伯真是盛國公府的嫡子,他就是最有先見的君王!

這時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那聲音極大,似是穿透所有的嘈雜聲直破天際,響徹在整個習武場上空。

“是葉家槍法!”

有人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上官荑問身邊的呂婉,“什麽是葉家槍法?”

呂婉先是皺眉,然後似是想到什麽,道:“盛國公的夫人姓葉,她當年用的就是長槍。”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都是震驚。

好半天,上官荑才道:“我的天哪,傅姑娘這…”

她沒有往下說,呂婉卻是明白她的震驚。

坐在劉太後身邊的秦氏也聽到了那句話,她茫然地想著,好半天才想起來自己的婆婆就是姓葉。

劉太後見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心知她必是還不知道傅家的往事。皺著眉朝盛國公的方向看了一眼,視線重新回到擂台之上。

擂台上兩道紅色的身影纏鬥在一起,你來我往險象環生。

林清橋氣喘籲籲回來,站在謝弗的身邊,眼睛才往擂台上一看,驚得失態到嘴巴一時之間都沒能合上。

好半天,他感慨道:“傅姑娘,真乃神人也。”

誰能想到,那麽嬌憨貌美的姑娘,居然是一個大殺器。

謝弗麵如寒玉,沒有什麽表情,但是說出來的話愣是讓人聽出幾分纏綿。如同冰雪之下綻放的花,極冷又極烈。

“我說過,她是仙女。”

林清橋:“……”

益之果然是動了凡心。

“啊!”

有人驚呼出聲。

隻見擂台之上,兩女呈僵持之勢。

原來是之前魏明如的動作滯了一下,因為她震驚自己聽到的葉家槍法四個字。葉這個字對她而言最是敏感,她須臾間就明白了什麽。

當下手中的招式更為狠辣,一個鞭舞銀蛇直擊隱素的要害之處。

隱素似是之前沒有留意到她的破綻,在銀鞭揮過來時像是差一點躲閃不及,長槍帶著幾分慌亂地擋了過去。

她心下大喜,一把握住了長槍,另一隻手上的鞭子想也沒想又揮了出去。鞭子沒有落在想要的地方,反而被人抓住。

她們彼此都捏住了對方的兵器,引得觀戰之人陣陣驚呼。

秦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麵色發白呼吸急促。

劉太後和皇帝也齊齊凝神,所有人都望著那擂台之上的兩道紅影。一旦僵持被打破,勝負應該立見分曉。

相似的紅衣,像兩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烈焰。

這烈焰勢同水火,一觸即發。

林清橋搖扇子的手停在半中,下意識看向身邊的謝弗。還是那樣不見悲喜的一張臉,讓人看不清情緒。

旁邊已有人在討論,猜測最後贏的人會是誰。他想說些什麽,話到又咽了下去,遲疑地伸手,猶豫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她是仙女。”

“…你剛才說過了。”

林清橋有些無奈地想著,這就是為愛癡狂的男人,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心上人的好。一口一個仙女,真是走火入魔了。

仙女是什麽樣子,林清橋不知道,他隻見過妖女,且被妖女迷了心。他再次朝擂台看去,心想這麽看著,傅姑娘還真有點像仙女。

明明最是驚險關頭,那被人握住長槍的少女依舊木著一張臉,頗有幾分雲淡風輕的意味。而另一邊的魏明如,則微微喘著氣,一雙眼睛淩厲不掩殺意。

早在聽到那聲葉家槍法時,魏明如就起了殺心。

她眼中的殺意越來越濃,暗惱自己在穆國公府求舉薦失敗時,怎麽沒有想到穆國公要舉薦的人會是這個賤人。

這個賤人不除,終將是個大患。

既然賤人不識趣,那就休怪她不客氣了。

“傅姑娘,你說你是何苦。我想和你做姐妹,你卻想當我的敵人。你這般不知好歹,遲早是要吃虧的。”

說時遲那時快,也不知她做了什麽。銀鞭上如鱗的紋路突然乍起,尖銳的鱗片紮進隱素的掌心,鮮紅的血立馬順著纖細的指縫流出來。

隻是任那鮮血直流,握著銀鞭的手卻沒有鬆開。

魏明如臉色變了變,似是不太相信這樣的結果。她試過無數次,一旦她出其不意地使出這個招數,被銀鱗刺中的人會立刻鬆開鞭子。

為什麽這個賤人沒有?

隱素小臉還是一片木然,仿佛那血不是自己的。

“魏姑娘這是技窮了嗎?居然使出如此卑鄙的伎倆?”

“兵不厭詐,傅姑娘應該多讀書。”

“好一個兵不厭詐,魏姑娘你不會以為就這樣了吧?”

什麽意思?

魏明如還未反應過來,隱素握著長槍的胳膊一轉,直接將魏明如的手震開。然後她抓著對方銀鞭的手一動,那銀鞭就脫離了魏明如的掌控。

眼看著魏明如因為慣性而朝自己倒來,她長槍一抵,隨即一掀。一聲“轟”響過後,人群中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魏姑娘被打下擂台了!”

“傅姑娘贏了!”

魏明如重重跌落在擂台之下,身體掀飛之時她腦子裏一片空白,等到落地的那一刹那,她是滿眼的不可置信。

怎麽會這樣?

世間真的有天生神力之人!

她忽然想起那日之事,所以那個賤民的牛車陷入散水溝時,真正將牛車拉出來的不是賤民和牛,而是傅隱素這個賤人!

難道就這麽輸了嗎?

“承恩伯府傅隱素,勝!”

一個勝字,瞬間傳遍習武場。

一時之間,驚呼四起。看台之上有人因為太過激動刺激而站了起來,人群之中有人太過意外而呆若木雞。

這個勝字像一把劍,直直穿透了魏明如的心。

她竟然輸了!

這怎麽可能!

自三歲起她就摸劍,七歲就跟著外祖父在軍中曆練。舉凡是有名望的武者,她都曾經拜訪過。從小到大她聽得最多的就是別人的誇讚,誇她是習武良才,誇她不愧是盛國公府和撫平將軍府的血脈。

這些年來,威嚴寡言的祖父為她一再破例,外祖一家對她最是重視。就連她的親生父親,在她麵前也多有討好。

盛國公府的嫡係嫡女,穆國公府的當家主母,這些都應該是她的。

她不甘的視線中,出現令人刺眼的紅。

這個賤人!

隱素站在擂台邊,居高臨下。

她頭頂是的烈日,一身紅衣在烈日中如火一般恣意濃烈。風吹起她的衣袂,她的表情依舊是那麽的平靜,仿佛是睥睨人間的仙女。

“這麽看,傅姑娘還真像仙女。”林清橋喃喃。

他一轉頭,哪裏還有謝弗的身影。再定晴一看,隻見謝弗已朝擂台走去,在無數人詫異的目光中,站在了隱素的身邊。

一白一紅,如同佛花的兩種顏色。

魏明如的瞳孔因為這抹白的出現,而急劇地收縮。

她看著男人玉骨般的大掌牽起女子的手,眼中的不甘變成妒恨。然後她又看到男人把女子手中的銀鞭取下時,陰森森地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讓她如墜冰窟。

寒氣逼人的殺意,一分不差地朝她襲來。

她驚愕之時,一隻掌心鮮血淋淋的手被人舉了起來。與此同時銀鞭上的機關被人觸動,在眾人的嘩然中銀鱗乍現,然後重重朝她扔了過來。那機關未合上,鞭子扔下來的時她躲閃不及,鋒利的銀鱗從她臉上劃過,瞬間就見了血。

謝世子…

他怎麽敢!

隱素眼有笑意,心想著男人瘋一些也好。

這麽痛快解氣的事,她剛才就想做了。

早有離得近些的人看清了門道,緊跟著就七嘴八舌地指責起魏明如來。指責她不厚道,居然在武舉之上暗箭傷人。

人人都關注著這邊的情況,一有風吹草動便會傳開。一傳十,十傳百,不到一刻鍾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鞭子有機關。

她聽著潮水般的議論聲,恨恨地假裝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