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葉紅衣
老者一直沒看她, 而是望向窗外。
那麵窗向著書墨軒的內院,院子裏種著一株石榴樹,盛開著滿樹紅似火的石榴花, 仿若一個個盛裝打扮的紅衣女, 仰著豔陽盡情綻放。
歲月更迭,時光如梭,最終這滿樹的豔麗會在冬日的蕭瑟中消失殆盡, 空餘凋零的枝條, 再無曾經的風華。
她看著畫中的女子,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一位婦人的模樣。婦人的眉眼已染上時光的風塵, 容顏印著歲月的痕跡。沒有紅衣勝火, 隻有荊布粗裙,褪去颯爽的英氣,隻留看透繁華之後的淡然。
寺廟旁邊的茅草小木屋中,進進出出都能看到婦人忙碌的身影。年幼的小女童跟在婦人身邊,軟軟地喚著,“阿奶,阿奶。”
畫麵一轉, 婦人似是病了躺在**,小女童擰著熱巾子替婦人擦身。婦人心口稍偏的位置,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疤,小女童對著那疤吹著氣, 軟軟地說著:“痛痛飛了,痛痛飛了,阿奶好了。”
婦人看著小女童, 愛憐慈悲。
“阿奶的素素可要記得,以後可別像阿奶這麽傻, 千萬別給男人擋劍。”
“擋劍?”小女童歪著腦袋,“為什麽要擋劍?”
“因為喜歡。”
“不疼嗎?”
“當時不覺得疼,如今想來也無後悔,隻有不值。”
小女童似懂非懂,一直盯著那塊疤看。
許多年以後,小女童長成了大姑娘。她那麽喜歡一個男人,為了那男人受盡恥笑與白眼,最後她沒有記住阿奶的告誡,為了給那男人擋劍而丟了自己的性命。
不值啊。
阿奶不是說了嗎?
不值的。
可是那個傻姑娘啊,沒有聽阿奶的話。
隱素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明明那是原主的人生,是原主的經曆,可是無論是師父也好,還是阿奶也好,那些過往仿佛真實在她身上發生一般。
“敢問老人家,這女子是你什麽麽人?”
“她是我的妻子,已經失蹤快四十年了。”
妻子?
“她為何失蹤?你沒找嗎?”
“她…因為誤會離開了我,這些年我一直在找…”老者的聲音低沉沮喪。
隱素握緊了手中的筆,半晌之後緩緩放下。
聽到她說畫好了,老者這才回過神來。
那雙久經歲月洗禮的眼睛在看到畫像的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發生了改變,他不敢置信地站起來,雙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畫,蒼老的眼中已有淚光。
他看著畫中的女子,嘴唇嚅動。
“紅衣,紅衣。”
紅衣?
葉紅衣!
盛國公府那位和離消失的夫人。
這時外麵似有嘈雜聲,有人好像在找什麽人,聲音聽著有些熟悉。然後王掌櫃領著人過來,那人直接奔向老者。
“祖父,你出門怎麽不告訴我?”
來人是魏明如。
紅衣豔麗,耀眼奪目,眼神更是銳利。
兩人在學院門口那番對話已然對立,四麵相對之時,自有火光四濺。
隱素已猜到老者的身份,並無意外之色。
魏明如滿眼擔心,焦急地問自己的祖父身體可有哪裏不適,連連自責自己的疏忽,言語間全是對長輩的孝順關切。
看向的隱素時,目光越發銳利。
“傅姑娘,你和我祖父說了什麽?”
盛國公忙擺手,“明兒,不關這姑娘的事,今日還得多謝這位姑娘。若非這位姑娘,我如何能再一睹你祖母的容顏。”
魏明如聞言,朝那畫看去,一看之下驚喜道:“祖父,這真是祖母嗎?”
“正是你祖母的樣子。”
“原來祖母長得這般模樣,當真是颯爽英姿無人能及,和明兒想得一樣。若是祖母還在,該有多好。明兒就能承歡在她膝下,孝順她照顧她。”
隱素聞心,手握成了拳。
她忍著惡心,朝盛國公行禮道:“恕晚輩冒昧,敢問前輩可是魏國公?”
盛國公這才想起了什麽似的,道:“不必多禮,我剛聽明兒喚你為傅姑娘,你們認識?”
“祖父,這位傅姑娘是承恩伯之女,我們是德院的同窗。”
“承恩伯?”盛國公皺起眉頭,“我竟是不知道,京中何時有這麽一戶人家。”
魏明如小聲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聽著聽著眉心不自覺皺在一起。原來是因家中有女入宮得寵而受封的末等伯府,難怪他不知道。
他們大酈開中三公四侯,哪個不是以軍功起家。便是後來晉封的勳爵,無一不是有戰功在身,再不濟也是有政績之人。
曾幾何時,天子恩典居然如此之隨意,單憑一個得寵的女子就能讓家人蒙受皇恩,當真是可笑至極。
皇帝這些年真是越發荒唐了,竟然這般胡鬧。
他再看隱素時,目光中多了一絲惋惜。
家風不正,賣女求榮的人家,能教出什麽好姑娘來。可惜這姑娘一手丹青妙筆生花,委實是生錯了人家。
“今日有勞傅姑娘,我們定當酬謝。”
他將那畫慢慢吹幹,妥當地卷起收好,然後在魏明如的攙扶下離開了書墨軒。祖孫二人上了馬車,馬車很快駛遠。
隱素站在原地,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許久之後,她才漸漸平複心情。
這一間書房明明就在書軒之中,卻仿佛與世隔開。滿牆的書櫃墨香四溢,一應布置簡單而厚重。
紫檀木的書桌,雕花的椅子,還有那畫著山川景物的四扇屏風,無一不彰顯著書香之地的雅致。
可能是她盯著那書櫃看得久了,居然看出了花來。
沒錯。
確實是花。
書櫃中間書籍的擺放形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
她心下微動之時,王掌櫃進來。到底是別人的書房,她一個外人確實不便久留。她向王掌櫃道了謝,滿腹心事地離開。
書櫃後麵的暗室之中,芝蘭玉樹的男人眸色清明,眼神微動之時,仿若映出天光雲影美不勝收。
良久,他垂眸一笑。
誰讓他有一個聰明的娘子,看來用不了多久,他所有的秘密都會無所遁形。
……
隱素回到伯府後沒多久,盛國公府的謝禮和作畫的資費就送到了。謝禮十分豐厚,作畫的資費則是一百兩銀子。
秦氏忙問女兒這是怎麽回事,等了解事情的經過之後連連感慨。一是感慨盛國公府禮數多且重,二是感慨自家閨女有出息,隨便作個畫都得能這老些銀子。
她喜滋滋地收著東西,笑得合不攏嘴。
猛不丁聽到女兒問,“娘,你還記得不記得阿奶叫什麽名字?”
“你阿奶叫…”
秦氏答不上來,鄰居們都稱婆婆為傅家的,婆婆的墓碑上也隻刻著葉氏二字,至於婆婆叫什麽她還真不知道。
她轉頭去問傅榮,傅榮茫然搖頭。
“你阿奶不是陲城人,聽你阿爺說阿奶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當時你阿爺不願繼承家業磨豆腐,學著人外出闖**,因而結識了你阿奶,這才把她帶到了陲城。”
父親帶母親回陲城時,他已經出生。
小時候有人都說他不是傅家的孩子,父親便去找那說閑話的人理論,把那人打得半月下不了床,此後再沒人敢亂嚼舌根。
他記得父親對母親有為敬重,母親說什麽是什麽,父親不曾有過一句反駁之辭。唯有一事上父親同母親爭執過,那就是父親想教他習武,母親一直不願。
父親客死他鄉的那一年,母親不遠千裏去收屍,不僅帶回了父親的遺骸,還抱回了絲娘。長兄如父,後來聽到有人說絲娘不是傅家的孩子時,他和父親的做法一樣,逮著那嚼舌根的人一頓猛揍,直到無人敢再亂說。
秦氏最是記著婆婆的好,因為婆婆明知她出身見不得光,卻從來不多問一句。哪怕她初嫁人時手忙腳亂,笨手笨腳,婆婆也從未露出過嫌棄之色。
“你阿奶是極好的人,行事幹脆有見識。人人都說你缺了魂,就算是養大了也是個傻的。她不信,帶著你在寺中一住就是那麽多年。哪怕是過了這麽多年,我總覺得她不是一般人。”
隱素心頭一澀,眼眶跟著一紅。
沒有人知道阿奶叫什麽名字,哪怕是至親。
原來世間再無葉紅衣,有的隻有葉氏。
阿奶不希望別人找到她,也不希望別人知道她是誰。她就那樣隱入塵世平淡,至死身邊都無人知曉她的來曆。
“素素,你怎麽了?”秦氏問。
“沒什麽。”隱素低頭,“我隻是…突然想阿奶了。”
阿奶瞞了一輩子的秘密,她該說出來嗎?
如若不知道也還罷了,可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那麽令人如鯁在喉的所謂深情,那麽讓人欲吐之而後快的惡心孝順。
如果阿奶知道這些,又該如何?
一夜輾轉,思量未果。
秦氏見她情緒低落,低聲安慰。
“你祖母在世之時最是疼愛你,你如今不僅清明了,還這麽聰明,行事作風也有幾分像她,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瞑目不瞑目的都已經看不到了。
怪不得祖母說不值。
確實不值啊。
所以當年才會義無反顧地離開,至死都不願回來。哪怕是拋棄榮華富貴,華服換成荊裙依然不後悔。
她沒想到會很快和盛國公再見,當她的馬車被盛國公府的下人攔停,攔車之人說自家主子要見她時,她隻得無比諷刺。
盛國公約她見麵的地方還是書墨軒,但是這一次還有魏明如陪同。魏明如還是一身的紅衣,豔麗如火。
若不知情由,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如今知道真相,再看魏明如這身打扮,如何不讓她更多了幾分厭惡。
王掌櫃將她領進來之後,又命人送了茶水點心進來,低聲對她說了一句若有事就高聲呼喊的話,然後恭敬地退了出去。
盛國公坐著,依舊看著窗外盛開的石榴花,周身都圍繞著哀傷憂思的氣息,麵色越發的疲憊蒼老。
曾經的伉儷情深,如今全是唏噓。
四十載春秋恰似繁華落寞之間的一場夢,幾多愛恨幾多惆悵。如果祖母看到他這個樣子,不知會是何等心情。
魏明如上前,以幾人都聽得見的聲音道:“傅姑娘,我祖父年事已高,身體也不是很好。等會他如果讓你做什麽,你照做便是。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一應資費都不會少。”
“好說。”
兩人再無言語,一室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盛國公終於開口。
“昨日得了姑娘的畫,我心中十分歡喜。一別四十載,我那夫人算起來也已垂暮之人。我多年尋她未果,若有她現在的畫像為依據,應該能事半功倍。不知姑娘可能畫出她如今的樣子?”
隱素看著他,他的目光確實很真誠,他眼底的懷念亦是真切。這麽一個深情的老人,本應令人十分尊重。
可現在,全剩膈應了。
“國公爺,恕我冒昧。聽說當年國公夫人之所以一去不回,正是因為你背信棄義。你當時正與妾室蜜裏調油,她傷心難過,又不想你為難,所以才會自請和離默默離開。你多年尋她未果,不正是因為她不想被你找到嗎?”
盛國公聞言,老臉一變。
到底是沙場征戰多年的將帥,一沉眉一怒目散發出來的殺氣如同無形的箭,直直往人身上射來。
隱素卻是不懼,她連瘋子都不怕,還怕一個遲暮的老人嗎?
魏明如忙替盛國公順氣,生怕他氣暈過去。
“傅姑娘此言差矣,祖母當年一走了之,卻不知祖父有多傷心。這些年來祖父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始終鬱鬱寡歡。倘若祖母心中以祖父為重,萬不會做出那等任性之舉。自古以來男人三妻四妾皆是尋常,如果祖母真不願祖父為難,為何容不下一個妾室?”
隱素不看魏明如,而看著盛國公。
“國公爺也是這麽想的嗎?”
盛國公不語,麵色不虞,顯然也是心有怨懟。
自古忠孝為重,當年母親以死相逼讓他納蘭表妹為妾,他也是逼不得已。紅衣若真愛重他,又怎麽會因此與他離心。
男人三妻四妾是尋常,何況他再三承諾哪怕是貴妾,也萬萬不可能越過正室。他心中的最為愛重的始終是紅衣,紅衣卻不體恤他的為難。
這麽多年來,他謹記自己的承諾,哪怕是母親臨終之時苦求他扶正蘭表妹,他都沒有答應。還有國公府的世子之位,他也一直為他和紅衣的兒子留著。
“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質問我!”
若是一般人,早在盛國公駭人的氣場之下軟了腿。
隱素絲毫不懼,眼神不避。
她拚命告訴自己,一個老渣男而已,她不生氣,她不生氣。
然而她做不到!
胸腔中的憤怒像要噴湧而出的岩漿,燒得她心口又恨又痛,她真想不顧一切地指著老渣男的鼻子痛罵。
“是佛祖給我的膽子,國公爺難道沒聽說我自小在寺廟長大的事嗎?佛說正心敬之,不有他情,方才是夫妻善緣。若有違則業有虧,必有所應。國公夫人當年隨國公爺征戰沙場,立下無數汗馬功勞。難道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夫妻感情,還敵不過世俗孝道之下的三妻四妾嗎?”
“咳,咳…”盛國公猛烈咳嗽起來。
他一出生就是國公府的嫡長子,周歲被請立為世子,自小天資過人備受稱讚,年少成名戰功赫赫,身處高位多年說一不二,從未有人敢這麽和他說過話。
魏明如臉色不太好看,不悅地朝隱素看來。
“傅姑娘,這是我盛國公府的家事。我祖父對祖母的癡情世人皆知,你一個外人不知內情,妄加評論是否不妥。”
“魏姑娘,恕我直言,你若是不知道國公夫人當年因何離開國公府還罷了,你明明知道她是因為介意你的姨娘祖母而走的,你怎麽有臉稱她為祖母。莫說是她,我一個外人聽著你這一口一個祖母都覺得無比刺耳。”
這下,盛國公咳得更厲害了。
魏明如已經變了臉。“傅姑娘,我一直對你禮讓有加,沒想到你居然對我惡言相向。我知道你是因為心悅謝世子,又因自己身份配不上而對我懷恨在心。但我祖父是堂堂國公,豈是你一個伯府之女敢指責的。你這般言語無狀,實在是太狂妄了!”
“我實話實說,你都聽不過耳。可想而之,如果國公夫人聽到你叫她祖母,該有多麽的惡心。”
“傅姑娘,你太過分了!”
盛國公劇烈地咳嗽起來,因為喘不上氣而脹得老臉通紅。他指著隱素,眼神像戰場之上所向披靡的刀。
“你……”
“盛國公,我勸你還是別找她了。她若是知道這些年你和你那妾室恩恩愛愛兒孫滿堂,一定會後悔這輩子認識你,更後悔當年為你出生入死不顧一切。”
盛國公淩厲的目光一黯,他想到了當年的種種。若非紅衣,他早已命喪黃泉,若非紅衣,何來他的戰功累累。
不。
紅衣怎麽會後悔認識他?
紅衣不是說過此生有幸得魏郎,三生不入輪回路。
“你一個小兒,你知道什麽…紅衣她,她最是不後悔認識我的。”
“事到如今,國公爺何必自欺欺人。我一個外人都替國公夫人不值,或許當年她也覺得自己一片真心錯付,為自己曾經的付出不值,所以才會傷心離去,此生不願再見國公爺。”
魏明如氣極,“傅姑娘,我祖父是何等人物,他不過是納了一個妾室而已,怎麽就不值了……”
“明兒,別說了。”
盛國公神色越發黯然,旁人不知紅衣的性子,他又怎會不知。紅衣最是熱情灑脫,颯爽豪情讓人為之著迷。紅衣也最是無情幹脆,眼睛裏容不得半點沙子,一旦失望之後絕不原諒。
這位傅姑娘說的沒錯,紅衣定然是不想被他找到,所以這些年一直躲著他。
他身體頹然一垮,如被抽走所有的精氣神。
半晌,他示意魏明如過來扶自己。
魏明如扶著他,祖孫二人看上去關係十分親近。
他似是一下子老了許多,腳步都有些虛浮。臨出書房之前,那黯然又複雜的目光朝隱素看來,帶著幾分驚疑。
隱素依舊不回避,神情坦**。
他們祖孫二人出了書墨軒好一會兒,王掌櫃也沒有進來。
她低著頭,雙手撐在桌子上。
阿奶,阿奶。
記憶中那慈愛婦人仿佛就在眼前,用悲憫目光看著她。
書櫃忽然移動,現出一道門。
門內有人出來,皎若明月,仿若神光普照。
那人走到她身後,她沒有抬頭,卻是轉身將對方抱住。
“夫君,我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