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入V

隱素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但她知道她又做夢了,還夢到了那個瘋子。等她醒來後發現自己還在穆國公府的客房,眼皮子發沉好像還沒睡夠。不由得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讓自己清醒過來。

上門做客竟然能睡著, 這也是沒誰了。好在沒人進來,也沒人發現,否則她真是丟臉丟到國公府了。

她揉了一把臉, 伸著手腳在客房中走動幾圈。心想著要是謝弗再不來, 自己是不是應該可以走了?

魚缸裏的魚兒攪起魚尾打了一個水花,點點水滴濺到她臉上。她下意識用袖子一抹, 腦子感覺清明了些。

正打算找個借口走人時, 便感覺有人進來。

視線中是白衣墨發的如玉公子,潤澤流光,堪比天邊明月。他緩緩走進來時,似有萬千星光匯聚一身。

這世上有一種人,哪怕他什麽都不做,單單是存在便能讓人感受到什麽叫美人如畫,勝卻無數景致風光。

隱素看著他走近, 聽著他對自己道歉。

兩人也不過是見過幾次而已,委實算不上熟。

隱素也為那次糖人的事道了歉,又表達了自己的關心後告辭。

大酈雖民風開放,但未婚男女私下往來依然多有忌諱。謝弗也未多作挽留, 派了馬車送她回去。她幾乎是小跑著出了國公府,自是沒看到謝弗眼底的幽暗。

一路上她連聲哈欠,險些又睡著。無奈之下翻著自己的眼皮, 強撐著回到伯府。還沒到家,遠遠就看到等候在門外的父母和弟弟。

傅小魚滿眼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姐姐, 眼睛裏全是崇拜。他可聽夫子說了,他姐不僅證明了自己的清白,還狠狠出了一把風頭。聽說他姐的師父是什麽曾相國,夫子說到曾相國時那激動的模樣,就差沒跪在地上磕頭。

傅氏夫婦之前也是從兒子口中得到的消息,他們二人哪裏想得到,自家女兒早年在寺廟裏的師父居然會是曾相國。曾相國之名,哪怕曆經幾代帝王仍舊如雷貫耳。若沒有他的賢能助君,就沒有景宏之治,更沒有大酈百姓如今的安居樂業。

當下傅榮就趕去頌風閣,卻在半路上碰到了林清橋,這才知道女兒去了穆國公府。如此一來,夫妻倆都有著同樣的擔心,生怕女兒又對謝世子生出不應該有的心思。

秦氏拉著女兒的手,憂心之餘既為女兒有那樣一個師父而高興,高興之後又是埋怨她主意大,這麽大的事都不和他們商量,最後她說了和傅絲絲一般無二的話。

與佛有緣,一生的命運都與佛息息相關。

隱素忽然就想到了夢裏那滿牆的佛經,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當夜入夢,又見瘋子。

她已經認命了。

所以以後碰到謝弗之後千萬不能中途睡一覺,否則就會連夢兩場。

“你又是誰?”男人眼底眨著詭異的幽光,放肆而興奮地看著她。

又?

她心下納悶,不經意看到自己身上的白色寢衣。她腦子裏“轟”一聲炸響,這…這是她現在的樣子!

到底發生了什麽?

竟讓她在這男人的麵前大變活人!

虧得這隻是一個夢,否則她還不被當成了妖魔鬼怪。

她沉浸在自己的震驚中,沒有注意到男人眼底的變化。當劍氣寒光劃破她的思緒時,她又在男人的手中看到了那把長劍。

“我知道是你,你以為變了一個樣子,我就認不出你了嗎?”

這瘋子知道是她!

既然如此,那她也不會再費心編什麽故事。

“沒錯,就是本仙女。我們仙女時常變化外貌,這沒什麽稀奇的。”

這還不稀奇?

謝弗眼底幽光更盛,初時出現在自己夢裏的少女衣著怪異不得體,他以為是隱世不出的異族之人,多方暗尋未果。

後來他反複推敲細節,終於得出一個結論:所有的不尋常之處,隻在他認識的人中多出了一人,除此之外並無其它異樣。若他白日與其說過話,夜裏必會夢到那奇怪的少女。

事實證明,他猜對了。

所以他猜對之後,此女便在夢裏現出真正的樣子。

就是這位傅姑娘!

“哦?你說你是她,我如何信你?不如我把你的皮剝下來,看看裏麵是不是一樣?”

媽呀。

死變態好嚇人。

明明是他說他知道自己是誰,怎麽又不信了,還要剝皮,太可怕了!

隱素下意識抱住自己的身體,“天上也有天上的法則,不是想變就變的。蒼穹之大,各有天地。我們去到一個天地便換一副麵孔。你之前見到的是我在另一個天地的模樣,先前因為延時之故,所以我未能及時更換麵容。你現在看到的樣子,就是我在你們這個天地的樣子。”

從一個天地到另一個天地,不就是借屍還魂!怪不得不再癡纏戚堂,怪不得性情大變,原來是換了一個人。

什麽仙女,什麽拯救他,這小騙子還真是張口就來。

內室的燭光透進黑色的幔帳,光影斑駁而詭異。男人難得的沉默,反倒讓隱素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她在這男人的眼皮子底下換頭又換臉,徹徹底底變成另一個人。如果這不是夢,那該有多可怕,她一定會被當成邪物給活活燒死。

“你別害怕,我們神仙有無數個樣子,這沒什麽好意外的。”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害怕?”

也是。

這人就是一個瘋子。

剛才還說要剝她的皮,該害怕的人應該是她。她怎麽這麽倒黴,做不了美夢也就算了,竟然還噩夢連連。

“你不害怕就好,反正無論我是什麽樣子,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

他是他嗎?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穆國公府的世子爺,他真的是嗎?

隱素見他不說話,膽子大了一些,“換人換皮不換骨,你們凡人也未必隻有一個樣子,就算是外表一樣,但不少人存在兩副麵孔或是多個麵孔。有人以善良示人廣施善舉,實則內心無比陰暗壞事做盡。有人看似溫和無害,私底下卻是殺人如麻。所以哪怕人有千麵,骨子裏卻隻是他自己。”

“說得好,此言甚得我心。”

他就是他!

看來這瘋子讚同她說的話,隱素覺得自己很是不容易。轉念一想她的話連一個瘋子都認同,那她說的話得有多驚世駭俗。

她正思量著,男人突然欺身過來,玉骨般的手指劃過她的下巴,按在她的唇上,赤目中火光大盛。

“真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看看是不是和我的一樣。”

她的心忽地像是被人揪起,拉出長長的血絲。然後那繃緊充血的絲像斷了的弦,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錚鳴。

要命了。

瘋子果然就是瘋子!

……

傅榮早起開門時,又被跪在自家門前的人嚇了一大跳。

跪在伯府門口的是琴夫子,不過她已經被學院辭退,身上穿的自然不再是學院夫子的青色衣衫,而是一身雪白的素服。

傅家門口跪了這麽個人,自然引起不小的動靜。

五味巷住的人雜,來往進出沒有那麽多的大規矩,閑人也有不少。自從傅家搬過來,街坊們沒少在背後嚼舌。

最早的是傅家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後來是傅家姑娘癡纏侯府公子,再到那日發生的打架鬥毆事件。

別看那日不少人站在傅家這邊,痛斥那些達官貴人恃強淩弱,但大多數人都是存著看戲心態,私下都認為傅家得罪了國公府,怕是落不了好,一個個恨不得躲著走。

頌風閣的事暫時還沒有傳開,許多人並不知道隱素的師父是曾相國。眼下大清早的又來這一出,多少雙眼睛裏都閃著八卦的光。

“這人好像是德院的夫子,她跪在這裏做什麽?”

“聽說這夫子被德院給辭了,應是和傅家姑娘有關。”

“這傅家一天天的事真多,也不想想梁國公府是什麽門第,哪裏是傅家能得罪的。且看著吧,指不定哪天就大禍臨頭了。”

“不是還有思妃娘娘嗎?”

“你們知道什麽,聽說太後娘娘最不喜歡聖上從民間帶回去的那些妃子,尤其是思妃娘娘。”

議論聲中,伯府的門開了。

出來的不是傅榮,也不是秦氏,而是隱素。

琴夫子一抬頭,看到的就是緩緩朝自己走來的紅衣少女。少女容色極好,眸色清而淡,眼神平靜而堅定。

饒是不少人見過隱素的真麵目,此時再見依然大受驚豔。

傅家這個女兒,以前根本就是真人不露相。如今再看這般好顏色,何愁沒有好姻緣。隻可惜傅家得罪了梁國公府,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留在京中。

隱素走到琴夫子麵前,緩緩蹲下。

二人齊平,琴夫子發現自己竟然無法與之對視。

誰能想到這麽一個鄉野村姑竟然師從曾相國,還是柳太傅和趙山長的師妹。她若是早知這層關係,無論如何也不會犯糊塗。

“傅姑娘,我是來請你回學院的。”

“但你看上去並不是心甘情願。”

“傅姑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學院的規矩,可能其中有什麽誤會,讓你覺得我在針對你。如今我已被學院辭退,你還不滿意嗎?”

隱素看著她,平靜的目光中泛起一抹嘲諷。明明最是嬌憨不知世事的年紀與模樣,卻無端讓人覺得心生畏懼。

“萬事有因果,一切皆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人有喜好厭憎,你不喜歡我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是金銀珠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歡。但你是一個夫子,當你站在夫子的位置上去針對一個學生時,你就已經不配為人師表。”

琴夫子瞳孔巨震。

誰說這位傅姑娘又蠢又傻的?

“傅姑娘,我…”

“你我原本無怨無仇,鬧到今天這個地步可謂是兩敗俱傷。試問夫子,你真的到了容不下我的地步了嗎?還是說因為別人的暗示才針對我?”

琴夫子不能回答。

她能說她是想討好有些人嗎?

能進學院當夫子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所教的學生個個出身不錯,顯赫者更是不少。她若是不能讓那些人滿意,又如何能一直留在德院。

“傅姑娘,所有的過錯都是因為我失察,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你說的對,是我不配為人師表。我求你回學院上學,莫要再鬧下去,這樣對大家都好。”

事到如今,那些在背後算計人的人還是有恃無恐。以為推出一個琴夫子,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嗎?

“你以為她們真的希望我回去嗎?”

“她們不是親自來請過你嗎?”

隱素輕輕搖頭,憐憫地看著琴夫子。

“她們是在以退為進,真正的目的就是阻止我重回學院,因為我一旦我就這麽回去了,那麽就證明她們不僅錯了,更坐實她們暗中針對算計我的事實。更何況我是曾相國的弟子,還是趙山長的師妹,我若是回到德院,豈不是壓了那些人一頭,你覺得她們希望我回去嗎?”

“你…你是說…”

“琴夫子是聰明人,你應該知道如果想阻止我重回學院,還有一個更好的法子。那就是在此之前徹底壞了我的名聲,讓我再無可能回學院。而這個阻止我回去的關鍵所在,就是琴夫子你!”

琴夫子的呼吸變急,胸口如鼓風。

她驚愕之時,隱素卻笑了。

“你且猜一猜,那些人會怎麽做?”

琴夫子心口泛著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少人對著她們指指點點,眾人隻看到她們在說話,卻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麽。所有人都以為她們還要僵持時,就看到琴夫子爬了起來。

沒有爭吵,沒有哭喊。

琴夫子就那麽走了。

門後麵的傅榮長長鬆了一口氣,閨女說有辦法將人勸退,他這心裏還老大的不放心,如今看來他閨女是真的大好了。

不僅清明了,還頗有幾分手段。

到了下午,昨天的事忽然就傳了開來,整個五味巷都在議論隱素師從曾相國以及她在頌風閣大出風頭的事。原先還躲著傅家人的街坊們,恨不得敲開伯府緊閉的大門一問究竟。

“聽說聖上也去了,還對傅家姑娘大加讚賞。”

“聽說了,我還聽說聖上身邊跟著的就是思妃娘娘。”

“哎呀,你說這傅家的祖墳是冒了什麽青煙,怎麽傅家的姑娘一個比一個有出息。若是我也生了這樣的姑娘,我還稀罕兒子做什麽。”

議論聲中,安遠侯府的馬車停在伯府門前。

這下又不知紅了多少人的眼。

上官荑算是伯府的常客,傅榮和秦氏夫妻倆也沒有最開始的誠惶誠恐,也能將她僅當成自家閨女的朋友。

昨日之事傳開後,雍京城的世家圈子都炸了。

多少人震驚,多少人感慨,還有多少人悔不當初,尤其是德院的那些學生。有人遺憾沒能在隱素落難時與之相交,有人慶幸沒有跟著宋華濃那些人對隱素落井下石。至於那些請願隱素退出學院的人,一個個是悔青了腸子。

“誰讓他們之前狗眼看人低,現在傻眼了吧。尤其是宋華濃,聽說她都瘋魔了,天天嚷著要和你拚命,真是可笑至極。”

隱素失笑。

傅家根基淺是事實,也就是這陣子大家會有震動,等過些日子想來就會恢複如常。世家經過幾代人的積累和經營,絕對不是可以輕易撼動的。哪怕她如今有曾相國弟子之名,在梁國公府那裏也是不夠看的。

上官荑的消息靈通,很快就說到了琴夫子。

“琴夫子以前何等體麵高傲的一個人,如今竟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她挨家挨戶地跪求了一遍,怕是將那些人都得罪了。她已經被學院辭退,又鬧了這麽一出,日後沒有哪家敢請她教習,她算是斷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琴夫子從伯府離開後,直接去了那些請願隱素退學的學生家門口。一家家挨個個跪過去,一聲聲道清自己的委屈,說她是被眾人連累,懇請那些人出麵彌補自己的過錯。

她這麽一鬧,將局麵攪得更亂。

隱素對此事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顯然琴夫子是一個聰明人,這招看似斷了自己的後路,其實是絕處逢生。

若不如此,琴夫子很有可能會死在伯府門前,成為那些人阻止她重回學院的把柄,畢竟崇學院不可能要一個逼死前夫子的學生。

琴夫子求完所有參與請願勸退隱素的那些德院學生後,終於病倒了。她病倒之前還向趙熹上了罪己書,一是悔過自己身為夫子的失察,二是痛斥自己沒能及時阻止那些心存偏見與針對的學生,言辭之懇切之後悔讓人動容。

趙熹召集崇學院所有學子,當眾讀了她的罪己書。

德院未參與請願者一個個激動無比,道是有些人存心壞了德院的風氣和名聲,到了這個地步還不知悔過。

聽說當日德院分為兩派,進行了一場較為激烈的罵仗。最後還是顧兮瓊站出來當了和事佬,主動擔當起承擔請隱素回學院的領頭人。

“就她會做好人,明明她當初也是請願者之一。以前我還不覺得她會裝,如今瞧著再也沒有比她更能裝的了。”這是上官荑的原話。

很快顧兮瓊等人就堵在了伯府外,如同那天一樣。

圍觀的人不少,其中有不少的生麵孔,皆是孔武有力的男子或是身強體壯的婦人。不消說,這些人都是各家安插在人群中的仆從,防的就是怕再發生上次的打人事件。

“這些德院的學生怎麽又來了?”

“傅姑娘可是曾相國的弟子,聽說她彈琴彈得極好,那曲子能把人聽哭。這些人不如傅姑娘,當初就想著逼走她,現在她們知道傅姑娘是曾相國的弟子,必是知道怕了,我呸!”

“這些個世家姑娘,沒想到一個比一個黑心肝。不如人就想逼走人,真是太壞了。”

一個黑臉壯實的婆子瞪了這說話的婦人一眼,“不知道,就別瞎說。”

“誰瞎說了?你們誰啊,怎麽沒見過?”

“少管閑事。”

婦人不幹了,當下就要去撕那黑臉婆子的嘴,兩人很快扭打成一團。

不知是哪個人報了官,很快官府的衙役就到了,人群亂成一團,那些各家安插的人見勢不妙,隻好先走為上。

“怎麽辦?萬一伯夫人再撒潑,我等要如何是好?”有人憂心不已,更是後悔不已。早知會有今日,她們又怎麽會在勸退書簽字,更不會落到如此難堪的境地。

梁姑娘遭了那樣的事,梁二夫人不僅砸了伯府的門,還進宮找太後訴了苦,到後來卻沒了動靜。本以為有人質疑傅姑娘的人品,隻要證明傅姑娘品性不佳,也就能間接證明她們沒有錯。

誰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傅姑娘的名聲不僅沒壞,反而越發的好了。如今她們亦是騎虎難下,退也退不得,進也無法進。不僅自己左右為難,家中長輩更是責備頗多。

顧兮瓊望著伯府的大門,道:“禍水當道清貴折腰,可憐我等自幼飽讀詩書,知禮而守矩卻不想被人欺辱至此…”

這時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傅姑娘已經回學院了!”

眾人皆驚。

傅隱素回學院了,那她們鬧這麽一出豈不是笑話!

所有人都看著顧兮瓊,顧兮瓊準備好的話才說了一半,險些咬碎一口銀牙。好一個傅隱素,居然擺了她們一道。

“早知她自己回去了,我們又何必在這裏丟人現眼。”不知誰小聲嘀咕了這麽一句,立馬得到大家的讚同。

此次行事領頭人是顧兮瓊,盡管無人敢當麵指責她的不是,但已有人心中多少有些不滿。上回來伯府相請雖是宋華濃主的事,可她們賣的大多是顧兮瓊的麵子。這次若不是顧兮瓊對她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挨個相勸,她們真不願意來。如今事情鬧到這個地步,誰的心裏也不舒坦。

一行人浩浩****離開時,隱素正麵無表情地坐在謝弗的對麵。

她也是沒有料到,趙熹和柳夫子二人一唱一和,一個說她既然會書琴,應該通棋畫。另一個說想見識見識她的棋風,便有了這讓她避之不及的局麵。

兩位師兄擺明是想讓她出一出風頭,卻不知她心裏的苦。

對麵坐著的男子白衣墨發神清骨秀,靜如冰壺玉衡,動若軒然霞舉。其目淨如湖,似有明月在湖中幽幽潛伏。

不是病了嗎?

怎麽這麽快就好了?

黑白分明的棋局,謝弗執黑子,她執白子。

那黑曜石的棋子在透骨寒玉的手指映襯下,分外的潤澤深沉。隨著對方將黑子落下,似有什麽東西擊打在她的心上,她心口莫名一窒。

夢裏那個瘋子就是用這雙一模一樣的手捏著她的下巴,按著她的唇。那麽的恐怖陰森,又有種詭異的曖、昧。像是滲了毒的蜜糖,讓人膽戰心驚之餘,又生出不應該有的錯覺。

幸虧隻是一個夢,若她是在謝弗眼皮子底下換了一個人,隻怕是這位世家出身的玉麵公子會被自己嚇到心疾複發。

有清風拂過,帶來淡淡竹香。麵麵而坐的男女一人白衣重雪,一人紅衣濃豔。遠望青竹滴翠,紅白相間,說不出的色彩和諧,道不盡的意境如畫。

顧兮瓊她們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

那紅白相得益彰,如雪如梅。

“傅隱素,她竟然和謝世子一起下棋!”

“我們好心好意去請她,她倒好,一聲不吭自己回來了,合著是耍我們玩,簡直是欺人太甚!”

有些人本就心裏憋屈,此時看到隱素老神在在地坐在那裏,更是覺得被羞辱。尤其是隱素的對麵還坐著她們心中的男神,自然是一個個眼睛都紅了,恨不得用嫉妒的刀將隱素淩遲。

這個傅隱素真是太過分了!

趙熹和柳夫子等人似乎沒有注意到匆匆而來的這些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棋局黑白分明,雖沒行幾步卻以看出白子的發力不足。他們看著那明顯在糾結的少女,皆是眼神微妙。

難道師父沒有教過小師妹下棋?

隱素小臉皺著,猶豫著將方才落下的棋子撤回。

眾人驚愕。

她竟然悔棋!

謝弗抬眸,眸色依舊清如鏡湖。

很顯然,他應該也沒想到隱素會悔棋。

哪怕他的眼神十分溫潤柔和,隱素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原因無它,還是因為他和夢裏的瘋子長得一模一樣。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仿佛所有的偽裝都無所遁形。

所有人都震驚時,林清橋誇張的笑聲十分突兀。

無論換成哪個人能有機會和益之對弈,無不是恨不得使盡渾身解數展現自己的優點,哪裏會做出悔棋這樣的失禮之舉。

偏生傅姑娘不僅做了,而且還一臉的無辜。

這位傅姑娘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小師妹,你這棋不會也是師父教的吧?”柳夫子老臉都紅了,他還想著讓自家小師妹再次一鳴驚人出出風頭,誰能想到小師妹居然是個會悔棋的臭棋簍子。

趙熹也是一臉複雜,對自家小師妹的行為有些沒眼看。

“不是。”隱素搖頭,“師父沒有教過我下棋,我是和山裏的猴子學的。”

老僧人常在山中靜坐一人下棋,山裏通了人性的猴子學著人的樣子坐在老僧人的對麵,抓耳撓腮地落子又悔。小女童就蹲在猴子身邊,被猴子著急的模樣逗得咯咯笑。

記憶如同一幅畫卷,慢慢展開出讓人懷念的過往。一幕幕出現在隱素的腦海中,如同她親身經曆。

“哈哈哈…”林清橋笑得直不起腰來。“和猴子學的,和猴子學的……傅姑娘你可真是處處讓人意外。”

趙熹和柳夫子也有幾分忍俊不禁,心下也是跟著鬆了一口氣。

幸好,恩師的英名沒有受損。

早知小師妹棋藝如此不佳,他們也不用費這番心機,沒得讓小師妹失了麵子。

謝弗鏡湖般的眼中**起微微的鱗波,溫潤之中似乎也有淡淡的笑意。如同暖玉升煙美不勝收,令人沉醉其中。

隱素心下驚豔,暗道這位謝世子其人如玉,當真是人間美好,不愧是崇學院之光。如果入夢的是這位世子爺,那該有多好。

“傅姑娘,如今你還是德院的學子,豈可在對弈之時耍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傳將出去必會連累我德院所有學子的名聲。”

顧兮瓊的聲音,瞬間讓氣氛變得不同。

有些人同仇敵愾,如看敗類一樣看著隱素,仿佛隱素就是上不了台麵的爛泥,生生拖累了整個學院的檔次。

眾人氣憤之時,顧兮瓊已款步上前,那得體的姿儀優雅的舉止,無一不彰顯出書香門第的風骨與世家貴女的風采。

“傅姑娘是我德院學子,她的一應言行都關乎我們德院的體麵。我願代她向謝世子道歉,也願代她同謝世子再對弈一局。”

林清橋極不客氣地一聲輕笑,朝隱素猛眨桃花眼。

隱素倒是不意外,謝弗可是顧兮瓊的白月光,顧兮瓊想在心上人麵前表現一番也是人之常情。隻是這踩著別人上位的姿態,尤其是這個別人是自己的時候,還真是讓人怎麽也舒服不起來。

她就是一個工具人,決定權在謝弗。

所有人都看著謝弗,企圖在他那皎月寧人的臉上瞧出些許的波瀾。眾人注視之下,他緩緩開口,聲音如清泉擊石。

“既然顧姑娘想維護德院臉麵,何不親自同傅姑娘對弈一局以作示範?”

隱素原本以為他是不想摻和女人之間的爭鬥,然而當顧兮瓊坐下後,他卻是站在了自己身後,無形中表明了立場。

眾人又是一驚。

無數雙帶刀的眼睛看向隱素,隱素隻能木著一張臉。

最難消受美人恩,旁人哪裏知道她心裏的掙紮。謝弗剛一站到她身後,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因為她又想到了夢裏的那個瘋子。分明最是藍田美玉的男子,竟能讓人無端感受到壓迫與窒息。

都說觀棋不語真君子,謝弗確實沒有開口,但那如透骨寒玉一樣的手指卻是直接指引她該在哪裏落子。

這一舉動,又讓眾人大驚。

“謝世子,我…我自己可以的。”隱素實在是壓力太大,小聲道。

“我覺得你此時應該需要一位軍師。”

謝弗微俯著修長的身體,眼底幽光乍現。從他的視線看去,是少女沒什麽發飾的頭頂以及光潔的額頭和泛著淡粉色的耳垂。

小騙子在害羞!

若是知道他本來的麵目,又會是什麽反應呢?

隱素稍有遲疑,不想竟與那寒玉般的手碰在一起。電光火舌的刹那,像是流星劃過心間,又像是暴雷擊在腳邊,心悸一陣高過一陣。

她不由自主身體抖了一下,隻能努力板著小臉。在別人看來能得謝弗如此相助,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福氣,但這種體驗對她而言無異是一種折磨。

幾次謝弗微俯身指引她落子時,她都有一種對方在故意撩她的混亂。一時間夢裏夢外交錯著,她頭皮都在發麻。

“傅姑娘,專心。”

這聲音該死的好聽,字字鑽進她的耳朵裏,那溫熱的氣息如同情人的唇在她的耳垂拂過,不僅燙了她的耳朵,還燙了她的心。

誰不專心了?

這位世子爺難道不知道自己這張臉多有殺傷力嗎?任是哪個姑娘被這樣一個男子無意識地撩撥著,隻怕早就恨不得化成一灘春水。

二人一紅一白,靠得極近,既交相輝映又不掩對方光芒。這般畫麵落在旁人眼中,有人覺得賞心悅目,有人覺得極其刺眼。

“謝世子你這麽做,是否對顧姑娘有失公允?”有人實在沒忍住發問。

謝弗是整個崇學院之光,亦是無數人仰望的存在。這般天邊明月的男子,哪怕是與低賤之人一起被人議論都是褻瀆,更遑論是如此的親近。

他對隱素的維護與另眼相看傷了很多人的心,這些人未必是為顧兮瓊而不平,她們為的是自己內心的愛慕。

“此局無關輸贏,僅是為了讓傅姑娘知道對弈應有的章程而已。”

謝弗話落時,似有風起。他說無關輸贏,那就是無關輸贏。他說是想讓隱素了解章程,那就僅是了解章程。

那發問的女子紅了眼眶,像是受到極大的打擊。

顧兮瓊落落大方道:“多謝世子指點,想來傅姑娘以後應該知道如何與人對弈。日後大家同為德院學子,還望傅姑娘多多包涵。”

她一句話,驀地挑動有些人原本怨懟不平的心。

一個鄉野出來的女子,先前癡纏戚二公子醜事做盡,誰知一轉眼竟與她們成為同窗。好不容易被她們趕出學院,誰能想到她會是曾相國的弟子。不僅有柳夫子和趙山長相護,就連謝世子也處處示好。

憑什麽!

“傅姑娘!”有人高喊。“你回學院為何不說一聲,害得我們在伯府好等。”

“就是,你明明能自己回來,卻不和我們說一聲,分明是想看我們的笑話。”

“你這麽做就不怕寒了大家的心嗎?”

一聲聲的質問,如同眾人請願那日。

但隱素不再是孤立無援,也不再是身無倚靠。即便柳夫子和趙熹不開口,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她的師兄們。

她不緊不慢地起身,茫然地望了一下天,似乎是在回想什麽。“我卯時三刻出的門時,並未看到你們。你們若是早點去我家,興許還能碰上。我爹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怪隻怪你們起得太晚誤了時辰。”

“傅姑娘,你分明是故意的。你既然要回學院,難道不應該說一聲嗎?”

“回不回學院是我自己的事,你們是我的家人還是學院的管事?學院既不是你們家開的,我為什麽要和你們說?”

“你…你就是想看我們出醜!”

“你們出不出醜與我何幹!就算是出醜了,那也是你們自找的。我還沒說你們拉幫結派堵我家的門,你們倒怪起我來了。你們捫心自問,是我讓你們請願的嗎?是我讓你們去請我回來的嗎?”

眾人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顧兮瓊道:“傅姑娘,此前皆是誤解,我們已經向你道過歉,你何必得理不饒人。”

隱素嬌憨點頭,似是極為認同她的話。

“她們欺負我,我心裏不痛快。我占著理呢,為什麽要放過她們。”

“傅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

“你說的也對。”隱素又點頭,對那些人道:“你們應該向顧姑娘多學學,她是多麽的善解人意多麽的知書達禮。這些事都是她出的麵,她也出醜了,但她卻無怨無悔,還兩邊相勸,她才是真正的大好人。”

隱素一口一個大好人,表情真誠。

林清橋搖著扇子,桃花眼灼灼。“傅姑娘看誰都像好人。我有個朋友想知道,不知傅姑娘上回說的那位叫田寡婦的好人,現在如何了?”

隱素下意識看向謝弗,心道林清橋說的朋友不會是謝弗吧。

謝弗也這麽八卦嗎?

她裝模作樣地一聲惋惜。“好人也會沒有好報,像田寡婦那樣的好人,最後卻被狗咬死了,她死的真的好慘。”

林清橋又是一陣大笑,對著謝弗擠眉弄眼。

“益之,你說說,看這樣的好人落到如此下場,可是因果報應?”

“有因有果,死得其所。”

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般無情的話竟然會也自謝世子之口,是她們的耳朵出問題了嗎?

隱素無端感覺後背一涼,腦海中浮現出夢中那個瘋子的模樣。方才有那麽一瞬間,她似乎感受到一絲殺意。

顧兮瓊的眼中終於有了波瀾,她望著謝弗,似幽似怨。

謝世子居然會如此偏袒傅隱素!

為什麽?

傅隱素哪裏好了!

“佛祖以身飼虎,因此功德無量。那田寡婦死於惡犬之口,想來是此生積善圓滿,來世必有福報。”

謝弗一解釋,眾人這才醒悟。

如此一說那田寡婦確實是死的好,有人跟著附和,一口一個死得好,聽在顧兮瓊耳中如根根芒刺。

她望著那一身雪色的男子,眼神漸有恍惚。

良久,她看向隱素。

“宋姑娘被打之後生了驚厥之症,傅姑娘在正式回學院之前,還是應當先去看望一番,免得落人口實。”

“顧姑娘真是一個大好人,事事都喜歡操著心,處處為別人著想。你這麽累這麽辛苦,我瞧著覺得你不容易。佛經裏說善惡有輪回,前世造孽今生還債,也不知道你上輩子到底做了多少壞事,怎麽這輩子總有操不完的心。誒!”

最後那聲歎息無比的真情實感。

隱素說這番話時不看別人,目光一直在顧兮瓊身上,自是沒有錯過對方在她說到上輩子三個字時那突然緊縮的瞳孔。

果然如此。

怪不得。

這下可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