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歡喜
熟悉的氣息將她包圍, 她埋首在這熟悉的氣息中,感受到的完全不同於初識時的驚懼害怕,而是信任與安心。
這男人不為人知的秘密再多, 令人意外的事情再多, 她也不會有太多的震驚,畢竟沒有哪個秘密比得過這男人本質是瘋子的真相,也沒有哪一件事能比得過暗殺皇子的事實。
窗外的石榴花開得越發如火如荼, 有風拂過時, 葉間的紅花恰似一個個翩然起舞的女子,熱情如火為愛不顧一切。
似曾經的葉紅衣, 也似原來的傅隱素。
“我明明不是她, 我好像又是她。她可能隻記得阿奶也給別人擋過劍,而忘了阿奶說過的話。為了給一個不愛她的擋劍,自己卻死了。”
若是旁人,必定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但謝弗知道,她說的是真正的傅隱素。
“阿奶走了之後沒再回來,我知道她應該早就放下了。哪怕是臨終之前,她也沒有將此事告之父親, 我知道她不僅放下當年的過往,也不想我們和她的過往有任何瓜葛。”
若非放下,又豈會再婚有女。
“但是誰能想到我們竟然會遇上,而我又知道了這一切。若是他們兩相忘記彼此不再掛念也就罷了, 我反倒跟著釋懷。偏偏那人已經與他人兒孫滿堂,卻還對我阿奶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樣,我實在是受不了。”
她真正介意的不是祖母的真情錯付渣男的不值, 而是那讓人如鯁在喉的所謂念念不忘。還有那一聲聲令人作嘔的祖母,直叫人想吐之而後快。
怎麽能這麽惡心人呢。
“夫君, 我心裏悶得很難受,你說我該怎麽辦?”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也會一走了之嗎?
戾氣突然從心底聚起,如同黑壓壓的烏雲一樣堆積在原本清如鏡的眸子中,不斷地翻湧變化著陰森恐怖的形態。
這戾氣來勢洶洶,盤踞不散。
男人玉骨般的大掌收緊,指關節泛白。
隱素似是完全沒有察覺到男人氣息的變化,忽地來了精神般從他懷中抬起頭來,狠聲道:“如果是我,當年我就不可能默默離去。憑什麽我要主動讓位,就算是一片真心喂了狗,我也讓狗知道我不是好欺負的。我不好過,狗男人也別想好過!”
戾氣頓散,鏡湖重現。
這女人如此的合乎他的心意,他如何能放手。
“那你記住自己說的話,若我以後惹你生氣,你千萬不要一走了之,要麽殺了我,要麽和我不死不休,一定不要輕易放過我。”
隱素莞爾,眉眼彎彎。
還有這麽求人的?
果然還是那個瘋子。
隻是她不僅不害怕了,甚至還心生歡喜。
兩人抱了足有小半個時辰,謝弗喚了王掌櫃進來。王掌櫃進到書房之後低著眉眼沒有亂看,十分恭敬規矩。
當聽到謝弗說讓他以後見隱素如見自己時,他這才抬頭朝隱素行禮。
隱素微笑著承了他的禮,大方而坦然。
京中的鋪子酒樓,幾乎都是各大世家或是王公貴族們所有。明麵上都有掌櫃管著,幕後的東家幾乎不露麵。或許是不願張揚,也或許是另有打算,大多數人都不太清楚這些鋪子酒樓背後的東家是誰。
書墨軒在京中一眾書肆中並不顯眼,當初隱素之所以將畫放在這家書軒中寄賣,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以為能以中庸之姿立足雍京的書鋪,必定有其過人之處又不顯山露水,最是符合她的要求,卻沒想到居然是謝弗的資產。
倒是巧了。
如此一來,她以後作畫賺嫁妝銀子也算是有了固定的途徑。
等王掌櫃退下之後,她鄭重嚴肅地對謝弗說:“以後我的畫能賣則賣,你可不許自己掏錢買。”
她可是記得那幅《竹林美人圖》,正是被這男人自己給消化了。
謝弗但笑不語。
眉目如山水,俊美而奇秀。
一時之間,隱素都看癡了。
……
將近午時,隱素回到伯府豆腐鋪子。
馬車還未停穩,見鋪子後院裏一個打雜的下人從外麵跑回來,直跑得氣喘如牛,嘴裏說著什麽盛國公府說今天送去的豆腐是壞的。
一聽豆腐是壞的,傅榮忙丟下手中的活計,親自套了馬車直奔盛國公府。他趕到穆國公府時,隻見自家其中一個送豆腐的下人正和盛國公府廚房的下人正在爭執著什麽。
“都說了豆腐是餿的,你自己聞不到嗎?”魏家的下人一臉的不耐煩,像趕蒼蠅似的趕著伯府的人。
“怎麽可能是壞的,分明是我們早上才做出來的豆腐。我聞著都是好的,我吃著味道也好,你再仔細看看,真的不是壞的。”伯府的下人滿麵焦急,扯著魏家的下人想讓對方再好好看一下。
那被扯著人瞧著應是廚房管事的模樣,神情越發不耐煩,使勁那麽一推,便將好幾框板的豆腐給推倒在地。白玉般的豆腐散落在塵土中,白花花的碎了一地。
傅榮既悲憤又心疼,這些人好不講理,嫌他豆腐不新鮮也就算了,為什麽要將好好的豆腐打翻在地。
父親告訴他,做人和做生意一樣,最重要的是良心。自他接手家裏磨豆腐的家業,從不曾賣給別人過夜的豆腐。
他蹲在地上,揀了一塊豆腐放進口中。
“下賤人就是下賤人,幾塊豆腐而已,撒了就撒了,這人居然揀起來吃。”
“天哪,我怎麽瞧著這人像是傅伯爺,好歹也是一個伯爺,怎麽如此不講究?”
“什麽伯爺,不就是一個磨豆腐的賤業人。看他這上不了台麵的樣子,連我們當下人的都不如。”
盛國公府的下人們圍著,小聲議論。
傅榮吃了好幾口,確定豆腐是好的。
他站起來對著那管事模樣的人擠笑道:“許管事,豆腐是好的,我嚐過了,沒有壞也沒有餿。”
那被稱為許管事的人連說不可能,說自己親自聞過也嚐過,豆腐明明就是壞的餿的。“我家的主子們最是精貴,哪怕是一丁點的味不對都能嚐出來。別說是過了夜的東西,就是誤了一會時辰的東西,那都能嚐出來。傅伯爺沒在大宅門裏生活過,自然是不懂貴人主子們的精細。這豆腐確實是不太新鮮,如今也撒了,傅伯爺若不然再送一些新鮮的過來?”
許管事說著,也不等傅榮回答,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告退。
他一進門,那幾個下人也跟著退回去,然後將門“哐當”一聲關上。
這聲音極響,如同一記重擊,砸在傅榮心上,仿佛被踐踏不是豆腐,而是他自己。過了一會兒,他重新蹲下去用手掰著豆腐上沾的髒東西,小心翼翼地將還可以吃的放起來。
明明是早上才剛做出來的東西,他吃著又嫩又新鮮,盛國公府的人為什麽睜著眼睛說瞎話。難怪人都說貴人不僅講究,喜歡糟蹋糧食,還沒有絲毫體恤之情。
“傅伯爺,你這是做什麽?”
一聲驚呼傳來,又出來一個長臉的婆子。
婆子捏著帕子,嫌棄地看著正蹲在地上揀豆腐的傅榮。“這些豆腐都壞了,伯爺做什麽要揀起來。我家夫人說了,就當是誤會一場。你們偏說豆腐是好的,那就算是好的。銀子不會少你們的,拿去吧。”
她像是施舍般送上銀錢,見傅榮不接,便將錢袋子放在傅榮身邊。說是放,其實跟扔也差不多。
“傅伯爺,你說你也是的,何必呢。東西是壞的也不打緊,銀子我們也沒少給。這豆腐實在是不能要,你趕緊倒了,可千萬別拿回去吃。”
她幾步上前,手還沒有碰到傅榮揀好的那些豆腐,即被人擋下。
她抬頭一看,見是一位妙齡貌美的少女。
少女嬌憨幼美,卻神情嚴肅。
她眼珠子轉了幾下,誇張地喊起來。“哎喲,這不會是傅府的姑娘吧,怎麽一上來就要打人哪。”
隱素冷笑,“閉嘴,你再嚷嚷,信不信我真打你!”
長臉婆子麵色一變,隨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天老爺啊,還有沒有天理啊,伯府的小姐打人了。好好的姑娘家,不要臉想搶別人的未婚夫,還趕上門來撒潑,這是想逼死人哪。”
還別說,這番做派真有幾分像秦氏。
隱素望著盛國公府的大門,以及不知何時聚攏過來的好事者,似笑非笑。
不少人朝她指指點點,有人翻出她以前癡纏戚堂的事,極盡誇張渲染,直把她說成一個不知廉恥癡心妄想的下賤之人。
“我可是聽說了,這位傅姑娘以前纏著武仁侯府的二公子。後來進了崇學院又瞧上謝世子,還在聖上麵前親口承認自己喜歡謝世子。”
“你說她怎麽這麽不要臉,誰都知道穆國公府是要和盛國公府結親的,謝世子將來的議親之人隻能是魏大姑娘。”
“誰說不是呢,也就是魏大姑娘心善,還想著同窗之誼照顧他們伯府的營生,卻沒想到他們喪了天良,送來的豆腐都是餿的。”
傅榮聽著這些人的議論,麵色青紅一片。
他雙拳緊握,死死忍著。
若是這些人隻說他,他覺得不打緊。要是這些人說來說去都是說他的女兒,如何不讓他心中難受。
“你們…你們胡說!”
“哎喲,傅伯爺,你不會也要打人吧。”那婆子怪聲怪氣地喊起來。
傅榮確實想打人。
他氣到說不出話來,隻能狠狠瞪著那婆子。
那婆子裝作害怕的樣子,實則眼睛裏全是挑釁。
門外鬧成這樣,魏家的主子一個都沒露麵。先是廚房的管事,後是這婆子,明知傅家上門的是主家,他們卻讓下人們與之周旋,輕賤不屑可見一斑。
隱素神色更冷,木著臉就要上前。
傅榮心下一驚,連忙拉著她。
“素素,咱們犯不著和他們計較,不生氣,你不生氣,爹也不生氣。銀子他們都付過了,豆腐撒了就撒了。”
“就是啊,還是傅伯爺明理。銀子都到手了,你們還想怎麽樣,莫不是想借此訛上我們國公府。”那婆子又陰陽怪氣地道。
傅榮忍著氣,死活擋著隱素。
隱素問他,“爹,你不生氣嗎?”
能不生氣嗎?
傅榮氣得都快冒煙了,若是以他年輕時的脾氣,若這裏不是京城而是陲城,他萬不會忍下這口氣。
“爹不氣,你也不氣,咱們走。”
那婆子從地上爬起來,理了理自己的發髻衣襟。
“奴婢就知道傅伯爺是個能忍的,比起傅夫人來,奴婢這樣的已經算好的。若是依著傅夫人的脾氣,隻怕是早拿了大掃帚往你們身上招呼。”
她故意拿自己和秦氏比,意在激怒傅榮和隱素。
隱素突然笑了。
“我娘的脾氣是不好,她的大掃帚打的都是張狂的庶出之輩。聽說你家二爺就是庶出,你家的姑娘公子也全是庶子所出。這不就巧了嘛。”
那婆子麵色大變,眼皮子像抽筋似的想往後看,又不敢往後看。
“傅姑娘,你…休要對我家主子們無禮。”
“我無禮了嗎?”隱素嬌憨的臉上全是不解。“我說的都是事實,難道你家二爺不是庶出,你家大姑娘小公子的不是庶子所出?”
那婆子麵色更加難看,又不好在這個問題和人掰扯,隻能趕人。
“傅伯爺,傅姑娘,你們銀子也拿了,奴婢就不遠送了。”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給你們盛國公府送豆腐。”隱素說。
那婆子心說誰稀罕你們家的豆腐,扭著腰就進了門。
傅榮和隱素父女二人一走,那些圍著的人也很快散去。
一上馬車,傅榮是滿臉的沮喪。
別看他現在是伯爺,婆娘還是縣主,然而他心裏比誰都明白,京裏真正的世家大戶其實都看不上他們。
方才有那麽一瞬間,他痛恨自己的勢微。如果他地位權勢更高一些,那些人哪裏敢欺負他的女兒,又憑什麽嘲笑他女兒。
但是胳膊扭不過大腿,他們普通百姓哪裏敢和貴人們相爭。
“爹,我不難過。”
“爹知道,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但是他難過。
他難過自己的無能,難怪自己的低人一等,更難過自己不僅要忍著,還要賠著笑臉。
隱素心中翻江倒海,那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
若是祖母知道今日發生的事,會做如何感想?
“聽說盛國公府的夫人當年帶著嫡子和離走了,也不知道那嫡子現在如何?若是他過得好還罷了,若是他過得不如意,你說他會不會埋怨自己的母親?如果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個庶子占著,他會不會想回來爭上一爭?”
傅榮剛才聽女兒諷刺魏家的二爺是庶出時,他想的卻盛國公府的下人趾高氣昂不把人放在眼裏,便是庶出的主子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的金貴。
既然這麽多年都找不到,想來那嫡子也是找不回來的。
“兒不嫌母,那嫡子定然不會埋怨自己的母親。”
隱素聞言,倒是不覺意外。
她理解祖母當年為何要帶走父親,若是將尚在繈褓中的父親留在盛國公府,或許連長大成人的機會都沒有。
為人父母者,大多數都想著替子女鋪平將來的路。父親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該是何等為難。一頭是母親生前的執著,一頭是兒女的前程,牽扯的兩頭都是骨肉至親,他夾在中間又該如何抉擇。
“爹,倘若你是那個嫡子,多年以後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會如何?”
傅榮下意識皺眉,隻覺女兒這話問得古怪。
好半天,他才喃喃道:“爹也不知道該如何。我想著他如果已為人父,哪怕不是為了他自己,也應該回來爭上一爭。”
隱素心裏的翻江倒海,瞬間又洶湧了幾分。
秦氏焦急地等在伯府外,一看到父女二人回來,立馬上前。見他們衣衫齊整,沒有狼狽之相,緊張的神色頓時緩了不少。
沒打架沒吃虧就好。
聽到傅榮說豆腐全撒了,她是狠聲怒罵,“天殺的敗家玩意兒,糟蹋糧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好好的豆腐都倒了,他們也不怕遭報應!”
後又聽到該給的銀子沒少,她心裏好受了一些之餘,又生出忿忿不平。“錢多了作禍,有幾個銀子了不起。白白糟蹋糧食和別人的血汗,遲早有一天叫他們嚐嚐沒錢沒吃的苦頭。”
發了幾句牢騷後,她狠聲說著以後不做魏家的生意。
“娘,我說了,這是最後一次給他們送豆腐。他們是金貴,但我們不侍候了。”
“對,不侍候了。什麽玩意兒!”
這時門房來報,說是有人送帖子。
帖子是一位眼生的中年男子送來的,男子說他家主子設詩畫雅集,聞傅家有女師出曾相國,琴畫皆是不凡,誠邀出席雅集,共商雅事。
此帖為梅竹帖,文人墨客最為追捧的一等名帖,紙漿混入梅竹香,成型時再印上梅竹圖案,聞之有淡淡的梅竹香。
帖子右下角標有下帖之人的名諱或是出處,隻見那幾字飄逸灑脫,乃是仙隱閣三字。
仙隱閣?
隱素若有所思,收下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