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如夢

謝弗到了近前, 仿佛神子臨世,淡然而立。

燕月先生撫須笑道:“想不到謝小友和傅姑娘竟能如此默契。”

他稱謝弗為謝小友,一聽便知他們是忘年之交。

眾人又是驚奇又是意外, 在此之前誰也不知道, 近些年隱世而居不見外客的燕月先生,居然和謝世子是知己之交。

驚訝意外過後,不少人又覺得是情理之中。以謝世子之才, 能和燕月先生成為朋友才是順理成章。

謝弗眉目如畫, 溫潤似玉,那雙鏡湖映月般的眸子朝隱素望來, 映月之旁又倒映出少女窈窕的身姿。

豔陽的天, 一如隱素此時的心情。

原來這世上真的會有那麽一個人,僅是看著就能讓人心生歡喜。她以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讓她心生歡喜的人會是一個瘋子。

然而這瘋子長實在是好看,所以她也就不管不顧了。

有人小聲道:“這曲子是謝世子所作,又在德院教習過,傅姑娘身為德院學子,同代課夫子合奏曲子自然有默契。”

說這話的當然是德院學生, 意思是無論換成德院的哪一個學生和謝弗合奏此曲,自然都會有師生默契。

燕月先生似是沒聽到這話,看向隱素的目光滿是讚賞。

“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國的弟子,琴技果然了得。與謝小友合奏之時不落下乘, 可謂是半江浮綠半江紅,旗鼓相當平分秋色。”

評價之高,令所有人側目。

雅集對於文人墨客和世家姑娘公子而言, 是最易揚名的場合。人人都是滿腹才情躊躇滿誌,恨不得一出手就豔驚四座。

眼下隱素得了風頭, 自然是有人羨慕有人嫉妒。

戚堂站在人群之中,麵容抑鬱。

他望著那如綠柳細腰靈動婀娜的少女,心中滿是苦澀。如今他也隻敢這麽遠遠地看著,連往前走一步的勇氣和資格都沒有。

謝世子那個人…

明明以前看著是那麽溫和的一個人,仿佛與世無爭,沒想到竟是如此的霸道。如同守著珍寶的孤龍,不許旁人靠近半步。

“我記得傅姑娘以前追著戚二公子,沒少給戚二公子送東西。你們還記不記得上回的仲春雅集,傅姑娘正是要給戚二公子送糖人,卻不想摔了一跤,那糖人恰好砸中了謝世子。你們說,傅姑娘是不是那一次就移情別戀,看中了謝世子?”有人小聲說。

此話引得那人的同伴極為讚同,道:“你這麽一說,好像還真是的。照這麽說,戚二公子還是他們的牽線之人。”

牽線之人?

這四個字讓戚堂心頭巨震,難道是因為他那時躲著傅姑娘,所以陰差陽錯之下才讓傅姑娘認識了謝世子。

為什麽會這樣?

他震驚之時,又聽到人:“傅姑娘以前是送戚二公子一些小玩意兒,而今居然學到了些許風雅手段,倒是越發的高明了。”

有風似從梅山之上而來,壓頂淩寒,仿佛豔陽瞬間都蒙上了冷意,

隱素不由自主抖了抖,那些人說的話她都聽到了,心中暗自叫苦不迭。舊事被重提,她那瘋子夫君怕是打翻了醋缸子,又要發瘋了。

有人些隻顧自己過嘴癮,差點要害死她。

幸好她有準備。

她幾步上前,從袖中取出一物。

“佛花配佛心,這花贈予世子。”

那是一朵花苞未開的蓮花,上麵還沾著水氣,正是她方才趁人不備時在蓮池摘的。

所有人皆驚,齊齊看著她。有人暗道這位傅姑娘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勇猛,居然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給男人送東西。

沒有知道她心裏的苦,這樣的風頭她是真的不想出。

明明給戚堂送東西的人不是她,她卻是知道瘋子生起氣來可不管這些。今日她若不是不能讓瘋子滿意,最後吃苦的還是她。

“天哪,傅姑娘真是太敢了!”

“她果然心悅謝世子!”

“不要臉!”

隱素低著頭,手舉著蓮花。好一會兒,麵前的男人都沒有接花,幾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她的笑話。

還夫君呢。

這點麵子都不給。

她裝作害羞的樣子緩緩抬頭,又嗔又怒地瞪了謝弗一眼。

謝弗眼底的陰戾之氣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世人熟悉的澄明濕潤。他微垂著眸子,眸中全是眼前的少女。

這一抹綠仿佛是天邊飄來的涼意,安撫了他暴躁狂亂的心。

“不會吧,謝世子居然收了花!”

“他…他這是何意?”

漸粉漸白的含苞蓮花,在那玉骨般的手中尤為聖潔。

“多謝傅姑娘的佛花,我甚是喜歡。”

冰玉相擊的聲音,隱隱夾雜著說話之人藏不住的歡喜。這歡喜不知驚了多少人的心,又不知碎了多少人的心。

“謝世子他怎麽能這樣?”

“或許是…蓮花是佛花之故,謝世子是信佛之人,最喜蓮花。傅姑娘這是討了巧,謝世子定然沒有別的意思。”

“一定是這樣的,傅姑娘好深的心機。”

上官荑摸著自己通紅的臉,看了一眼這說話的人。這些人哪裏知道,根本不是傅姑娘有心機,而是謝世子心悅之人就是傅姑娘。

可惜她不能說,隻能生生憋著。

“傅姑娘此舉極為大膽,免不了會被人說三道四。”

“魏…魏姑娘,傅姑娘她…”

“傅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想必也知道後果。倒是你,一段時日不見,自我回京之後你都與我生分了。”

上官荑麵色訕訕,以前整個德院之中她最欣賞的人就是魏明如,而今她卻是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曾經最為崇拜的女子。

魏明如看出她的不自在,道:“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你有些日子沒去我家玩,忍冬怕是都快把你忘了。你若得閑到國公府找我,我再教你騎馬。”

忍冬是魏明如的馬,她曾經去盛國公府找過魏明如玩,還幫魏明如喂過馬。

若是從前,聽到魏明如邀她過府玩,她必是興高采烈地應下。但是這一次她卻猶豫了,下意識朝隱素那邊看去。

“怎麽?傅姑娘不許你同和來往嗎?”

“不…傅姑娘怎麽可能是這樣的人,我隻是答應了她,有空要去找她玩,怕是沒空去盛國公府…”

“原來是這樣。”魏明如笑起來,明豔動人。“不妨事的,若是你們願意,我也可以和你們一起玩。想必傅姑娘也騎過馬,我可以教你們一起騎馬。”

上官荑心裏那叫一個糾結,心裏崩塌的東西一時又完好如初,一時又碎成渣石,她都開始懷疑自己。

呂姑娘說知人知麵不知人,看人要用心。

魏姑娘真的是那樣的人嗎?

“這事,以後再說。”

幾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她快速往前擠,幾步擠到呂婉身邊。

呂婉隻往她過來的地方看了一眼,什麽也沒說。有些事必須要自己領悟,旁人道一千說一萬都沒有用。

芳草的盡頭,才是此次雅集的待客之地。屏風雅座,琴台棋桌,還有各桌之上的筆墨紙硯,處處都是透著風雅之韻。

隱素麵紅心跳,雙頰發燙,熱氣久久不散,且還越來越濃烈。暗道自己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不就是給男人送朵花,竟然會害臊到這個地步。

那男人說什麽甚是歡喜,當時她聽了就是心頭一熱,瞬間血氣翻湧。

也不知道是誰安排的位置,竟然將他們安排在對麵。她隻稍輕輕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出塵絕豔的一張臉。

如極寒之玉,又似天邊明月,清輝潤澤匯聚萬千星光。

那修長的手指中,還是那朵未開的蓮花。蓮花被珍而重之地舉起,靠近男人完美的鼻梁與唇畔,像是情人間的親昵。

恍惚之間,她將那蓮花代入了自己。

好欲好撩啊。

真是要命。

她感覺雙頰越發的燥熱,不敢再看。微微側過身體,以手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心想著一定是天氣太熱了。

幸好這時鬥畫開始了。

當燕月先生邀所有人都可以參加作畫,意在擇選掛在仙隱閣流傳後世時,不少人都開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謝弗沒有參與,而是和燕月先生對弈。

作畫之時,唯聞得筆墨花香,隻聽得下筆的“沙”聲。

一個時辰後,所有人陸續交畫。有人畫的是蓮池,有人畫的是梅山,還有人畫的是仙隱閣的全景。

隱素畫的是雅集上的作畫的眾人,她的畫一經展示,四下一片寂靜。隻見此畫構圖精妙,似是有人俯空而視,將所有人納入眼底定住。

無論是景物還是人,皆是栩栩如生。

有人離近了看,越發驚歎。

“你們看我頭上的簪子都畫得一般無二!”

“還有我,我臉上的花鈿都畫得一清二楚!”

“這畫技…當真是無人能及!”

圍過來看人的越來越多,議論聲漸大。

有些人沒動,一是擠不進去,二是有別的原因。

戚堂神色黯然地坐著,他沒有動。哪怕僅是方才遠遠看了一眼,那畫卷之上的景物已是讓他驚歎無比。

聽人說傅姑娘在太皇娘娘生辰宴上獻了一幅畫,極得太後娘娘的喜歡。還聽說傅姑娘當殿畫了一幅觀音像,讓人見之心生虔誠。

傅姑娘琴技了得,又精通作畫,經過今日必定才名更響,也會傳得更遠,遠到他再也夠不著靠不近。

為什麽他會這麽難過?

他是難過自己配不上現在的傅姑娘,還是難過以前那個傅姑娘再也不會有。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後悔了。

一群人還圍著隱素的畫,從人物點評到景致,無論是運筆還是線條,抑或是色彩,竟是沒人說半句不好。

“好畫,好畫。”燕月先生連說好幾聲,問謝弗,“謝世子覺得此畫如何?”

謝弗道:“此畫布局大氣,細微之處更顯功底,堪稱上乘之作。”

燕月先生撫須點頭,對這話深以為然。

“我欲將此畫記為魁首,不知你等可有異議?”

所有人都入了畫,自然是無一人有異議。何況單論畫技,此畫也稱得上是上上之作,是以在場的文人墨客們皆是迭聲稱讚,還有人說改日要向隱素請教。

隱素先前一曲豔驚四座,現在又摘了畫作的魁首,一時不知多少目光朝她看來。她年紀不大,麵相也是細嫩嬌憨,此時因為熱氣泛著嫣粉,恰似緩緩綻開的蓮花。一片瀲灩的春光中,唯有一雙清澈的眼眸平靜如水。

眾人小聲議論起來,交頭接耳。

“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國的弟子,琴技和畫功都十分了得,實在是讓人羨慕。”

“聽說她是在寺廟長大的,怪不得一身的氣度如此平和,確實是難得。”

“說到寺廟長大的,謝世子也是。方才謝世子與她合奏一曲,聽說那曲子為《夢》,是謝世子為心悅之人所作。你們說謝世子對傅姑娘是不是有些不一樣?”

“不是說謝世子喜歡的不是凡人,而是仙女嗎?何況穆國公府和盛國公府有姻親之約,他心悅的女子應該是魏姑娘吧?”

魏明如坐在德院女生之中,麵容不展似有心事,神情瞧著有些焦慮之色,且還有一些心不在焉。

有人問她怎麽了,她才像是如夢初醒一般反問別人怎麽了。等聽到那人說隱素的畫作得了魁首,她連聲說著恭喜,然後向隱素道喜,表情真摯毫無芥蒂。

她道完喜,神情間的愁色不減。

自有好事之人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她聞言一聲長歎,眉宇間全是擔憂。說是自己的祖父年事已高,最近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她實在是放心不下。

有人安慰她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有人誇她孝順。還有人交換著意味不明的神色,暗道隻待盛國公一死,魏二爺這一房人也算是熬到了頭。

當然有那別有用心之人意欲挑事,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我還以為是傅姑娘今日出了頭風,所以魏姑娘才不開心。”

“怎會?”魏明如似是很吃驚,對那人道:“傅姑娘是曾相國的弟子,她精於琴畫都是應該,我豈會因此而不開心。同為德院學生,我隻會為她感到高興。我盛國公府的先祖皆是以武立世,我亦是從小習武,在我看來若非武學輸給旁人,其餘的我都不會放在心上。”

大酈三公四侯的先祖當年隨太寧帝征戰南北,全是武將出身。盛國公年輕時是一代名將,若非他退出沙場又後繼無人,如今三公之中陛下最為倚重的定然不會是穆國公。

有人恍然想起以前好像聽說盛國公曾感慨魏明如不是男兒身,對魏明如說的這番話自然是深信不疑。

如今盛世繁華,世家子弟中習武之人漸少。因著當今聖上本是風流才子,近些年越發的重文輕武。便是那自開國之初就有的三年一屆武舉,也漸漸為人所不知。

說到這武舉,乃是太寧帝定下的選拔武將人才的科舉。

武舉不論出身,隻憑本事,凡是習武之人皆可以報名參加,在大酈建國之初的那些年可謂是朝中第一盛事。

後國運昌隆,後代皇帝漸漸偏向重文,雖說武舉一事並未擱置,但是辦一次停一次的,沒什麽定數。

有人“咦”了一聲,道:“也不知三年一次的武舉今年會不會辦?若是辦的話,穆國公肯定會回京。”

穆國公身為朝中武將之首,這等為軍中選拔武將的事自來都不會缺席。若是今年舉辦武舉,他應該會回京。

又有人道:“是了,若是穆國公回京,說不定魏姑娘和謝世子的親事就能定下來了。”

這些話聽在魏明如耳中,像是最動聽的樂曲。

自小祖父就說她像祖母,她也處處模仿祖母的樣子討祖父的歡心。祖父說了,如果她在武舉上有所斬獲,到時候會直接將她記在祖母所出的那位嫡子名下,以此讓她和穆國公府名正言順地議親。

三公之祖全是重武之人,穆國公又是當朝武將之首,最是看重習武之人。她要名正言順地站在謝世子的身邊,成為穆國公府的下一代主母。

鬥畫結束,有下人挨桌送來酒水點心。

點心是梅花糕,茶是梅子茶,酒是梅酒。

梅酒果香撲鼻,聞之有淡淡的梅香,入口不烈且甘甜。隱素正好餓了渴了,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喝著果酒。

接下來的是賽詩,她今日出夠了風頭,也該給別人留條活路。所以她沒打算參加,索性吃吃喝喝看比賽。

她左邊是呂婉,右邊是上官荑,倒是自在。

眾人賽詩之時,還有人撫琴助興。

琴聲混著吟詩聲,像是極好的催眠曲。梅酒的後勁不小,她因著酒氣上來一時飄飄然,一時暈乎乎,最後眼神迷離困意襲來。

迷迷糊糊時,她感覺有人朝自己走來,還感覺溫涼的大掌覆在自己的額頭上。眼皮勉強掀開一條細縫,視線之中是皎若明月的男人。

如夢似幻。

“夫君,我好困。”她嘟噥著,低似囈語。

雖然她聲音極小,無奈謝弗太過受人矚目。

那芝蘭玉樹的身影所到之處,就是眾人的目光所在。當謝弗朝她這邊走來時,無數人也看過來。當謝弗站在她桌前時,幾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或是交談。

所以哪怕她聲音再小,還是有人聽了去。

方才傅姑娘叫謝世子什麽?

夫君?

是這兩個字嗎?

呂婉和上官荑離得最近,聽得那叫一個真切。

上官荑是刹那間羞紅了臉,臉紅心跳恨不得找個地方鑽下去。呂婉要好一點,卻也是眼神飄忽,不敢去看謝弗的臉色。

所有人都望著這邊,幾乎是屏氣凝神。

謝弗繞到隱素身後,在無數雙驚愕的目光中將那醉到迷糊的少女抱起來。

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