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合奏

送帖之人告辭之後, 秦氏喜上眉梢。

她的閨女真是有出息了!

記得上次為了弄到仲春雅集詩會的帖子,他們求了多少人。最後還是絲娘出麵,才得了一張帖子。而今雅集的主子親自派人送帖子, 可見她家素素的才名已經在外。

“當家的, 你看看咱家素素,可真是不一樣了。”

模樣瞧著還是以前的模樣,這人竟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喜滋滋地拿著那帖子翻來覆去地看, 即使上麵的字她一個也不認識, 但也不妨礙她與有榮焉一臉榮光。

傅榮神情複雜,既為女兒感到欣慰, 又對之前發生的事耿耿於懷。他默默地到了後院, 獨自一人搬個小凳挑著豆子。

母親說,若心不靜時就挑豆子。壞的全去了,留下的都是好的。過日子亦是如此,不好的事丟了便是,多思最是無益。

筐子裏多了一雙手,有人坐到了他對麵。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又繼續挑著豆子。

那些挑出來的豆子有的發黑, 有的幹癟,分別放在不同的大碗裏。最後發黑的會被倒掉,幹癟的會留下來炒幹後磨成豆粉。

普通百姓過日子,吃穿都要算計。

他在陲城時, 認識最體麵的人就是鎮上的舉人老爺。那時候他以為像舉人老爺那樣三不五時就能吃肉做新衣的人家已是最為富貴,等到了京中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的見識有多淺。像盛國公府那樣的人家,恐怕一個下人都比鎮上的舉人老爺體麵。

天漸漸發灰, 眼看著夜幕將至。

一袋子的黃豆已經挑完,隱素剛要解開第二袋, 被傅榮製止。

傅榮一聲歎氣,道:“爹慚愧,不如你,也不如你姑姑。”

絲娘在宮裏舉目無親,定然會被那些位妃更高的妃子為難,卻從未對他們抱怨過半句。還有素素之前被同窗們看不起,不是被逼著寫字就是被逼著彈琴,在他們麵前幾乎不曾訴過苦。

他身為兄長和父親,竟然不如她們。

不就是被國公府的人為難了,人家又不是沒付銀子,他一個大男人居然還在這裏傷天怨地的,還讓女兒跟著擔心,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天黑了,蚊蟲都出來了,你快些進屋。”

他一邊收著東西,一邊催著隱素。

隱素之前見他一人坐著挑豆子,因他身形太過高大,而那小凳子又太小,他窩著身體的樣子顯得十分委屈。

不過是挑了一袋豆子的工夫,他竟然自己想通了。

傅小魚嚷嚷著肚子快餓癟的聲音從前院傳來,隨後又傳來秦氏怪嗔的罵人聲,罵兒子太埋汰,上個學回來都像個泥猴子。

不多會兒,秦氏的大嗓門到了後院,叫父女二人回屋吃飯。

燈燭一點點亮起,從紙糊的窗戶透出溫暖的光。炊煙與飯菜香中,日子在平淡忙碌中又過去一天。

……

雍京城最負盛名的是頌風閣,頌風閣自從了抽簽舞弊一事後名聲一落千丈。後又有清書閣想取而代之,卻不想因為四皇子之死而遭到封閣。

這仙隱閣是後起之秀,應該也是最近才出頭。

隱素和上官荑約好一同前往,到了地方之後上官荑望著門匾上的仙隱閣幾個字忽然變得極其興奮。

“傅姑娘,這仙隱二字,我瞧著和你有緣。”

仙女,隱素。

可不就是和她有緣。

隱素早就發現了這一點,在聽到上官荑的咬耳朵之後與其會心一笑。二人衣著一深綠一淺粉,深綠的是隱素,淺粉的是上官荑,瞧著花紅柳綠極為賞心悅目。

此等雅事,最是令文人墨客趨之若鶩。

有人對著仙隱閣幾字不吝溢美之詞,讚此字風骨極佳又飛揚灑脫。還有人對著門匾吟詩一首,搖頭晃腦好不陶醉。

“傅姑娘。”有人叫隱素。

是魏明如。

還是一身的紅,明麗如火。

隱素點頭示意,繼續往前走。

“傅姑娘且慢行,我有話說。”魏明如到了跟前,一臉歉意道:“上次你和你父親去國公府送豆腐一事,我那時並不知曉。府中下人無狀,怠慢了伯爺,實在是對不住。”

她聲音不小,聽到的人也不少。

世家大戶都有耳報神,哪家門前發生個什麽事,用不了多久就會傳進各府各宅。傅家因送了壞豆腐而和盛國公府起爭執的事,許多人都已聽說。

眼下聽她這麽一說,不少人已停下來。

“魏姑娘如果說的是你們盛國公府誣蔑我家豆腐是壞的,還故意把豆腐給打翻事嗎?如果是這件事,那就不必說了。”

誣蔑,故意?

有人捕捉到這樣的字眼,一個個興奮起來。

外麵一直有傳穆國公府和盛國公府有姻親之約,而傅姑娘心悅謝世子的事也是人盡皆知。兩女之爭,波及各自的家族也是情理之中。

魏明如適時皺起眉頭,“豆腐明明是壞的,銀錢我們也已照付,傅姑娘還有什麽不滿嗎?”

“豆腐是好的,也是你們故意打翻的,付銀錢合情合理。銀貨已經兩訖,你們是把豆腐打翻也好,踩成泥也好,隨你們處置,在這樁生意上我沒有什麽不滿。但魏姑娘當知粒米勝須彌的道理,萬不能助長府中下人這般輕賤五穀的不正之風。佛祖說若遇非理所用者,說所求闕絕報,望謹記。”

“傅姑娘,豆腐就是壞的…”

“魏姑娘,你說壞的,隻是你們盛國公府下人的一麵之辭。而我說豆腐是好的,不僅我們全家人吃了揀回去的豆腐,還送了一些給他人,那些人都說豆腐是好的。”

一人說好,一人說壞。

壞是一方之言,而好則有人作證。

掉在地上的東西揀起來吃,擱在這些姑娘公子們的眼中,那都是難以置信的行為。不少人看隱素的眼神微妙,暗想著傅家果然是鄉野出身,行事如此之不講究。但看魏明如的眼神也不遑多讓,若傅家的豆腐真是好的,盛國公府就是有意刁難。

上官荑眉心都擰成了一個川字,傅家的豆腐她最近常吃。連父親和母親都說,吃了這麽多年的豆腐,就數伯爺豆腐最嫩最新鮮。

她不想懷疑魏明如的為人,但她更不可能質疑隱素的品性。

“是不是很難相信?”

她驚訝回頭,見是呂婉。

呂婉還是冷冷清清的模樣,又道:“有些人不能用眼睛看,要用心看。”

呂姑娘這是什麽意思?

她驚訝之時,呂婉已到了隱素身邊。

“既然各執一詞,要不要報官?”

眾人震驚地看著她,心道這位呂姑娘不愧是刑部尚書之女,若不然怎麽會丁點大的小事都想著要報官。

她就站在隱素身邊,其立場不言而喻。

今日眾人共赴雅集,行的是風雅之事,自是不喜沾上俗事,更不願沾上官司。因停下來而聚攏的人連忙散開,要麽是匆匆往裏走,要麽是裝作一邊看風景一邊談論著高雅詩詞。

人都散了,戲就不好唱下去。

魏明如道:“此事待我回去之後再問清楚,今日我們隻談詩琴,不講家事。傅姑娘,我們進去吧。”

她姿態坦然,倒是讓人很難生出惡感。

上官荑擰著眉,一臉苦惱。

魏姑娘真的是那樣的人嗎?

“傅姑娘,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知道有些人家的下人仗著主人家的勢,最是喜歡在外麵橫行霸道為非作歹。”

“或許吧。”隱素說:“隻是鬧得那麽大的動靜,盛國公府都沒有一個主子露麵,想來要麽是瞧不上我們伯府,要麽是他們府中實在是亂得緊。”

這個亂得緊,說得極妙。

自古小妾庶子都是禍家之源,恰好盛國公府當家的就是庶子媳婦。

有人聽到隱素這話,一個個眼神微妙。

上官荑又不是傻子,她隻是過不了心裏的那道坎。她垂頭喪氣地跟在隱素身後,不時看一眼走在更前麵的魏明如。

呂婉和隱素並排而行,一路說的是王大人的事。

自從那位王大人的真麵目後,呂大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對王大人另眼相看,更不可能再讓他出入呂府。

前幾日那賣吃食的姑娘突然找到呂婉,哭著求呂婉把王大人讓給她。呂婉大驚,說自己和大大人並無關係,何來讓與不讓?

一問之下才知,原來王大人未出仕前讀書所有的花銷,都是那姑娘家所供。雖然兩家明麵上沒有聲張,但私下已結了口頭之親。

誰知王大人出人頭地之後,王大人的母親不肯認這門親事,屢次借故和他們家鬧翻,就是想賴掉親事。

為了王大人的名聲,他們家一直沒說出真相。何況王大人私底下和她依舊親近,隻是前段時間常愁眉不展,說自己被上司看中,怕是要娶上司的女兒。

她相信自己的情郎,眼見著王大人最近越發鬱鬱寡歡,甚至時不時脾氣暴躁,她這才鼓足勇氣找上呂婉。

呂婉聽完她說的話,當真是又膈應又慶幸。膈應王大人的人品,慶幸自己被人提醒之後看清了對方的真麵目。

既然王大人品性卑劣,呂婉當然不會替他遮掩。

那姑娘初時不肯信,呂婉直說自己是刑部尚書之女,怎麽可能會看上一個家境貧寒的七品小官。後來那姑娘應是信了,走的時候失魂落魄。

“世間總有薄情郎,知人知麵不知心。昨日我聽說那姑娘的父母去王家大鬧,可能她多年的等待終將是一場空。”

“及早認清,及早抽身,未必是壞事。”

“也是。”

呂婉說著,對隱素露出感激一笑。

入到仙隱閣裏麵,先是穿過一片竹林,然後視野豁然開朗。但見蓮湖碧葉連天,朵朵清荷芙蓉出水。

兩位雙髻書童等到蓮池旁,提點眾人以此蓮池作詩之後放才能進到更裏麵。雅集詩會最喜設此等關卡,眾人皆是一臉的興致勃勃。

早有等不及展現自己才情的書生們引蓮為詩,你方唱罷我登場。

說是即興作詩,其實大部分人提前已有準備,畢竟這種關卡設立的目的並不是真正為了攔下什麽人,而是為了增加風雅趣味。

等到所有人一一作詩進到裏麵,真正的雅集才算開始。

九轉峰回景不同,從外麵看時還道是與蓮池一般的園林景致,卻不想過了一道雕花月洞門之後,入目的居然是一片開闊之地。

芳草茵茵,蝴蝶飛舞。

草地盡頭是一座小山。

山上種滿梅子樹,鬱鬱蔥蔥綠葉成蔭,青綠色的梅子隱藏在葉間。這處滿是梅子樹的土坡名為梅山,此次雅集之名便是借用梅山二字,稱為梅山雅集。

梅山之頂,露出亭子的飛角,有琴聲從山中傳出。

有人已拾階而上欲一探究竟,不多時傳來驚呼聲,“燕月先生?”

眾人齊齊震驚,難道此次梅山雅集的發起人正是燕月先生?

說到燕月先生,就不得不提他和皇帝年輕時的一段往事。那時皇帝微服,在一次雅集中與燕月先生相識,兩人從鬥詩鬥畫到鬥曲鬥棋,皇帝雖一路慘敗,卻十分讚賞他的才情,極力推薦他科舉入仕。

他誌在閑雲野鶴,婉拒了皇帝的好意。皇帝無法隻好表明身份,一番君王禮賢下士的邀請之後,他還是沒有同意。

皇帝深感遺憾,曾在朝堂之上感慨錯失一位良臣。

琴聲已止,一位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被人擁簇著從台階而下。

“當真是燕月先生!”

“難道此次雅集舉辦者正是燕月先生?”

燕月先生看向眾人,眼神悠遠,“年年歲歲花常開,歲歲年年人不同。看來我真是久不聞世事,竟是有許多人都不相識。聽聞曾相國隱世之後有一小弟子,不知是哪位?”

隱素上前,行禮。

綠衣細腰,膚如堆雪,恰如梅山之上的青梅,幼嫩中顯出幾分嬌憨。

“你就是曾相國的小弟子?”

“正是。”

“我與曾相國神交已久,他之琴畫造詣出神入化,早年我曾臨摹過他的畫作,也仿過他的琴風,大感受益匪淺。後來我也曾與柳太傅趙山長切磋過,你那兩位師兄常有要務在身,自然是總難盡興。聽聞你琴藝高超,畫技更是一絕,我今日倒是有幸了。”

隱素連忙謙虛,卻也知對方此番抬舉她皆是客氣,最終還是要看她的本事。

今日來赴雅集之人,有不少人都曾在頌風閣聽過隱素彈奚琴,對隱素當日所彈的那首《人生得意須盡歡》印象極深。

有人記起那日的情景,頗有幾分感慨。

那時世人皆以為欺世盜名的是這位傅姑娘,哪成想她居然會是曾相國的關門弟子。自那以後,他們再聽到這位傅姑娘的傳言,再也不是什麽癡纏男子丟人現眼之類的醜事,而是她得了陛下賞識,或是在太後娘娘生辰宴上當場畫了一幅觀音像之類的佳話。

很快有下人將琴送過來,不是奚琴,而是瑤琴。

上官荑道:“燕月先生,傅姑娘不擅瑤琴,這事我們德院所有人都知道。”

燕月先生似有驚訝之色,“若我記得不錯,曾相國最擅長的便是瑤琴。”

曾凡和景帝的君臣之誼稱為高山流水情,正是因為極擅音律之故。而所有的樂器之中,他最擅長的是瑤琴。

所有人都看著隱素。

隱素微微一笑,“我以前確實不擅長瑤琴,近日練了幾回,若是先生不嫌棄,那我就獻醜了。”

練了幾回?

眾人心想,練了幾回能什麽進益,怕是連曲子都彈不成調。

上官荑一臉擔心,她最是清楚傅姑娘的瑤琴之技還不如她。當著這麽多的人麵,還有燕月先生在場,還真是獻醜。

“傅姑娘,要不你還是換成奚琴?”

隱素笑笑,坐在琴前。

她彈的是謝弗寫的那首《夢》,悠揚婉轉的琴聲一出來,有人沉醉有人驚訝。沉醉的是不知情的外人,驚訝的是德院及昭院眾人。

傅姑娘居然會瑤琴!

上官荑驚訝之餘,和呂婉對視一眼。

“呂姑娘,你可知傅姑娘會瑤琴一事?”

“不知。”呂婉搖頭,“但傅姑娘名聲漸顯,背地底不知有多少人盯著。她不會瑤琴一事終是隱患,想來她心中已有計較,所以才會暗中私下練習。”

上官荑一想也是。

顧家是出了點事,顧姑娘也有些時日沒來上學,但德院之中還是有很多人不服傅姑娘,傅姑娘確實該練好瑤琴。

練了幾回就有此等琴技,她隻能說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國的弟子,非常人所能及。不像她,這麽多年也沒少練,就是不見有長進。

曲子漸入纏綿之境時,梅山之上傳來相合的琴聲。琴聲交匯在一起,明明兩人曲風迥異,合在一起卻是相得益彰,似高山流水終相逢,又似長河明月盡相映。

一曲終了,燕月先生最先驚歎。

眾人望向梅山之上,紛紛猜測和隱素合琴之人是誰。

早在那琴聲響起時,崇學院的人已是一個個麵露震驚之色。因為作為同窗,他們很多人都能聽出那人是誰。

梅山之上,一身重雪的男子緩緩而下。

青梅綠葉間,那一抹白宛如從天上來。如玉山積雪,光彩照人,行動之間似玉樹臨風,湛然若神。

“果真是謝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