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畫像

一夜無夢。

隱素伸著懶腰起床, 惺忪的目光不經意那麽一掃,她不由自主“咦”了一聲。

桌上平鋪著一幅畫,畫是一副山水風光圖, 且已全部完成。昨日她手酸又困倦, 明明記得這畫隻畫了一半,心裏還想著難道自己夜裏夢遊將畫給畫完了嗎?

近到跟前一細看,她心下恍然。

眼波四下一顧, 自然是不可能看到某人的身影。暗惱自己夜裏睡得死, 居然連那人何時進來何時離來都毫無察覺。

那人默默的來,默默的離開, 卻是替她將畫給完成了。

她心中歡喜, 喜形於色。

秦氏和傅榮夫婦夜裏商議到大半夜,倆人一夜都沒怎麽睡好,早起時一個比一個眼下發青,尤其是秦氏,哪裏還有往日風風火火的樣子,竟然一邊走路一邊打哈欠。

夫妻倆看到她之後,立馬斂起愁色。

吃早飯時, 秦氏不斷偷瞄她。

一家人心思各異,用完飯之後秦氏將她拉進房裏,反複問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非謝弗不可,她的回答沒變。

哪怕是她想變, 也變不了。

秦氏似下了某種決定般,道:“既然如此,那往後再有人上門提親, 娘可全都拒了。隻是這麽一來,怕是有人會傳難聽的閑話。”

她沒說的是, 若是和穆國公府的親事不成,以後想嫁人恐怕都難。

一時憂色又起。

“娘,我想好了。如果真和謝世子無緣,那我就留在家裏當老姑娘。”

竟是相思到了如此地步。

秦氏無法,把心一橫應了下來。

她實在是怕極了,怕萬一不依著女兒,女兒像以前村子裏老李家那個姑娘一樣為了一個男人相思成病,最後熬幹了自己的身體。

目送女兒上了馬車後,她是長長一聲歎息。

伯府的馬車照舊是遠遠停著,隱素和往常一樣下馬車步行去學院。她還沒走幾步,聽到有人叫自己。

盛國公府的馬車從她身邊經過,靠在了她前麵。很快魏明如從馬車上利落地跳下來,看樣子是要和她同行。

魏明如先是寒暄了幾句,說是同她一見如故有心結交,又誇她今日氣色十分不錯,最後似是不經意提起昨日回家後才知自己的四表哥已遣官媒去伯府說親之事。

“傅姑娘有所不知,我那四表哥最是厲害,他年紀輕輕如今已入了禦林衛,我外祖父誇他是這一輩中最有將軍府風骨之人。”

常家最早是魏家的家將,後來其先祖以自己的軍功得了主上的賞識,得以自立門戶,這才有了撫平將軍府。

若說風骨,撫平將軍府的風骨應該為忠。

隱素麵露茫然之色,道:“我母親同我說了好幾家,我竟一家也沒記住,卻不知還有魏姑娘的表哥。可惜我母親說他們要麽不是正房嫡子,要麽是庶子之子,沒有一個讓人滿意的,說是全要拒了。”

庶子之子四個字,讓魏明如麵上有瞬間的微變。

“傅姑娘,我四表哥真的很出色。他的父親雖是庶出,但他卻是嫡子。你若是親眼見過他,必會相信我說的話。”

“婚姻大事,我聽父母的。”

“雖說婚姻大事聽父母的沒錯,可我們身為德院的學子,見識本就比一般的女子更多。若真有自己心儀之人,理應想辦法說服父母才是。”

隱素“咦”了一聲,然後又作恍然大悟狀。

“難怪魏姑娘不知道,上回我等去宮中參加雲妃娘娘設的百花宴,連陛下都知道我心悅之人是謝世子。聽魏姑娘一席話,倒是點撥了我,我必是要和父母好好說一說。”

魏明如突然變了臉色,嚴肅地看著隱素。

“傅姑娘,恕我直言,謝世子並非你可以高攀之人。雖然有些話由我來說實在是傷人,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們盛國公府和穆國公府早有聯姻之意。”

“這事我聽謝夫人提過,謝夫人說外麵傳言不實。他們穆國公府和你們盛國公府確有口頭之約,但約定提正房嫡出的聯姻。據我所知,你們盛國公府如今根本沒有正房嫡係,不知還有誰能和謝世子議親?”

魏明如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袖子裏的手動了動,儼然是將要揮鞭的動作。若是她手中有鞭,隻怕是早就揮了出來。

嫡出!

又是嫡出!

為了這兩個字,他們一房人受了多少年的白眼。

“傅姑娘,此事不勞外人操心,我們魏家自有安排。”

什麽安排?

不就是變庶為嫡。

隱素一轉頭,看到不時何時跟在後麵的上官荑。

上官荑神情複雜,臉色古怪。

剛才她一直跟著,自是把魏明如和隱素的話都聽了去。以前在整個德院之中,她最為喜歡和崇拜的人就是魏明如。

然而此時此刻,像是有一座高山在她麵前崩塌。她像受到莫大的衝擊,看起來有些傻怔,連魏明如何時先走,呂婉又何時過來的都不知道。

隱素和呂婉一對視,呂婉輕輕搖頭。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一點就透,有些人必是要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經曆,才能真正認清某件事或許是某個人。

“傅姑娘,你心中有數就好。”呂婉小聲道。

承恩伯府最近才冒了頭,不知多少人盯著。那幾家上門說親一事,早在昨晚就已在各個府邸之中傳開。

世家骨子裏看不上伯府,但並不妨礙他們有意拉攏。是以去伯府提親一定不會是各家的正房嫡長,能出一個嫡子都是不錯。

傅姑娘是通透之人,想來心中已有計較。

“我知道該怎麽做。”隱素說。

呂婉點頭,沒再說什麽。

伯府沒有直接拒絕提親之人,而是伯府門前突然多了一盤石磨。那石磨大且重,較之尋常的磨盤足有三四倍,讓人見之驚歎。

傅榮放了話,說他們傅家以磨豆腐為業,到他手上已是第三代,這份家業不能丟。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他們傅家的女婿雖不用承繼這份家業,但一定要推得動磨子做得了豆腐。

所以想上門求娶說親之人,第一關就是要用此磨磨出一百斤豆子,並親手將磨出來的豆漿做成豆腐。

且不說豆腐不是誰都會做的,單說這磨一百斤豆子對世家公子而言已是艱難。一是很難放低身段,二是很難吃了得這樣的苦,更何況還要推動這麽沉的磨盤。

頓時,闔京上下一片嘩然。

不少好事者聚在伯府門前,對著伯府的大門和那磨盤指指點點,說什麽的都有。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大著膽子上前推那磨盤,卻發現竟是紋絲不動。

如此一來,傅家擇婿要磨豆子做豆腐的事越發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傅家此舉實在是上不了台麵,必是要嚇退不少的說親者。還有人說傅家是存心為難人,也不知打的什麽主意。

一時之間,看熱鬧的有,說閑話的也有。

眾人議論紛紛之時,人群中走出一位年輕俊朗的公子。隻見這位公子一身武將打扮,瞧著就是一位身手不錯之人。

此人報了家門姓名,人群立馬沸騰。

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撫平將軍府的四公子常尚青。

撫平將軍府正是欲同伯府結親的幾家之一,這事不是什麽秘密,早就在市井坊間傳來。常尚青一露麵,自然是激起所有人的八卦之心。

“這位就是撫平將軍府的四公子,聽說年紀輕輕就已是天子近衛。伯爺和伯夫人是怎麽想的,如此前程大好的兒郎為何還要為難,若是換成我,必是歡歡喜喜換了庚帖,早些將女兒嫁過去。”

“就是,撫平將軍府和盛國公府還是姻親。雖說常四公子是父親的是庶子,可傅家是什麽出身,能結上這麽一門親那都是高攀。”

議論聲中,常尚青挽了袖子,露出精壯的胳膊。他先是試了試手,然後做足架勢開始推磨。磨盤微微移了一下,卻沒有更多的變化。

眾人驚呼聲不斷,好些人圍了上前。

都說撫平將軍府的四公子武藝不凡,卻不想竟是連磨盤都沒推動。如此一來莫說是磨一百斤豆子,便是想將磨盤轉上一圈都不容易。

常尚青認了輸,對著伯府的大門道:“在下無能,獻醜了。敢問伯爺,這磨盤真有人能推動嗎?”

他話音一落,伯府的大門即開。

一身紅衣的少女從裏麵出來,妙齡韶顏又帶著幾分嬌憨之色,一雙眸子清澈如秋水,眼神卻是鎮定平靜。

常尚青心知,這位必是傅姑娘。

他一見之下,莫名生出好感。

“你可是傅姑娘?”

隱素說是。

這位常四公子眼神清正,瞧著是個光明磊落之人。

她暗自汗顏,先前因為魏明如的緣故,自己在心裏將此人醜化了不止一星半點,果然偏見要不得。

“這位公子方才有疑,我可以解惑。”

常尚青還想著她怎麽解惑,沒想到她卻是徑直走到那磨盤跟著。那雙纖細的玉手放在磨柄之上,麵上仍舊是一派嬌憨之色。

“天啊!傅姑娘推動了。”

“你們看,她哪裏是能推動,分明是可以用磨盤磨豆腐。”

“這位傅姑娘,莫非是天生神力之人?”

隱素推了三圈,便停了下來,對常尚青道:“公子可還有什麽疑問?”

常尚青這才從震驚中回神,滿眼都是不可置信。若非親眼所見,無論如何他也不信如此嬌俏的少女居然能推動這個磨盤。

難道這磨盤有什麽機關不成?

“公子若還有疑惑,盡可上前研究。”

常尚青被說中心思,臉上一紅。

他喃喃道:“是在下不如姑娘,姑娘之神力,在下佩服。”

原來真有天生神力不可及之人,枉他還以為自己自小在武學一途上天資過人,萬沒想到連一個女子都不如。

先前家中派人上伯府說親,這事他是不知道的,卻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婚姻之事家中長輩作主即可,他並沒有異議,也沒有過多的期待。

若不是伯府弄這麽一出,他被相熟的同僚激了幾句,也不會來伯府一趟。如今看來真是人外有人,這一趟下來倒也並非完全沒有收獲。

他再看那貌美嬌憨的少女,眼神中多了幾分尊敬。

拱手行禮之後,他大步離去。

人群又是一陣喧嘩。

眾說紛紜,一傳十,十傳百,這事很快就傳得人盡皆知。

傅家有女百家求,求者皆要問磨盤。

有人說放眼整個雍京城怕是根本找不到一個可以用那磨盤磨出豆子的世家公子,傅家此舉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傅姑娘怕是要砸手裏了。

伯府門外的磨盤儼然成了京中最為稀罕之物,不少人繞著道來看。

天色漸晚,那些人才散去。

入夜後,傅家門前終於恢複往日的平靜。

更夫的梆子敲了三下,四下一片寂靜之時,一道黑影緩緩現身。那黑影先是左右四下看了一遍,然後再慢慢朝磨盤走去。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放在磨柄之下,使盡全身力氣一推。

磨盤一動未動!

他又試了一遍,磨盤還是紋絲不動。

原來他真的不行。

他心中一片苦澀,突然覺得自己何其可笑。曾經的他那麽不懂得珍惜,視那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姑娘如麻煩,躲著避著厭煩不已。

而如今他多希望那雙眼睛能重新看著他,哪怕是一次也好。

他垂下雙手,無比沮喪。

突然一股寒氣襲來,他驚愕望去。

夜色中,伯府的台階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哪怕光線幽暗,哪怕看不真切,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人是誰。

謝世子!

他怎麽會在這裏?

是了。

謝世子必然也是想來試一試這磨盤。

“戚二公子好雅興。”

清泉入耳的聲音,在這夜裏聽來竟帶著說不出來陰沉。

“彼此彼此。”

“戚二公子如今可死心了?”

死心嗎?

戚堂問自己,得到的回答是滿心的不甘。

“此磨非常人能推動,謝世子倘若對傅姑娘真有意,還是擔心自己能否過伯爺的這一關才是。”

“修正己身,不渡他人,戚二公子無需操心太多。”

戚堂心頭一凜,背後忽然生出涼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哪怕他知道那人是誰,此時竟有種說不出的陌生之感,莫名讓他心驚肉跳。

他退後兩步,依禮告辭。

等到走遠了,那種古怪的感覺還未散去,仿佛有什麽極其恐怖的陰影在追隨著他,令人毛骨悚然。

夜色中,謝弗慢慢收起周身的殺氣。

垂眸之際,宛如神子臨世。

他低低輕歎,似在細喃,又似在像什麽人撒嬌。

“他說的倒是沒錯,我若是也推不動,該如何是好?”

伯府的門後,傳來一道嬌脆的聲音。

“無妨的,規矩是我定的,最終解釋權也歸我,到時候我可以幫夫君哪。”

“如此,那就有勞娘子了。”

隱素靠在門後,眼中笑意點點。

怎麽辦?

她竟然有種恨嫁的感覺。

看來她要盡快多攢嫁妝銀子,早點嫁入謝家才是。爹娘忙著磨豆腐賺錢,她也找了一條賺錢的路子,那就是賣畫。

生意往來一回生二回熟,書墨軒的王掌櫃看到她上門,笑著將人迎了進去。等到她將帶來的畫展開平鋪時,王掌櫃的臉上盡是驚歎之色。

王掌櫃仔仔細細將畫看了好幾遍,末了,指著畫末的落款問:“敢問姑娘,這白衣客可有來曆?”

上回隱素賣了一幅畫,正是謝弗畫的那幅《竹林美人圖》,畫上有謝弗的私章,來曆出處自是不用問。

“實不相瞞,白衣客正是我的筆名。”

王掌櫃一聽,滿臉驚訝。

半晌,他道了一聲可惜。

“以姑娘之才,這畫本可以賣個更高的價格。但姑娘無名,哪怕是畫得再好,恐怕也賣不出高價。”

隱素想著作畫算得上是沒什麽本錢的買賣,賣不上高價可以以量取勝。若她真要賣高價,完全可以用一用某人的私章。反正她若真用了,也不算是欺世盜名,而是這畫也有某人的一半功勞。

王掌櫃沉吟一會,道:“姑娘若想揚名,為何不在雅集之上與人鬥畫?”

鬥畫和賽詩殊途同歸,都是文人墨客借以揚名的最佳途徑。詩會雅集之上,大多會以鬥畫賽詩為噱頭,吸引眾多讀書人參加。

這確實是一條路子,隱素覺得若有機會也可一試。她將畫留給了王掌櫃,定了一個她認為合適的價格,和上回一樣隻是寄賣。

書墨軒往來進出以年輕的讀書人居多,鮮少有年長者,自然是一眼就能讓人注意到。

那老者正看著牆上的《竹林美人圖》,他的眼神十分專注,目光緊盯著畫上的紅衣美人,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人。

此人衣著低調,但看氣度不是一般人。

他嘴唇嚅動幾下,好像說了什麽。

隱素原本已快走到門口,不經意間瞄到老者眼中的濕潤以及那滿目的懷念哀傷,她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這幅《竹林美人圖》的原型是自己,應是那日昭院同一批畫中的其中一幅。隻是這一幅畫比之謝弗畫的那一幅差了許多,既看不清她的五官輪廓,也沒有畫出她當時的空靈自在。

“老人家,這畫中的女子是像你認識的某個人嗎?”

老者聞言看了過來,見問自己話的是一個妙齡少女,那雙深沉精明的眼似乎有些失望。哪怕是年事已高,他身上那種不同於常人的氣勢依舊赫赫。

隱素暗道這位老人家年輕時肯定是一位武將,因為他給人的感覺應該上過戰場。他朝自己看過來時,瞬間讓人想到蕭蕭馬鳴的寂寥。

“我會畫像,老人家若是願意的話,可將自己思念之人的相貌說與我聽,或許我能畫出來。”

老者一聽,目光微動。

他沉思良久,最終同意。

王掌櫃閱人無數,自然能看出老者身份的不一般,他將兩人請到隔間。隔間是一間書房,應是王掌櫃自己的休息室。

王掌櫃請他們進去之後,識趣地退下。

房間內僅餘他們二人,隱素將紙緩緩鋪平,壓上紙鎮靜等老者的描述。

一刻鍾後,老者沉重而懷念的聲音慢慢響起。

隱素隨著他的講述先是畫了一份初稿,然後又仔細問了一些細節之後再作改動,最後又畫了一張。

紅衣墨發的女子躍然紙上,杏眼蛾眉颯爽幹練,透著一股灑脫的江湖之氣。尤其是那眉間的一點紅痣分外顯眼,宛如颯爽之中帶著一絲嫵媚。

竟然有些眼熟。

隱素身體往後仰,試著離遠一些以完全的第三視角來看畫中的女子。

突然她眼神驚變。

這女子…

分明是年輕時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