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骨叮叮咚咚, 蓬勃了朝氣,驅散了死亡的覬覦。
“報——汴都——糧隊——已到!”
寂靜,無人相信, 戰意滾滾。
壓抑, 磨損的盔甲已披上, 單薄的武器已握手中。
“報——汴都——糧隊——已到!”
惱怒, 謊報軍情斬立決!
質疑,心跳卻已不受控製的加速。
“報——汴都——糧隊——已到!”
嘈雜, 人聲鼎沸, 腳步匆匆。
鏽跡斑斑的盔甲撞在了城門上, 片片鏽鐵落地, 盔甲破裂。
長途跋涉的痕跡遍布每一個角落每一張臉, 將軍緊緊地抱著穆大林, 眼睛紅了一次又一次。
棺材入土為安, 小娃娃的臉蛋貼在石碑上, 石碑冰涼,臉蛋溫熱。
“三爹爹, 七爹爹,嬋嬋到北疆了,好好的,沒有生病,沒有受傷。”
沒有酒, 灑下兩碗米糊糊。
婉娉對著石碑笑道:“你們生前不舍得吃嬋嬋的米糊糊, 現在總算舍得吃了吧。路開好了, 我守這裏, 你們在地下缺什麽托夢給我,再稀罕嬋嬋也別去, 嚇到嬋嬋,我把你們挖出來揚灰。”
入城門,他們看到了衣衫襤褸的士兵,也看到了渾身凍瘡和傷痕的孩子。
孩子們軍紀嚴明,即使滿眼渴望,也站在原地,聽著口號劈砍。認出了衙役大刀的女人們看著他們,無聲地哀求他們不要在這裏打碎孩子們的最後一個夢。
沉重。
緩緩行。
“我們是押送流放犯,還是送軍糧?”穆大林抱起嬋嬋,在問嬋嬋,也是在自問。
嬋嬋放下小滿滿昨夜帶過來的土疙瘩小甜餅。小疙瘩餅有一點點的苦,還有億點點的硬,小乳牙咬不動,慢吞吞地磨了一天,隻吃掉了一個小尖尖。
大白白從小滿滿和小皇女的圍攻中搶到了小娃娃放下的小疙瘩餅,嘎嘣嘎嘣,口感剛剛好。
嬋嬋打個哈欠,揉揉眼睛。
他們不是流放犯。
罪大惡極的人被長公主哥哥砍了,錦衣玉食的人頂不住路上的苦也遇河跳河遇賊迎刀了。走到這裏的人都是被欺壓的最厲害的奴仆,他們以前吃的苦太多,路上的饑寒交迫就能熬過來了。他們是另一個金奴,不敢抬頭,總是彎著腰,用鞋麵識人。
他們也不是來送軍糧的。
土疙瘩生命力頑強,能掙脫嚴寒的囚困緩慢生長,但他們帶過來的都是小苗苗,是讓士兵們種到地上的,不是給士兵們吃的。
“伯伯,我們是來扶貧的。”
她有小縣令的覺悟。娘說哥哥為她活著,哥哥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好東西都捧給了她,得不到便不擇手段。她要好好地經營小縣城,讓哥哥看一看人間喜樂。
奶聲奶氣的無奈逗笑了將軍妻,她伸手接走嬋嬋,抱在懷裏顛一顛,問兮娘:“小家夥不好好吃飯?”
兮娘:“胎裏帶的體弱,懷的時候鬧饑荒。”
將軍妻解開虎皮,罩到嬋嬋身上,“威風凜凜的虎皮才襯我們北疆的小縣令。”
她不管他們是來押送犯人的還是來送糧的,她看見他們的車廂和棕馬便知北疆和武國斷掉的血脈續上了,北疆還是武國的北疆。
破舊的書房,穆大林從懷裏拿出武皇的密旨,將軍盯著看了一遍又一遍,手腳顫抖,心髒被揉捏踩踏,疼到極致,眼淚成了奢侈。
將軍聲音嘶啞:“我們武國究竟怎麽了?”
無人回答,心裏已有答案,武國天災連連,人難勝天。
將軍閉眼,再睜眼,如當年窮途末路的父親那般堅定無懼。
燭火明亮,長公主想著駙馬手裏的兩張東岩銀票,想著北疆名不副實的兵力,想著哥哥屈膝求糧被拒的弑殺血眸,躺在**輾轉反側,猛然起身,親一口還在梳理毛團的穆月,穿上大厚襖披散著頭發,騎著小毛驢進宮。
武皇大半夜被妹妹拽出了被窩,“妹妹,你哥哥承了亡國君的罵名,沒有酒池肉林也就算了,起碼有個安穩覺吧,你哥哥已經十多天沒怎麽睡了,你再這麽多來幾回,你哥哥要猝死了。”
長公主認真:“酒池肉林不算什麽,一個完整的安穩覺才是最奢侈的事情。”
武皇猛然睜眼,“誰讓你睡不著了?”該殺!
“哥哥看我臉,像不睡覺的臉嗎?”
武皇捏一把妹妹的臉,緊實的,不缺覺。
長公主兩指扒開哥哥又閉上的眼,“哥哥,我可以知道你在密旨裏寫了什麽嗎?”她從耳墜上扣了兩顆碧綠寶石給小滿滿,這才把哥哥的密旨送到穆大林手裏。
武皇困,兩眼無神,聲音含糊:“說了武國的外憂內患,李先生預測的亡國時間。北海若招攬,速速投奔,無罪。”
長公主惡狠狠地捏住哥哥的臉,凶巴巴地擰一圈,“我說哥哥有救,哥哥就有救!李先生還說嬋嬋不可能到北疆呢!”
說到嬋嬋,武皇可不困了,目光炯炯地看向妹妹,“你和嬋嬋一塊生活了小半年,你發現她的神通了嗎?”
長公主瞅一瞅哥哥的腦瓜,“嬋嬋家人沒有瞞呀,我第一天就發現了,哥哥一直不知道嗎?”
武皇現在回憶也能在相處的第一天發現,他當時以為小娃娃在咿咿呀呀地自娛自樂,畢竟他的兒子能無實物表演一場沒有戲本、沒有前因後果的大戲,還能把自己演笑演哭,非常的神奇。
長公主:“我問過嬋嬋了,嬋嬋能模模糊糊地聽到一些話,要貼著臉蛋和耳朵才能聽清楚。植物和人一樣,脾氣有好有壞,說話有真有假,需要仔細分辨。流放路上,一顆百姓求姻緣的月老樹騙嬋嬋吃樹上的果實。”
“然後呢?”
穆大林隻上報了流放路線和死因,沒有這些瑣碎日常,而這些平平淡淡又有些起伏的小日常才是武皇的向往。君王起居記錄在冊,麵對的都是大波大浪,一怒伏屍百萬。他困在皇位上不得自由,閑餘時間便喜歡聽妹妹和兒子講這些沒有什麽意義,卻能讓他放鬆愉悅的小日常。
“嬋嬋不亂吃,摘下來放著。湘湘哥哥偷偷吃了一顆,嘴巴麻了一個月。”
武皇遺憾:“不能吃。”
“哥哥又笨了,不能吃,可以有別的用途呀。”
“入藥?”
“嬋嬋娘試過了,不能外敷。”
“那還有什麽用途?”
“懲罰偷吃的人呀,哈哈哈,湘湘哥哥偷嬋嬋小甜餅又中招了,哈哈哈。”
武皇:“朽木難雕!”
丟人!都是哥哥,湘湘哥哥是怎麽做哥哥的,競給當哥哥的抹黑,還和嬋嬋一個隊伍同吃同行,就不能向嬋嬋哥哥學習學習?
夜裏冷,房間裏沒有炭盆,長公主擠到**,把腿塞到被子裏。
“妹妹,雖然咱們兄妹情深,但還是要有一些邊界的。”
哥哥說的對,長公主下床抱起她帶過來的食盒。腿深進被子裏,大食盒放到兩人中間。打開蓋子,一個個熱騰騰的大包子。
沒有什麽邊界模糊了,這就是家人一塊守歲的溫馨模樣。
“我就知道姑姑會給父皇帶吃的。”小太子邁門檻,不開心,姑姑隻找父皇,沒有找他。
長公主遞過去一個大包子,“正要喊你呢,你吃第一個大包子。”
**又多了一個小太子,床簾都可以摘下來說悄悄話了。
武皇一口半個包子,“駙馬給你做的?”
長公主眉飛色舞,知道哥哥為什麽吃一口就猜出來了,還是暗暗得意地讓哥哥親口說出來,“哥哥怎麽知道的呀~”
他追不上嬋嬋哥哥,可比湘湘哥哥這塊朽木強多了,好壞之間,他中不溜。中不溜的哥哥會滿足妹妹偶爾的炫耀,“你家駙馬做的吃食比旁人做的好吃。”
此刻正是爭寵的巔峰對決,小太子不會讓父皇獨得姑姑偏愛的,“嬋嬋哥哥喜歡姑姑,做吃食用了心。”
長公主怔愣,緩緩低頭吃一口包子,包子不知怎麽沒了滋味。
在最親的家人麵前,所有的情緒都放大了,眼淚落在包子上,鹹了口味。
長公主含著淚吃下一口濕噠噠的包子。
小太子和武皇手裏的包子頓時失了味道,小太子放下包子,小手輕輕地擦姑姑臉上的淚,“姑姑為什麽哭?”
嬋嬋哥哥柔柔弱弱的,不可能欺負姑姑,他猜不出姑姑哭的原因。
武皇伸出大掌,蓋在妹妹臉上,搓一圈,眼淚和鼻涕都抹均勻了。
長公主不哭了,委屈地瞪一眼哥哥,下床洗臉。
小太子等姑姑洗完臉,挪一挪,“姑姑快進來,我一直給你暖著,不涼。”
兒子讓出了最暖和的位置,武皇握住兒子的小腳,用掌心暖著。還是嬋嬋家的飯更養人,剛從嬋嬋家回宮時的小腳肉嘟嘟熱乎乎的,現在不肉乎也難熱乎了。
“兒子,你去公主府住幾天。”武皇有現成的蹭飯借口,“看駙馬怎麽欺負你姑姑。”
“他沒有欺負我。”
“你哭什麽?”
長公主眼睛又紅了。
武皇神色不善,眼中有了殺意,“他欺騙了你?”
長公主搖頭。
惹哭了姑姑的話,小太子還記得,“嬋嬋哥哥不喜歡你嗎?”
長公主再搖頭。
他就說嘛,嬋嬋哥哥如果不喜歡姑姑,怎麽會惦記著姑姑餓不餓暖不暖。他都凍病了,姑姑有了嬋嬋哥哥的照顧都不會每個月手腳冰涼肚子疼了。他晚上餓了沒吃的,姑姑餓了有一大盒熱騰騰的大包子。
包子突然變好吃了,繼續吃。
小太子不擔心姑姑為什麽哭了,武皇也不關心妹妹為什麽掉淚了,兩人吃包子吃的歡快。
武皇:“好吃!”
小太子用力點頭:“好吃!”
武皇:“給公主招個好駙馬,咱們都能沾光。”
小太子再次用力點頭。
一直難以說出口的話在輕鬆的氣氛裏終於能夠說出來了,“穆月晚上總是做噩夢。”
她看著他不敢入睡,看著他眼睛熬的血紅,不得不睡又陷入噩夢的痛苦中。
小太子和武皇都是能夠掌控夢境的人,夢不好,他們就有意識地換一個,絕不會陷入噩夢的囚困中。
小太子不理解:“嬋嬋哥哥不能把噩夢變成開心的事情嗎?”他夢見被追殺時,就告訴夢裏的自己,他在做夢,夢裏可以跑的很快,還可以飛,然後他就飛起來了。
武皇也不太懂,他的睡覺時間不多,睡覺就是睡覺,不做夢。年少覺多時做的夢還能模模糊糊地記起來,這些夢也是他懶洋洋地躺在河邊,草帽遮在臉上,釣著魚,哼著曲。現在偶爾也做做夢,隻是這些夢不好意思說出來了,夢裏他站在汴都城門口給災民發饅頭,熱騰騰的,全是白麵的,每個災民都有。
惆悵。
夢醒時做不到,隻能在夢裏奢望。
再次從噩夢中驚醒,穆月換下冷汗浸濕的寢衣,無法入眠,從小白兔背包裏拿出毛團,慢慢地解,想著妹妹拿到毛絨小白狼的歡喜,狂躁的恐懼緩緩平靜。
長公主站在門口,與他對視。穆月低頭,輕輕親吻她濕潤的眼睛。
“我可以為你做什麽?”長公主哽咽,她知道她可以為哥哥做什麽,她也知道她可以為小侄子做什麽,可是她不知道她可以為她喜歡的人做什麽。
似乎哭了太多了。
一個大大的鼻泡悄悄出沒,啪——
此時無聲勝有聲。
長公主震驚。
長公主僵硬。
長公主嚎啕大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不活了!
穆月淺笑著沾濕繡帕,慢慢擦她哭紅的眼睛,“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濕漉漉的眼睛悄悄地看他一眼,飛快轉移,再悄悄地看一眼。
白皙的食指點一點她紅紅的鼻尖,“想要東岩銀票?”
“en~”
“還有嗎? ”
長公主看向床頭的白毛團團,“想要~”
“白毛小豬?”
“en~”
長公主今晚不想睡覺了,拿著兩張東岩銀票蹦蹦跳跳地去牽小毛驢進宮。
剛睡著的武皇再一次被妹妹晃醒,“離猝死又近了一步。”
“你看這是什麽?”長公主從懷裏拿出荷包,再從荷包裏倒出東岩銀票。
武皇心跳驟然加速,離猝死又又近了兩步。
“哥哥,你還記得咱們上一次用銀票買了幾車糧食吧。”長公主強調,讓哥哥回憶起她派侍衛送糧食到軍隊的興奮。
睡什麽睡!心焦一個月,不就為了這點糧食。武皇兩眼沒有一點困意,坐的板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妹妹手裏的銀票,“怎麽可能忘記,足夠整個軍隊吃半個月。”為什麽還沒有亡國,全是這些東拚西湊的糧食在苟延殘喘地拖著。
“這兩張麵值更大的銀票可以給哥哥,哥哥拿東西來換吧。”
玉璽、空白聖旨、免死金牌、空缺職位、庫房要鑰匙全擺出來,“妹妹隨便挑。”
長公主看著哥哥連床都不用下來,側身打開床頭盒,全都有了。哥哥確實做好了亡國準備,隨身要帶的行李都提前打包好了,她還在床頭盒裏看見了小紙人,這粗造濫製的既視感是哥哥的手藝。
長公主沒有碰盒子裏的東西,雖然她很想要,但她有更想要的東西,“你們不是打算放棄北疆嗎?”
朝廷早已入不敷出,他們沒有錢糧運往北疆。李先生和軍師也勸武皇放棄北疆,十萬北疆大軍名不副實,地裂才是北海無法過界滋擾的天然屏障。
“哥哥把北疆的虎符給我吧。”
“李先生和軍師不看好你的救國策略。”
“他們在我這裏不重要,哥哥支持就夠了。”
武皇拿出虎符,認真看著妹妹:“你懂它的重量嗎?”
“我拿了它就入局了。”
武皇眼眸深沉:“你沒有在棋盤上,哥哥死前可以藏下你,讓你有個安穩的去處。你執掌虎符落到棋盤上,哥哥就藏不住你了。哥哥不得不死時,你也會不得不死。”
長公主接過虎符,放入小白兔荷包裏,“我家駙馬傾城傾國,哥哥要是死了,他會被搶走,想一想就生氣,我還不如和哥哥一塊死。”
長公主翹腳腳,驕傲,“我家駙馬這樣的長相,在話本裏都是引起天下覬覦和戰亂的絕代妖姬。”
長公主眉眼晏晏地說著她的承諾:“穆月喜歡安安靜靜地宅在家裏做飯繡花,我和嬋嬋得好好護著,就是同歸於盡也不能讓人搶走,別人不會像我和嬋嬋一樣珍惜他。”
書裏,武國亡了,哥哥被搶走了,受盡折辱後死了。嬋嬋想到這裏就心疼的冒眼淚泡泡。
小滿滿吃小紅果,小背包早早地裝滿了送往汴都的信,它在等小娃娃,快一個時辰了。
嬋嬋抓著筆,集中全身的控製力寫字,紙上沒有出現字,隻有一團團的黑墨水,她累壞了,睡了一會會,現在是第一個大字,紙有點小,裝不下她的字,先這樣,她有一點點的困。
兮娘抱著揉眼睛的嬋嬋去睡覺。
柳娘拿起紙,凝神辨認:“可?”
婉娉忍俊不禁:“想寫哥哥,地方不夠。”
咕——
小滿滿的聲音比平日更清亮愉悅,穆月快步走出廚房,去解小滿滿背上的小背包。
小滿滿退後一步,躲開小娃娃哥哥的手,小心翼翼地從翅膀窩下叼出小娃娃的信,鄭重其事地交給小娃娃哥哥。
它的小娃娃開始寫信了,這份騙小娃娃小紅果和小娃娃哥哥七巧糕的實習差事轉正了。有正經差事的雕嚴律克己,路上不玩不進食,保護好自身安全和信件安全,在交差前不能碰它。
小娃娃的差事,它是計劃幹到老的,不能敷衍。翅膀窩是它身上最安全的地方,不會被雨淋濕,也不會被大風刮跑。
小滿滿如此鄭重,穆月笑著洗手換衣梳發,沒有一處不妥帖後接過信。
一張大紙上隻有一個稚嫩的字,穆月看了許久,滿眼的溫柔。
這是妹妹的第一個字,也是妹妹寫給他的第一封信。
妹妹在信裏喊他哥哥。
長公主裝裱,掛到月光明亮的牆麵上,穆月睡不著的時候看一看,也許有一個沒有噩夢的夜。
大白白的白毛毛還沒有整理好,這一趟沒有毛絨小白狼,穆月放入他用土疙瘩粉做的小甜餅。試了很多種方法,這一次去了苦腥增了甘甜。
土疙瘩小甜餅也有小太子的份,他在水裏泡了好一會才開始咬。他第一次吃姑姑帶到皇宮的土疙瘩小甜餅時,蹦了牙齒。還好是乳牙,還能長牙齒。
小太子:“放糖了嗎?”
長公主一步步地跟著看了,“沒有,方法很簡單,放一點點藥粉,不停地加水熬煮。 ”
小太子和長公主吃著小疙瘩餅,一臉的燦爛喜悅,他們都想到了北疆。方法簡單,成本低廉,北疆的人也能吃到甜甜的小疙瘩餅了。
在汴都,世家皇族裏的很多吃食和物件,百姓都不能吃不能碰。武皇不喜歡這種吃食和物件還要分個三六九等的風氣,小太子和長公主也不喜歡。若是他們能吃到的,百姓們也能吃到,他們才能吃的更香更安心。
李先生悠悠地搖晃著紙扇,眉眼含笑。他當初能忍住被強行綁下山的怒氣輔佐武皇,便是武皇身上的這些讓他驚歎感悟的光點。總之,缺點不少,光點也有,忍一忍,能糊弄著過日子。
長公主吃完一整個小疙瘩餅,撐了,打著飽嗝解下腰上的小白兔荷包,用十顆小寶石來向小滿滿解釋這個小白兔荷包的重要。
小爪爪數一數陽光下亮晶晶的小寶石,再一個個叼到小娃娃哥哥的手裏,讓小娃娃哥哥給它的小娃娃做亮晶晶的小帽子。前主人的毛毛沒救,小娃娃的毛毛由它來守護。
北疆,簡陋的縣衙後院煥然一新,臥室的地麵和牆上都鋪上了保暖的木板。在穆大林帶路到嬋嬋任職的小縣鎮後,他們隻用了一天就修好了嬋嬋的住處。他們自己的住處就不著急了,路上怎麽睡的現在還怎麽睡,抓緊時間找地方種下土疙瘩。
育苗不易,開荒耕地更難,他們用了全力去開耕,每天隻能開出一小片地,看著小綠苗一天天地長大,他們心焦,拋開穆大林,求到了嬋嬋這裏。
到了北疆,他們就不歸穆大林管了,嬋嬋是他們的小縣令,遇見解決不了的問題當然要找嬋嬋。
他們找嬋嬋找的理直氣壯天經地義,心裏麵的暗自歡喜都快超過原本種不完小綠苗的心焦。
縣衙後院,小娃娃盤腿坐在小滿滿的懷裏,小滿滿的兩個大翅膀擋著小娃娃周圍的冷風,肚子上熱乎乎的軟毛毛暖著小娃娃的背。
嬋嬋專心致誌地看縣誌,她在路上認全字了,現在看書有一點點慢,她可以慢慢地看。
兮娘煮好了幹菜疙瘩粥,不打擾嬋嬋看書,坐到不擋光的一側,用兔耳朵木勺一口口地喂她吃飯。
金奴提著零零碎碎的小吃食和小玩具來縣衙找小縣令時,嬋嬋已經看完了六句話,下午再努力看七句話,她就能看完一頁了。她慢慢地看一年就能看完這本縣誌。
金奴:“地還沒有解凍,有點硬,種不過來,需要人手幫忙,可不可以用來年的土疙瘩來還人工。”
嬋嬋從小滿滿的翅膀窩下找出小白兔荷包,坐到大白白背上去找大將軍。
兮娘給她裹上厚實的虎皮,慢慢地跟在後麵。
虎皮暖烘烘,大白白走的穩當當,小娃娃又聚精會神地看了整整六句話的縣誌,不知不覺地趴在大白白身上睡著了。
大白白慢慢轉身走到兮娘麵前,兮娘抱起嬋嬋去將軍府。將軍府裏有嬋嬋睡覺的地方,將軍妻特意給嬋嬋盤了一個大暖炕,躺得下小皇女和小滿滿,也擠得下大白白。
虎符在一雙小手裏,看過密旨後鈍疼落了地,大將軍止不住的大笑,掐著小娃娃的咯吱窩,對著陽光舉起來,“以後我們北疆軍就聽從嬋嬋的指揮了。”
將軍妻定神,知曉了丈夫這幾日的黯然神傷是為何。
橫切武國的地裂讓北疆成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存在,出入宮門的高官大臣不會在意北疆軍的氣節,他們隻會高高在上地審視北疆,當北疆無用時,他們便能找到無數個理由舍棄。
北疆路途遙遠,糧草有所折損在所難免,很多年前他們以這個借口貪墨北疆十萬軍的糧草。地裂後,他們虛偽地擺出同情無奈的模樣袖手旁觀,任由北疆自生自滅。
若是看重北疆軍,為何不去無樓談判?若不是膽小怕事,為何不讓十萬北疆軍奮力一搏?若不是殘忍無情,為何以詔令轄製北疆百姓,讓北疆百姓不得與北海私交?
十萬北疆軍在前,方家和衛家陷入數十年的忠義兩難全的痛苦中。
武皇殺的好!
可惜還沒有殺幹淨。
“嬋嬋,拿好虎符,不要給別人。”將軍妻把虎符藏入嬋嬋的懷裏,眼神和話語裏泄漏了她按捺數年的恨意,“若是有人想搶,你就派我們殺過去,我們北疆軍為國而戰,不是那群蠅營狗苟的人爭權奪利的碩果。”
嬋嬋狠巴巴地咬下一大口粗糧饅頭,用力吞咽,再喝一大口鹹湯,積蓄力氣,握緊拳頭:“北疆軍現在是嬋嬋的,以後也是嬋嬋的!誰也別想從嬋嬋手裏搶走虎符!”
將軍和將軍妻詫異嬋嬋的聰慧,隨之大喜,合該是他們北疆軍的娃!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用光了嬋嬋的力氣,軟綿綿地趴在娘的懷裏打哈欠。
困意讓小腦瓜不靈光了,嬋嬋仍然記得書裏對北疆的描述,權下亡魂,十萬鬼泣。
睡意襲來,嬋嬋模模糊糊地想著,弱國無外交,養一個可以震懾四方的強悍軍隊需要……
呼吸綿長,小娃娃睡著了。
大白白趴到小娃娃旁邊,悠悠地搖晃著尾巴,新長出來的白毛毛在陽光下反射出熒熒銀光。
已脫落的白毛毛晾曬在走廊竹席上,瑩白,蓬鬆。
一雙蒼白枯細的手慢慢地給長短不一的白毛毛排序,枯燥磨人的事情在他身卻有些歲月靜好的恬淡。
帶著小娃娃的大字回來的小滿滿看著走廊上的白毛毛,驚歎,觸動,勇猛地拔掉身上無用的羽毛。
小娃娃哥哥有一雙比它的小爪爪還厲害的手,這些白毛毛在大白白身上都沒有這麽漂亮,它的羽毛也能更漂亮!
小爪爪抓著羽毛塞到小娃娃哥哥手裏,再殷切地從翅膀窩裏叼出小娃娃的信。這一次它不收路費了,用漂亮羽毛換。
穆月打開信,墨水味還未散盡,妹妹在信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可回。
陽光落在眉眼間,雙眸落在字墨間,極致的溫柔,暖了陽光。
長公主牽著小太子的手從皇宮上學回來,兩人認認真真地寫李先生布置的作業,寫一會作業看一眼穆月。
小太子手指開開合合,算出了賣貨盈利總價,寫下來。
“嬋嬋哥哥今天有點不一樣。”
“在發光。”
長公主做同樣的數學題,算出來的總價和小侄子不一樣,再算,出現一個新數,堅強地重新算,出現第四個數,放棄,專心致誌地看她的駙馬。
小太子拿出疆域圖和俠客遊記,對照著分辨遊記裏的真真假假,再一一寫下判斷依據。知道的越多,反而越難判斷。遊記上寫獵人夜中疾行,失溫而死。乍一看,是真話,晚上冷,凍死了。再一琢磨,是假話,跑步會發熱,獵人傻了嗎,那麽冷不知道停下來取暖嗎,邏輯不同。可父皇說軍隊裏有這樣跑死的士兵。
小太子分辨不出來,苦惱地看向姑姑,姑姑還在呆呆地看著嬋嬋哥哥,紅紅的臉蛋全是傻兮兮的笑。
小太子幽幽地歎口氣,小小年紀就知道了每個人的苦惱都是孤獨的。
長公主眼睛忙著看駙馬,耳朵在閑著,聽見小侄子的歎氣聲,挪一挪板凳靠近小侄子,眼睛依然看著駙馬,冒著金燦燦的小星星。
長公主:“你和哥哥一樣的小缺點,李先生說什麽,哥哥便信什麽,李先生要求什麽,你便去做什麽。這樣不好,他是謀士,不是君王。你應該保持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
小太子為李先生辯護,“李先生在培養我分辨是非的能力。”
長公主的眼神終於舍得離開駙馬了,“從一本寫書人都說打發時間的閑書上分辨是非?”
語氣裏全是滿滿的嫌棄,自從李先生和軍師勸武皇放棄北疆後,長公主就間歇性看兩人不順眼了。
“姑姑,你每個月的脾氣起伏波**期來了嗎?”
穆月走過來,伸手輕輕捂住長公主的嘴巴,回答小太子的話,“快來了。”
掌心虛攏在嘴唇前,並不影響說話,長公主就是突然失聲了般,安安靜靜,飛快地眨巴眼睛,還嘟嘴親一下他的掌心。穆月眉眼染上笑,輕輕地捏一下長公主的鼻尖,收回手。
長公主亦步亦趨地跟在穆月身後,她幫不上忙,就這般簡簡單單地黏著,心裏開出一朵朵的滿天星。
小太子孤獨地練著大字,自言自語:“我不開心,沒關係,姑姑開心,嬋嬋哥哥開心,就行了。”
長公主低頭mua一口小侄子的小光頭,小光頭是哥哥剃的,光溜溜,沒有一點毛刺。
宮裏沒了碳,武皇怕兒子再凍病,拆了冷宮,拾掇出一堆木柴給兒子取暖,烤火第一天就燒了兒子的頭發。
長公主盤小太子的頭,還熱情邀請穆月來盤一盤。
小太子忍著寫了十個大字,姑姑還在盤,“姑姑,適可而止,過猶不及。”
長公主:“姑姑高興,可以多盤一會,乖。”
小太子決定從根源拯救他的小光頭,“姑姑為什麽高興?”
長公主:“穆月高興。”
姑姑迷失在愛情裏了,沒救了,小太子看向穆月:“哥哥為什麽高興?”即使姑姑嫁給嬋嬋哥哥了,他和姑姑依然各論各的,嬋嬋哥哥還是他的哥哥。
“嬋嬋快回來了。”
長公主猛抬頭:!!
小太子睜大眼:!!
“啊啊啊啊啊——”長公主又叫又跳。
“啊啊啊啊啊——”小太子激動跺腳。
兩人的興奮比穆月更激烈。
長公主迫不及待:“我去找房間,讓嬋嬋住這裏~”
小太子連連搖頭:“嬋嬋有家,不會住這裏的。”
長公主:“我和穆月一塊回家住~”
小太子:“不夠住,小滿滿和大白白也會住嬋嬋家。”
長公主:“還有給了我三張東岩銀票的湘湘,不知道她會不會和嬋嬋一塊回來,我讓哥哥把嬋嬋家前麵的空宅子給嬋嬋。”
小太子:“我後天休息,去嬋嬋家打掃衛生。
長公主:“那我多收拾幾個屋子,你和哥哥也可以來住。”
兩人麵對麵,手拉手,蹦蹦跳跳,又說又笑,語速都比平時快了不少。
穆月眉眼含笑地縫毛絨小白狼,捏著繡花針的手也比平時敏捷了許多。
嬋嬋給哥哥寫信時,項良和小皇女就在旁邊。
項良感到不可思議:“兩個字,還有一個錯別字。嬋嬋給她哥哥寫信,全靠她哥哥意會嗎?”
小皇女:“嬋嬋哥哥每次都能精準明白嬋嬋的意思。”
柳娘端著碗過來喂嬋嬋吃飯,聽到兩人的對話,笑道:“兄妹間的默契,就像湘湘吃飯時看哥哥一眼,項良就知道你想吃什麽。”
提起這個,項良惆悵,每次妹妹搶飯就讓他打前鋒,他的頭發都被發飆的大白白拔稀疏了。他曾經也是個舉止文雅優美的翩翩公子啊,他現在都不敢想他在柳娘他們心裏是何形象。
“哥,你多吃點,過一會還要下力氣幹活。”
惆悵深化成悵恨,他學武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妹妹,不是為了比別人耕地快!
項良試圖逃避勞動,“有北疆軍幫忙,用不上我。”
小皇女給哥哥一個意會的眼神。
項良乖覺,他知道嬋嬋哥哥能精準意會“可回”這兩個字的原因所在了,就在剛剛,妹妹的一個眼神讓他瞬間回憶到了無數個相同眼神的場景,這些場景無一不淒慘。
聽妹妹的話,不危險。
他的世界裏,妹妹最危險。
妹妹讓幹活,他就幹活。
妹妹讓多吃飯,他就多吃飯。
項良一個衝動,吃了三碗飯,在糧食不充裕的此刻,他過一會的勞動量必須覆蓋他的飯量。
他一直幹到月牙彎。
項良對著月亮質問自己,報仇成功了嗎?妹妹登基了嗎?他為什麽在這裏墮落?
自我質問後,一身陰鬱地回去,輕輕地晃一晃妹妹,“我壯誌未酬,明天回東岩。”
小皇女不在意地點點頭,“你回東岩,我跟著嬋嬋回汴都。”
對妹妹強硬要一鼓作氣,“不許去!跟我回東岩!”
小皇女睡著了,無論哥哥怎麽晃,她都睡的香甜。
項良看著妹妹的睡容,知曉妹妹在嬋嬋身邊看見了幸福和希望,想要靠近和擁有。妹妹憎惡東岩皇室,她可以去爭皇位,可是奪到皇位後呢,變成她厭惡的那種人?如果不做這樣的女王,那應該做什麽樣的女王?沒有人告訴她,但她從嬋嬋這裏看到了答案。她不會離開嬋嬋,至少在她知道她怎麽成為她想成為的女王前不會離開。
所有的壯誌未酬散氣了,所有的野心勃勃延後了。灰撲撲的陰鬱蘑菇不挪窩了。
不回東岩了,該幹的活兒還要幹。項良把最後一個小疙瘩苗栽入土裏,還要繼續開荒為下一波做準備。
太陽燦爛,寒冷依舊,一片疙瘩苗落地生根,綠了北疆。
大將軍一天三趟地來這裏轉圈,看初生兒般的眼神看著疙瘩苗。項良用“滲人的慈愛”來形容大將軍的這個眼神。
疙瘩苗一日高過一日,大將軍上揚的嘴角也是一日高過一日。
悲壯的出軍動員後,北疆已經做好了赴死,打仗突然變成了開荒耕地。這般的荒誕、荒唐,卻沒有一個人去質問,去反對。他們看見了綠色,看見了北疆的生機。
北疆還有綠盈盈的作物,不會成為寸草不生的無人區。
北疆軍不怕死,北疆軍隻怕無意義的死。
若有一絲希望,他們會緊緊地抓住。
金奴太在意他種下的小疙瘩苗,每天都守在地裏,當小疙瘩苗紮了根開始長個頭時,他晚上也過來守著。
“回去吧,咱們這裏窮鄉僻壤,北海看不上,不會來搶。”大將軍勸金奴回去睡覺,他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半夜不睡覺來這裏看小疙瘩苗有沒有好好長大。
兩人一個比一個蹲的持久,看疙瘩苗看了一夜,寒氣鑽入骨縫。
大將軍:“切磋一下?”
金奴起身。
一個大開大合,一個陰柔纏絞。
點到為止,不分勝負。
北疆的早晨冷,嬋嬋伸出胳膊,讓姨姨給她穿上烤的暖烘烘的棉襖,再抱著縣誌坐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完三句話,完成了早讀,可以美美地吃早飯了。
小皇女:“疙瘩苗都種下去了,人也閑下來了,是時候織羊毛了。”
項良後背發涼,危險預警。
小皇女:“哥哥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一個要求吧,大白白,尾巴毛。”
項良:“先讓我吃完早飯。”
吃完早飯,項良慷慨赴死,“可以說了。”
小皇女:“非常簡單的事情,哥哥去遊說其他國家借給咱們羊毛。”
項良:我想過遊說五國,我沒想過遊說羊毛。
嬋嬋艱難地吞下一口麵餅。
她也沒想到……
不管了,今天收拾行李回汴都,哥哥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