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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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司駿換了三套衣服, 六雙鞋子,拿上自己準備的禮物,在鏡子麵前深吸氣, 深呼氣, 反複這麽做。他看了一眼手機, 說實話,麵對外星藍人的提問含糊其辭實在是太難了, 尤其是明顯他知道答案的事。
季司駿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這麽說可能會被誤會,此“以自我為中心”非彼“以自我為中心”, 至少,平時看不太出來。某種程度上, 季司駿不是個自私自利、任性妄為的人, 和人來往, 他不會特別惹人厭惡,甚至還有不少人說他好相處,是個好哥們兒。
不過,實際上,季司駿真正在意的人隻有自己, 最關心的人永遠是自己。他和女友交往, 他就會對女友好, 因為戀愛就是要對對方好。但是,他不會考慮別人對自己的女友有什麽想法,也沒想過別人接近自己的女友是為了什麽。
這是他這麽多年沒太多煩惱,快樂生活的訣竅。對於不用和他刻意建立親密關係的人而言, 這種生活方式再好不過了, 家人有血緣關係,不用特別做什麽來確定彼此的重要性。
戀人不一樣。
正因如此, 這才第一次迎頭給了季司駿一記痛擊。
仲正義又像往常一樣,一語中的,我行我素,直白地做了決定。季司駿喜歡仲正義,這一點毋庸置疑,隻是,十幾二十年來積累的習慣根深蒂固,這甚至稱不上陋習的行為模式根基穩固,難以在短短五年裏改變。他反應遲鈍,他摸不著頭腦,他笨手笨腳到極點。最近,在身為音樂家的偶像的幫助下,漸漸有所好轉。
額外一提。
其實,仲正義和季司駿也是同樣的人。
隻是,也許因為大兩歲,也許因為是女性,也許因為人生經曆多一點,她比他更優秀。
季司駿帶著禮物去仲正義家。
他之前有去過,進門時傻乎乎地說了“你家東西怎麽這麽多”。不是東西多,而是家裏麵積小,一家四口住了這麽多年,自然隻能堆得到處都是。
好在小仲家的人都天賦異稟,絕非凡人,聽到這話,仲正義的爸爸回答:“還好吧!哈哈哈!”仲正義的媽媽回答:“你有喜歡的嗎?”仲正義的姐姐慢悠悠喝了杯茶,眼鏡背後亮起智慧的光芒,回答說:“小少爺肯定被家裏保護得很好吧。”
這次來,季司駿是以朋友的身份來的。僅僅隻是朋友。
他在樓下徘徊一陣,心怦怦直跳,手裏有兩個包裹好的禮物,一個小,一個更小。
小的是一個盒子。
更小的是一個更小的盒子。
糾結了很久很久,季司駿咬咬牙,一狠心,把更小的那個塞進口袋,手持小那個,以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勢上了樓。
他敲門,準備開門就直奔主題,然而,給他開門的卻不是仲正義。
滕窈想穿著T恤和牛仔短褲,手插兜,歪著腦袋,一言不發,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季司駿抬起手來,艱難吞咽,像個發條玩具,轉身在狹窄的走廊上反複轉了一圈,又回到門前,從牙縫裏擠出文字:“怎麽是你?”
“生日趴踢。我也可以來。正義姐姐說的。”她回答得太鎮定了,凸顯得他很無理取鬧。
季司駿感到羞恥,又想再轉一圈,滕窈想已經讓開。
她說:“不進來?”
“進。”季司駿進去了。
就像前幾天仲正義說的那樣,仲正義的爸爸媽媽不在,她姐姐正在廚房裏烤蛋糕。葉莎爾和路滿卓早就已經到了,葉莎爾極有可能是前一天晚上就來留宿了的。他們倆在客廳看《芭比之星光奇遇記》。仲正義則忙碌得跑來跑去,又要在廚房幹活,又想招待客人。
“JOJO,”葉莎爾軟綿綿地貓嘴笑,叫他說,“過來坐呀。”
路滿卓說:“你帶了禮物沒?有我和葉莎爾的厲害嗎?”
“當然帶了禮物。”季司駿坐下了,卻沒有貿然說出自己的禮物是什麽。
廚房裏,仲正義感覺今天很不順。
她準備做海鮮,可臨到頭才發現寄過來的是活生物,都沒來得及吐沙。導致她今天一大早起床,出門去超級市場買了新的海鮮來。
姐姐叫她記得買檸檬,做蛋糕時要用來去腥,結果又她給忘了。仲正義回到家,等姐姐要用的時候才意識到,最後還是已經到樓下了的路滿卓臨時掉頭,換方向找水果店,買了檸檬捎帶上樓。
做飯中途,她又發現煤氣不夠。賬戶綁定在媽媽手機上,媽媽正在店裏,抽不出空來,仲正義麵前的鍋又還在燃燒,葉莎爾帶著手機和卡下樓,到最近的便民點繳費。
一樁一樁突發事故下來,接下來發生任何事情,仲正義都不會太意外了。
她會做好完全的心理準備應對的。
姐姐切了一些多出來的水果,讓仲正義端過去。她拿著果盤出門,放在茶幾上,順便讓葉莎爾不要坐得離電視機太近,叫路滿卓不要在客廳晃她的呼啦圈。然後,仲正義又問滕窈想要不要喝奶茶:“對不起,我忘了買飲料了。你叫個外賣吧,我報銷。”
說完以後,仲正義就回了廚房。
季司駿走到她身後,想說話,可是插不進嘴。那裏麵現在就像用餐點的快餐店後廚一樣,仲正義和自己的姐姐忙個不停。
廚房本來就小,季司駿又是一個大塊頭,站在門口相當占體積。
出廚房時,仲正義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忍不住踹了他一腳,直接出去,說:“別擋道!”
“小仲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別往心裏去。還有,”小仲姐姐也經過,給予了季司駿寬慰,然後,伸手推開他,“別擋道!”
她們倆布置了一下餐桌,一邊討論菜肴,一邊回到廚房繼續。
受到雙重打擊,季司駿尷尬地退出去。但是,廚房門口沒有他停留的位置,他又不想過去跟葉莎爾和路滿卓一起看動畫片。最後,他心情低落地說了句“我去上廁所”,然後就灰溜溜地進了洗手間。
在旁邊的客廳裏,葉莎爾和路滿卓為芭比大呼小叫時,滕窈想不由得回頭看了眼走廊。
等到這一集播完,電視進入廣告時,滕窈想看了眼時間,也過去四十分鍾了。季司駿還沒出來。
滕窈想站起身來。葉莎爾問:“怎麽啦?”
滕窈想說:“我上個廁所。”
“需要我帶路嗎?”
滕窈想搖搖頭:“我知道在哪。”
滕窈想來到洗手間外,先擰門把手,是鎖著的。那人應該還在裏麵。然後她開始敲門。
“季司駿,”她的語氣波瀾不驚,臉上也淡淡的,這是滕窈想的個人特色,“你在拉屎嗎?還沒拉完嗎?是拉稀了嗎?這麽久,應該拉出來的都是水了吧?”
季司駿忍無可忍,打開門出來,手裏拿著打火機和煙盒。香煙的味道解答了他到底在裏麵幹嘛。
滕窈想說:“……你不要在正義姐姐家抽煙啊。趕緊開窗通風。”
季司駿揉亂了頭發,盡管他一直是個敗犬形象,可是,不管仲正義如何強調他的前男友身份,季司駿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動搖過。滕窈想之前也擔心過,都分手了,季司駿還跟著仲正義,算不算死纏爛打。
就在前段時間聚餐,滕窈想、仲正義和葉莎爾吃完烤魚去吃蛋糕,就在那時候,滕窈想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仲正義的回答很出人意料,她的原話是“我無所謂,反正他不會危及我,也就還好”。到後來乘地鐵回去,葉莎爾和滕窈想順路,在路上,葉莎爾又解釋給滕窈想聽:“正義和男朋友相處,說是說戀人,其實更像會做親密的事的好朋友。他們都是大大咧咧,但沒什麽壞心眼的人。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他們是他們,沒什麽參考價值,你不要以為這樣很正常哦。”
回到現在,看著回去開窗戶的季司駿,滕窈想隻有一個想法——可悲的男人。愚蠢的大人。
滕窈想喜歡仲正義,也喜歡葉莎爾和路滿卓。這個暑假,季司駿也和他們待在在一起,可是,總覺得他和他們不一樣。她不討厭他,單純就像看到金龜子中間爬了一隻毛毛蟲一樣,忍不住挑出來看。
門鈴響了。
滕窈想轉身,在其他人起身前說“我去開”。今天還有其他客人嗎?滕窈想打開門。外麵不是毛毛蟲,也不是金龜子,而是《哈利波特》裏能讓魁地奇比賽一球定勝負的“金探子”。
薑揚治穿著一身黑,襯衫服帖,清晰勾勒出肩膀的形狀,腳下是皮鞋,由此可見大概率是為工作去應酬了。
看到薑揚治,滕窈想很高興。不,這麽說都太收斂了。她高興得不行。
哥哥不知道為什麽離開家了,爸爸媽媽突然就催她提前離家,準備開學。她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想去找薑揚治,他又已經回去了。其實,他本來回家次數就少,這次已經是停留得最久的了。
果不其然,這個暑假回夏鄉,他徹頭徹尾是為了——
過來這邊,滕窈想還沒見過薑揚治。他忙時會已讀不回,她沒聯係上他。
現在見麵了。
可是,滕窈想不敢去搭話。
……
假如個性再不細心一些,假如不是早就認識薑揚治,假如沒有仔仔細細觀察過他,她肯定不會注意到的。
薑揚治是個爽朗的人,為人大度,愛開玩笑,為他人著想。可是,偶爾,他也會突然變得寡言少語,不理睬任何人,整天整夜把自己關在工作室,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喃喃自語,說關於歌曲的東西,也有時候是咒罵。嘰裏咕嚕,陰沉消極。他詛咒的人有兩個。其中一個說的內容會更輕,“你到底去哪了”“你現在在哪裏”“為什麽不踢球了”“你耍我玩吧”。另一個就嚴重多了,連帶生命、尊嚴、存在的價值全部否定。那個人是他自己。薑揚治罵自己。
滕窈想不喜歡那種時候的他,但她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假裝不知道。後來她才知道,常常去他家的爸爸也知道。滕窈想的爸爸說,他隻是比較偏執,這是遺傳的,他家長輩都這樣。
這時候,在別人家打開門,滕窈想看到的薑揚治就是這樣。他心情不好,她知道。這不是平時好相處的那個薑揚治。
他頭發打理得很漂亮,眼神卻死氣沉沉,問:“今天是仲正義生日吧?”
葉莎爾在說話:“是誰呀?”
“啊!”滕窈想突然大喊,抬腿邁出去,“是我叫了外賣!他拿錯奶茶了,我跟他下去換一下!”
她把門關上了。
滕窈想推著薑揚治從門前離開,他不情願,但她很努力。電梯門打開,他們兩個人都進了電梯間。
滕窈想說:“我們去樓下打包幾杯奶茶再進門吧。”
他不走。滕窈想就說:“正義姐姐說的,她忘了買了。”
薑揚治和她走了出去。
夏天還未結束,外頭豔陽高照。滕窈想可是海邊小漁村的孩子,沒有撐傘的習慣,薑揚治也無所謂。到了奶茶店,裏頭聚滿了吹空調玩手機的顧客,他們叫完奶茶就到門外等待。
滕窈想突然開了口:“我知道!”
她那沒表情的臉和激動的語氣很不搭。
連薑揚治也被嚇了一跳。之前連續加班一整個星期,又被叫去團建吃飯,和不認識的人喝好多酒,因為工程文件還開著,其他人都回去睡覺,他卻跳回家去工作。仲正義發火了,這一點他還是清楚的。而且,在那之後她就不再聯係他了,大有要切斷關係的勢頭。他終於抽空到她媽媽的餐廳,然後得知她生日。
這個人是鐵了心要分開。
不。
也沒在一起過,說什麽分開。
薑揚治想。
但是,他還是到了她家門口。
現在,滕窈想突如其來的一喝讓他不明就裏。
滕窈想說:“我知道仲正義的事。你和她早就認識了,哥哥跟我說過。”
薑揚治一怔,遲疑半晌,然後才做出反應:“……那個普通大胸男嘴巴真碎。”
滕窈想不管他對自己哥哥的評價,戰戰兢兢地說下去:“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你……你不跟正義姐姐坦白,肯定有你的理由。我不會打亂你的節奏,你也……別緊張。我……不想把你變成跟資助的人在一起的渣男,我這樣……隻是因為感謝你……沒有別的意思……”
說這通話仿佛耗盡了她的勇氣。
薑揚治看著她,忽然間,很異常的,他想,是仲正義的話會怎麽做?
他伸出手,搭在她肩膀上。
“謝謝。”薑揚治說。
手掌底下的身體不再顫抖了,滕窈想漸漸平複了心情。她朝他小幅度笑了一下。
背後,奶茶店在叫號。他們買的飲料已經做好了。
他們兩個人拎著奶茶回去。交代過後,滕窈想先進去,然後薑揚治才進來。最先看到他的是客廳裏的那幫人,季司駿已經從廁所出來了,虎軀一震,另外兩個人倒是照常缺心眼。葉莎爾說:“哇,山大王來啦。”
仲正義從廚房走出來,看到薑揚治時很驚訝。滕窈想連忙說:“他被仲阿姨邀請了……”
好吧。千防萬防,親媽難防。仲正義也知道的。
滕窈想偷偷瞄了一眼薑揚治,又看看仲正義,他們倆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呢?為了幫助薑揚治,她是不會說漏嘴的。
在他們身後,仲正義的姐姐端著蛋糕走了出來。
眼鏡的反光消失,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仲正義的姐姐看到了這位不速之客。
“嗯?這位是……”仲正義的姐姐穩如泰山,卻讓處在現場的別人陷入無盡深淵,“正義還在中學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