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汴都風暖, 他們暮暮沉沉,木訥僵板。

北疆刺骨,他們衣衫襤褸, 一身清亮。

他們跟在白骨之後, 悄無聲息, 依依不舍。

腳前是北海界, 他們不能再送了,濕了眼眶。

金奴武學天賦了得, 已有所成, 昨日副將敗在他的手下, 大將軍和將軍妻日日與他切磋, 敬重他對北疆軍防禦陣的提點, 他仍不抬頭, 看著他們的鞋麵, 聽著他們的腳步。

他每次見嬋嬋, 都挺直了腰,抬起了頭, 滿身的喜,這一次卻低下了頭,埋藏心底的慌。

金奴定定地看著小白兔皮靴,想著,他生來就是地裏惹人嫌的野草, 留不住福, 爹和哥哥被石頭砸死, 娘送他入金府後投井, 流放路上是他最幸福的時候,以後他又是一個人了。

小娃娃扶著姨姨的手, 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走出車廂,手背落下一滴滴的淚。

一隻白白的潤潤的小小的手,揉揉金奴的頭,“不要哭了。”

金奴擦臉,慌悲間擦傷了皮膚,一道道血絲在臉上凝痂。

小娃娃接過娘遞過來的藥膏,在他臉上輕輕地擦藥,奶聲奶氣地問他,“你想跟著我們去汴都嗎?”

金奴從出生起就在被安排,懵懵懂懂時被娘用細繩係在命根上,日複一日,喪了命根,金府為奴時被踩在腳下,年複一年,彎了脊骨。

他從沒有過“想”,他所有的“想”都埋在深不可見的地方,他觸摸不到,不敢奢望。

“我想一直跟著嬋嬋。”

他隻奢望一次,一輩子隻奢望這一次。

“好呀,你可以保護嬋嬋呢。”

金奴怔怔地看著嬋嬋,笑開了顏。

這一輩子,他不怨,不憎,不恨了。

白骨續尾,日行千裏,路邊凍骨已被他們埋下,一座座墳包護送著他們,百鬼勿擾。

金奴駕車,柳娘看了他許久,笑意盈滿雙眸,“今日才發現你也有美人尖。”

金奴甩鞭,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向後塞入車廂。嬋嬋取下一朵朵梅花別入娘和嬸娘的發髻。

大白白嗷嗷,旁人有的,怎能少了它。

嬋嬋招手,大白白跳入車廂,頭上紮一個小辮辮,戴上一朵小梅花。

大白白有的,小滿滿不能缺,叼一枝梅花飛入高空,撒下片片花瓣。

柳娘捏一朵嬌美的花瓣,笑道 :“嬋嬋哥哥有美人尖。”

行走在長樂山蟒洞裏,金奴緊跟小娃娃身側,重見天日時,他已脫胎換骨。金府的奴才卑賤,嬋嬋的護衛不能卑賤。他想著流放路上的凍骨,想著北疆的綠色,在黑暗裏一層層的磨掉僵骨上的桎梏,一遍遍地洗去血肉裏的汙斑。

柳娘:“想要換個名字嗎?”

金奴搖頭,滿足道:“以前的金奴是金府的奴才,現在的金奴是金貴的家奴。”

柳娘:“你在嬋嬋心裏可不是奴才,在我們這裏也不是。”

金奴眉開眼笑,“以前想換不能換,現在能換不想換了。”

他要做嬋嬋一個人的奴才,一輩子。

“咱們嬋嬋的名字是哥哥取的,星星護在懷裏的小月亮。”即便隻是提起嬋嬋的名字,柳娘的話語也隨著心底的柔軟變的溫和,“你想過換什麽名字?”

金奴:“武求全,求一個全屍。”

片片花瓣,桃花香。

一片桃花瓣飄落在厚重的縣誌上,嬋嬋捏起桃花翻頁。

她進步了,一口氣看了五句話,伸一個懶腰,就要找嬸娘幹飯,一個隨口而出的名字輕飄飄地飛入她的耳朵,炸了她的腦瓜。

武求全,一個響當當的名字。

哥哥出現在故事早期,隨著主角崛起,哥哥躺板板了。武求全貫穿全文始末,是主角能一次次地從哥哥的陷阱裏爬出來的外掛之一,一身絕世武功,忠心耿耿。出現的突然,死的莫名。

主角稱帝,論功行賞,武求全拒絕高官重祿,打斷筋脈,自我了斷。

她還記得作者頂置的讀者分析:武求全死於失望,一個人為了社會共和的理想奮鬥大半輩子,結果頂層幹部被權勢名利腐蝕,走了帝國□□的老路,精神力量崩坍,清醒不如長眠。

就……

也不像呀。

金奴每天給她摘花花,每次練鞭子都會纏到自己的腿上摔跤,她坐在車廂裏數大將軍讓她回來邊疆代購的金元寶時,他的眼睛可亮了,可想要金元寶了,還向她要了呢。

她沒給。

笨笨的、愛摘花的、喜歡金元寶的金奴,一定不是沉穩可靠的、無人不可殺的、拒絕了高官重祿的金求全!

拍拍小心髒,不怕,不怕。

嬋嬋隻是想要保護哥哥的小縣令,不是逐鹿平原的起義領袖。金奴不用變成金求全。

安心了,打個哈欠,用腦過度,困了。

金奴熟悉這裏每一個人的呼吸,輕聲:“嬋嬋睡著了。”

柳娘掀開羊皮簾,小娃娃趴在縣誌上,團成了一個鬆軟的小饅頭,睡的香甜。

柳娘小心地抽走縣誌,托著嬋嬋的小臉蛋放到小枕頭上,蓋上兩個厚被子再放下羊皮簾,下車去後麵看看嬋嬋的飯好了沒。

金奴聽著嬋嬋的輕輕淺淺的小呼吸聲,拿著兮娘做的炭筆,在白木片上畫甩鞭子的小人。他的武功是不死不休的纏絞,鞭子和刀劍這等外物隻會減弱殺傷力,但架不住甩鞭子好看呀,每次他甩出一個華麗的鞭法,嬋嬋吃著飯也會鼓掌。他懂鼓掌的意思,嬋嬋比昨天多吃了半碗飯,嬋嬋會給自己鼓掌,其他人完成了艱難的事情,嬋嬋也會鼓掌。

其他功法裏的鞭子暴戾剛烈,有礙壽命,他還想跟著嬋嬋到白發蒼蒼,不練。他自己設計一套養生的鞭法,要華麗好看。

春風徐徐,小院門口大樹已發新芽,長公主和小太子一趟趟地抱出被子曬太陽,穆月在廚房中煮水暖灶。

小太子搬完最後一床被子,氣喘籲籲地坐到廚房門檻上歇氣。長公主還在給自己鋪床,她睡左邊,駙馬睡右邊,嬋嬋睡他們中間,美好~

煮好了水,穆月綁起總是散亂在背後的頭發,隨意地盤成利落的發髻,拿抹布擦洗家裏每一處妹妹可能玩耍的地方。

長公主步步黏著駙馬,小太子步步跟著姑姑,兩人滿眼曇花綻放的驚豔。

小太子激動:“姑姑,你看見沒有!嬋嬋哥哥唰地一下,那麽大的床單就平平整整地鋪在**了。”

長公主努力克製上翹的嘴角,雲淡風輕:“我家駙馬一直都是這般驚才豔豔的。”

不能怪她一天天的戀愛腦,看看她家駙馬,再看看其他男人,控製不住哇。

咕——

穆月跑出來,鬆散的發髻垂落,淩亂的馬尾辮畫出風的弧度,再一次迷了長公主的眼。

小太子在姑姑眼前晃一晃小手,姑姑還在癡呆呆地看著嬋嬋哥哥。李先生說禍國紅顏不存在,他可以嬋嬋哥哥來反駁了。

“姑姑,你若是北海女王,一定是昏君。”

長公主點頭承認,她沉迷駙馬的美色不可自拔,她以為看習慣了就不會這麽上頭了,可是駙馬靜靜地靠在床榻上給她繡小粉豬讓她幸福的冒泡泡,駙馬卷袖給她蒸小甜餅讓她興奮的冒泡泡,駙馬給睡不著的她念話本讓她感動的冒泡泡,她懸在粉泡泡裏,下不來了,駙馬的呼吸她都覺得是甜的。

小滿滿審視地在小院子裏飛一圈,叼出翅膀窩下的信。

小院子處處留有小娃娃的氣息,小滿滿安心,快樂地繞著嬋嬋哥哥正在做的小小滿一圈圈地飛,心狠手辣地拔掉一大捧羽毛。

大翅膀拍拍小娃娃哥哥的頭,它不留下吃飯了。

穆月細心地擦拭羽毛,擺放入木匣,一根一根,不緊不慢。小滿滿隻想看一眼它的羽毛木匣就飛走的,不知不覺地看到了最後一根羽毛放入木匣,天都黑了。

小滿滿一個激靈,扁扁的頭炸成了毛毛球。

它的肉串串!

它的小花環!

淒厲的咕咕聲,從起飛到落地。

柳娘:“急什麽,嬋嬋給你留著呢。”

嬋嬋從小木盒裏拿出肉串串給小滿滿,摘下手腕上的小花環戴到小爪爪上。

“我知道這有些難,你能看在我忍辱負重的情麵上,用看嬋嬋的眼神看嗎?”

風沙砸麵,項良拚著一口沙的後果,在蠻蠻黃沙中開口請求婉娉。他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漏了怯,他一直以為他的偽裝很成功,為什麽他們都知道他怵婉娉?

在去往南沙空手套羊毛的無人沙漠,他和婉娉的關係是,良民和瘋子,兒子和祖宗,岌岌可危,動**不安。

他每次醒來都會摸摸尚在的脖子,感受著幸存者的快樂和忐忑。他在出發前給了妹妹遺囑,他的屍骨,一定要埋的深深深,他不想被婉娉挖出來揚灰。

婉娉淡淡地瞥他一眼。

“對,就是這個眼神,保持。”隻要不是混亂癲狂的眼神,他都能接受,嫌棄也可愛。

流水颯颯,夜風寂寂。

長公主揉揉臉,仍是滿臉的疲困。嬋嬋留信午時歸,穆月還未入夜就提著吃食走地下道來到了汴都郊外,入魔般一動不動地盯著來路,等了一夜。

柳葉青青,柔風熏熏。

“哥哥——”

妹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