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幸福

隱素收了銀錘, 道了一句“國公爺承讓。”

穆國公連連擺手,“你太客氣了,我可沒有讓你。”

說完他讓謝弗和謝夫人走開一些, 提著長戟又衝了上去。隱素也沒有避讓, 舉著雙錘迎戰。二人你來我往,看得謝夫人膽戰心驚。

他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方才是有意試探, 故意露了破綻, 如今才算是真正的較量與切磋,招式多變而詭, 招法精準而老練。

二十多年回合後, 他再一次被隱素手中的銀錘逼退。

“好力氣,好身手!”

一連兩個好字,足見他的欣賞之情。

他有很多年沒有和人打得如此痛快,父親說的沒錯,再精妙的招式在真正的神力之下往往不值得一提。

舉重若輕掃千軍,一拳即出擊萬馬。力拔千鈞為先鋒,驍勇蓋世無人擋。這是太寧帝對魏家第一代盛國公的聖譽之言。

他記得父親在世時, 時常說起老盛國公。景帝誇老盛國公有先祖遺風,讚其能以一人之力抵千軍萬馬,所向披靡且無往不勝。

曾經他無比遺憾自己此生未能遇見天生神力者,不能見識父親念念不忘的那種令人望塵莫及的強大。

而今, 他見到了。

他震驚,又興奮。

虎目灼灼,看著眼前的少女。

這孩子有此神力, 還會武,若是男兒身…

“挑你最應手的兵器, 咱們去習武場再比試。”

隱素半點不扭捏,直接取了一把長槍。她提著長槍轉身時,看到穆國公手裏的也是一把長槍。穆國公明顯愣了一下,然後眼神越發精亮。

長槍最適宜兩軍對陣,是邊關將士中最常見的兵器。

穆國公府的習武場極大,百年世家以武立世的原則在習武場不知被翻新多少次的場地中得到最好的體現。

二人分立兩邊,謝夫人和謝弗觀戰。

長槍對峙,風聲中仿佛響起蕭蕭的戰鼓鳴,似是又回到邊關無盡的沙場歲月。穆國公心潮澎湃,險些熱淚盈眶。

這是一場雙方都沒有遺餘力的較量與切磋,你來我往招招都是又狠又利直中要害,躲閃迎擊間險象環生。

謝夫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兩人傷著了對方。

半個時辰後,隻聽到穆國公大聲說了一句“痛快!”

他把長槍一舉,示意兒子過來。

謝弗接過他手中的長槍,站在了隱素的對麵。二人相互行了禮,然後又展開另一場較量與切磋。

謝夫人忙給穆國公擦淚,夫妻倆眼神交匯。

穆國公感慨道:“江山代有英傑出,我很是欣慰。”

習武場內,那一對璧人纏鬥在一起,白衣如雪飄落人間,紅衣墨發飛揚靈動,竟是分外的賞心悅目。

長槍如電又如蛇,在他們手中變化著無窮的招式。走位攻擊錯身閃躲時,驚險之處令人拍案叫絕。

相比謝夫人的緊張,穆國公可謂是十分的放鬆與驕傲。

“弗兒是文才也是將才,他的習武天賦在我之上,若為將才,應會勝我許多。”

“公爺,可覺得遺憾?”

“文臣武將都好,隻要能為大酈盡忠職守,便是我謝家的好兒郎。”

謝夫人酸澀的心,頓時得到了撫慰。

透過那交鬥在一起的金童玉女,她像是看到了多年後。孫兒們若麽是如其父,若麽是如其母,定當都有著過人的資質。到時候這習武場上童聲稚嫩歡聲笑語,該是何等的讓人歡喜。

又約摸近一個時辰後,場中的一對璧人終於停下來。二人額頭皆是汗水,目光隔著溫暖的空氣纏在一起,情愫在無聲無息地滋長。

竟是沒有分出勝負!

穆國公拍掌叫好,問隱素,“你師父是誰?”

曾相國是文弱書生,不可能是這孩子的武學師父。

隱素回道:“我祖母。”

深埋在腦海中的記憶如同一幅畫卷,緩緩地打開。

寺廟後山的竹林中,婦人以竹為槍,在竹風中如舞遊蛇。稚嫩的小女童跟在後麵,手中也握著長竹,學著婦人的樣子比劃著一招一式。

畫麵一轉,婦人替小女童擦著臉上的細汗,聲音輕柔卻嚴肅。“素素,你要記得阿奶說的話。在你沒好之前,不要將阿奶教與你的槍法和你師父教給你的東西示於人前。若有人欺負你,你用祖母教你的那些拳腳功夫對付即可。”

小女童眼神懵懂,乖巧點頭。

她不明白祖母的苦心,但至死都記得祖母說過的話,哪怕是在父母麵前都瞞著這些事。直到替戚堂擋劍而亡時,世間也無人知曉她的秘密。

天生神力而會武,心如稚兒又擅琴作畫,若被有心之人知曉,恐怕此生都難再安穩。要麽成為他人的手中刀,要麽成為他人手中謀利的工具,抑或者是玩物。

婦人看著小女童的目光是那麽的複雜,滿是擔憂與遺憾。

直至死,婦人依然沒能等來孫女的清明。那擔憂與遺憾的目光仿佛穿透記憶,清晰地出現在隱素麵前。

有時候隱素似乎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就是原主那失缺的魂魄。

因果不可考,機緣不可究,不管是什麽樣的緣分和際遇,她穿越到了原主身上,成為父母眼中已經清明的傅家女。

穆國公眼有精光,道:“高手在民間,你祖母必定是個不出世的高人。”

江湖之事,他也會略有耳聞。

那些成名的江湖人士,他也認得幾個。這孩子方才使出來的槍法與江湖中人有相似之處,卻又不盡相同。招招靈動又步步殺機,更像是戰場廝殺中曆練出來的招式。

謝夫人不是習武之人,但她是武將的妻子,自然也能看出一些門道。有些話穆國公身為男子不便問,她是女子更容易開口。

“女子習武的不多,敢問你祖母名諱是什麽?”

隱素緩緩垂下眼皮,道:“我祖母姓葉。”

葉?

上過戰場且使槍的葉姓女子…

穆國公和謝夫人下意識對視一眼,皆是驚疑。

難道是他們知道的那個葉字?

夫妻倆齊齊朝隱素看來,但見少女麵色潮紅卻眼神平靜。那平靜似是輕舟過盡千帆,並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老成。

紅衣墨發,光華動人。

穆國公恍然記得幼年時,曾跟隨父親一起去盛國公府做客。那一年他不到四歲,隻覺得盛國公身邊的紅衣女子實在是太過好看。

稚兒時的記憶大多忘卻,他能記起的是那一抹紅衣帶給自己幼小年紀時的驚歎,驚歎對方人如其名的風采。

時隔多年,女子的麵容也已模糊,但那記刻在幼年中最為深刻的一抹紅卻是一直都在,此時竟與眼前的少女仿佛重合在一起。

“你知道?”他又是一句沒頭沒腦的問話。

但是這一次,謝夫人聽懂了。她呼吸微微一緊,忽然朝兒子看去,卻見兒子溫柔地看著人家姑娘,亦是同樣的平靜。

“你也知道?”

謝弗點頭。

他娘子所有的秘密,他當然全都知道。再世為人,借屍還魂,是人非人,是鬼非鬼,自詡小仙女。

這下謝夫人又驚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穆國公再問隱素。

隱素也不隱瞞,將自己在書墨軒偶遇盛國公,然後給盛國公畫了一幅盛國公夫人畫像的事一一道來。

謝氏夫婦同是震驚,所以這孩子是因為畫了一張自己祖母年輕時候的畫像,才猜出了自己一家人的身世。

謝夫人不停驚呼,感慨天下之大,當真是緣分玄之又玄,血緣關係最是奇妙,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穆國公則是再驚訝隱素的才能,依據他人敘述而畫像,這種異於常人的才能極其罕見,他的兒子就是其中之一。

難怪兒子動了心。

他震驚過後,又是一喜。隻是歡喜不過一瞬。

“你不想認親?”

明明已經知曉真相,卻沒有任何的舉動,分明是不想和盛國公府相認。

隱素搖頭,又點頭。

認不認親不是她個人的事,她接收原主的一切,包括親人包括過往,但她沒有權利替祖母原諒盛國公,更不可能為了自己的私利和虛榮心而和盛國公相認。

“我祖母生前從未提過隻言片語,想來是已經放下,並不願意我們一家再和盛國公府有任何的牽扯。”

潑天的富貴就在眼前,還能做到不為所動,足見心性之堅定。

穆國公的眼中已全是讚賞,對隱素道:“你且放心準備武舉,舉薦一事我自會替你安排。”

謝夫人已命下人備了茶飲,讓幾人回屋歇上一歇。

一室的茶香,混著檀香,四角擺放著冰盆,泛著絲絲的涼意。將將喝了半杯茶,便有下人來報,說是盛國公府的大姑娘來訪。

魏明如此次登門,目的竟是和隱素一致。

隱素早在她進來之前,已經回避。

穆國公府聽到她的請求,下意識摸了摸此前被她鞭子掃過的手臂。

“常老將軍是你外祖父,你為何舍近求遠?”

“正是因為他是我外祖父,我才想著要避嫌。”

魏明如之所以來找穆國公府舉薦,當然不是為了避嫌。她想得到穆國公的認可,還有什麽比穆國公舉薦她才參加武舉更有說服力的事。

她相信自己的實力,如果有了穆國公的肯定,日後她才能更加穩坐穆國公府下一代主母的位置。

“晚輩並非想走捷徑,也沒想過投機取巧,國公爺盡管考校晚輩。”

她話說到這個份上,穆國公少不了要做個樣子。

與她過招的是穆國公的一個心腹,身手自然也是了得。過招之地當然也是習武場,謝夫人再一次觀戰。

她使的是銀鞭,宛如曲舞的銀蛇。

那一身的紅衣,襯得她越發的明豔。

若是以往,謝夫人最是願意看到姑娘家穿得鮮亮又開朗的模樣,縱然猜到魏明如喜歡著紅衣的原因,也不會有太多的想法。

而今兩相一對比,這一抹紅便刺眼了許多。

一個時辰多過後,魏明如險勝。

這般身手,已是難得。

若沒有隱素的珠玉在前,穆國公在不知道魏明如本性的情況下,定然會大為欣賞,順理成章地為其舉薦。

魏明如收了銀鞭,到了穆國公夫婦麵前。

她以為憑借自己的能力,穆國公肯定不會推遲舉薦一事。沒想到對方卻告訴她,已有比她更合適的人選,讓她另尋他人。

穆國公挑明了話,她不能糾纏。

縱然心中猜疑四起,又非常惱怒,她還是十分有禮地表示自己技不如人,誠懇地說日後一定會再勤加練習。

謝夫人從謝弗口中得知是那日穆國公扮成賣炭翁的事,並不知魏明如和穆國公的過節,所以她心中難免有些愧意。

當下讓人備了一些禮,命石娘送一送魏明如。魏明如大方表示不用,她認得穆國公府的路,自己出去即可。

謝夫人還想堅持,瞧見穆國公臉色不太好,便沒有再三。

魏明如離開後,穆國公才說起那日挨了魏明如一鞭子的事,聽得謝夫人是連連驚呼,急切地想要察看他的胳膊。

他說自己無事,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麽。戰場刀槍無眼,小小鞭傷他怎麽會放在心上,他上心的是魏明如的人品。

“這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我以往瞧著那孩子還算知禮懂事,沒想到居然是那等狠辣的性子。”

如此一來,謝夫人的心中再無對魏明如的愧意,隻有濃濃的不喜,還有深深的慶幸。

魏明如一出謝夫人的院子,臉色立馬變得陰沉至極。

眼看著快要出國公府,四下並無外人,她右手一揮,長蛇般的鞭子就甩了出去,重重甩在身邊丫頭的身上。那丫頭吃痛,又不敢喊出聲,縮著身體抱著自己拚命求饒。

“魏姑娘想教訓自己的下人,為何要在別人的府中動手?”

冰玉相擊的聲音,透著令人膽寒的冷意。

魏明如心下一驚,很快神色如常。

那丫頭已經爬起來,不停說自己走路沒看清摔了一跤,和自家姑娘無關。

“世子爺,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走路不小心。我家姑娘最是心善之人,她方才是想扶奴婢,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白衣重雪的男子立在假山邊,容色淡淡。豔陽生出無數的光影,在他寒玉般的臉上照映出如畫的潤澤。

魏明如目光定在男子的臉上,眼神有一瞬間的失神。

從小到大她就知道自己要什麽,堂堂正正的身份,榮耀尊貴的地位,以及令人羨慕的親事。為此她從不與蘭夫人親近,哪怕蘭夫人是她真正血親上的祖母。

她知道祖父才是盛國公府真正的主子,所以她自小就喜歡跟著祖父。祖父喜歡習武之人,她就刻苦習武。祖父對嫡祖母念念不忘,她就投其所好。

父親無用,母親無能,她隻能靠自己。這些年來,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練了一身的好武藝,還得到祖父的偏愛。

武舉過後,所有的一切都會如願,包括眼前容貌絕色的男人。

謝世子身子弱,是娘胎裏帶出的心疾。這些年雖然調養得當,但卻不能繼承穆國公的衣缽。他們大酈三公皆是以武起家,祖父說穆國公骨子裏最是重武。眼看著唯一的獨子無法延續謝家的風骨,她相信穆國公比誰都希望有一個習武的兒媳,將來誕下健康且有習武天資的孫輩。

放眼京中,再也不可能有比她更適合的人選。

何況兩家淵源如此之深,還有聯姻之約。

“這麽熱的天,世子爺怎麽不在屋中歇息?你身子最是要緊,平日裏應該更加注意才是。”

“我的身體我自己當然會注意,不勞魏姑娘費心。魏姑娘想教訓自己的丫頭,還請回到自己府上再動手,莫要髒了我謝家的地。”

“在世子眼裏,難道我就是這樣的人?”魏明如比誰都知道自己這些年苦心營造的名聲有多好。

“我眼裏沒有魏姑娘。”

魏明如一驚,她萬萬沒想到謝弗會說出這樣的話。

為什麽?是她還不夠出色嗎?眼前這位被崇學院所有人稱之為最有佛心的男人,怎麽可能說出如此絕情的傷人之言?

“謝世子是不是聽人說了什麽,所以才對我心生誤解?”

這話就差沒指名道姓說隱素的名字。

“魏姑娘,你說的那個人,不會是我嗎?”少女清脆的聲音自假山後響起,很快出現在謝弗的身邊。

一白一紅,白衣出塵,紅衣驚豔,站在一起的男女儼然是最為出塵驚豔的存在。

“原來是傅姑娘。”魏明如瞳孔一縮,很快神色如常。“幾日不見,傅姑娘氣色更好了。”

若是不知情的人,聽到她這般真摯的言語,還當自己誤會了她。

“魏姑娘還沒回答我,你剛才說的那個人是我嗎?”

魏明如心下惱怒,恨不得一鞭子過去。如果不是姓傅的突然冒出來,他們盛國公府和穆國公府結親的事又怎麽會橫生枝節。

“傅姑娘說過嗎?”

隱素笑了。

這位在書中能當上皇後的魏姑娘,果然比女主更難對付。

“魏姑娘不提醒,我還忘了說。”她望著謝弗,語氣輕快。“你是不知道,魏姑娘想和我做姐妹,說她大度能容人,日後嫁進謝家之後再替你納了我。”

魏明如愕然。

女子之間的齷齪,豈能擺到男人的麵前。

她正想著要說些什麽,突然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殺氣,然後她就看到隱素抱住了謝弗,對她說:“你還不快走!”

未及細思,她下意識趕緊離開。

等出了穆國公府後,那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才慢慢消散。心下驚疑不定,又惱又氣,一個揮手又給了身邊的丫頭一鞭子。

“該死的賤人!”

她這話罵的可不是自己的丫頭,而是隱素。

隱素隻時正拉著謝弗玉骨般的手,輕輕地摩挲。

“夫君,你的手真好看。這麽好看的手,可以作畫可以彈琴,可以在紙上盡情揮灑,不要動不動就想著殺人,好不好?”

謝弗周身的戾氣已散,眸色卻是依然幽深。

這女人,是怕他暴露本性了嗎?

原來這世上真有那麽一個人,不懼你的不堪,不怕你的殘缺,還會處處包容你維護你,不願你被世人所不恥。

他從不知兩情相悅是如此幸福之事,嚐過這樣的滋味後,他如何能放手,更不允許任何人企圖破壞這一切。

大掌反將少女的柔荑包裹,小心翼翼視若珍寶。

良久,他眼中越發幽光如火。

“我聽娘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