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公眾號是正經八百舞蹈協會,舉辦的舞蹈比賽也怪正式的。有些自持自由正宗的B-boy不會參加,這就過濾了一批。可是,但凡還想做個成熟的社會人士,走走主流路線,在這世界混的,都不會太排斥比賽。除此之外,這種申報過的主流比賽還會分級,多少歲到多少歲是一批人,多少歲到多少歲是另批人,少年組、青年組分得很清楚。

薑揚治一點都不關心這個。

他自認苦練Popin,練習不比別的同齡人少。在報名去過幾次的教室也和那些天天上課的學員battle過,沒覺得人家有什麽了不起。

報名通過,參加比賽的通知發來,他計算了一下,那段時間有空。

在家躺了這麽多天,歌沒寫幾首,天天在油管和niconico瞎逛,人都要荒廢了。

薑揚治收拾行李,跟爸爸說了一聲。爸爸在家門口端著碗,喂院子裏養的小雞。聽他說要走,爸爸也不說話,就繼續喂小雞,然後看向他。薑揚治問明白了嗎,爸爸就點點頭,衝他笑一笑。

走的時候,薑揚治坐了鄰居家滕大伯的車。

滕大伯有兩個孩子,小的那個還在讀初中,眼淚汪汪,卻又偏要扁著嘴巴,一副嚴肅的樣子,說:“不要走!”

滕大伯是去市裏幹活,正在填裝貨物:“啊?”

小女生尖叫:“不要薑揚治回越南!”

“那都是哪年的事情了。”薑揚治笑得不行。

滕大伯也尷尬,用力摸她的頭:“你這個傻娃娃!”

離開時,薑揚治靠在車邊,看著波濤洶湧的海麵。轉眼之間,就來了這麽多年。當初剛回來,被擠壓在巨大的行李中間,心裏隻有身為孩子的無助感。

到了市裏,他和滕大伯兵分兩路。大伯交代他注意安全,他則勞煩大伯幫忙照顧爸爸。他們家有親戚幫襯,如今倒是不愁錢,就怕爸爸一個人有什麽不方便。滕大伯是好人,高高興興就答應了。

薑揚治坐高鐵出門。

他的位置靠窗,旁邊是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乘務員專門帶著上來的。乘務員和他打招呼,說是這位乘客年紀大了,萬一有什麽,請他多幫幫忙。舉手之勞,薑揚治自然也點頭。

薑揚治戴上耳機,坐著發呆。

手機震動,是媽媽發來的消息。媽媽說:“兒子,吃了飯沒?拍張照來看看啊。”

他不想回複。隔壁座位上,老太太慈眉善目,拆了一盒肉鬆小貝,問他吃不吃。她說自己此行是去看生了外孫的女兒,還拿梨子汁問他喝不喝。

薑揚治一一說謝謝,但沒有領情。

想了想去,他又還是回複了媽媽的消息:“等會兒吃。”車程很短,一下就能下車了。他出站,火車站建築上方有巨大的城市名招牌。他拿出手機,想把自己和那兩個字拍到同一個鏡頭裏。可很難,最後,他改變角度,拍了個從下往上的照片,發給了媽媽。

媽媽發來好多個可憐的表情,說:“我的寶寶最帥了!”

哈哈哈哈哈。

他忍不住笑了幾聲,他媽媽真有意思。

媽媽聽說他出去玩,驚喜地提出,他繼父正在那座城市外派呢。她給了他一筆零花錢,又叫繼父去陪他。之後讀書,苦日子還長。媽媽也隻能給點零花錢。

不過他年輕,無知無畏。

那時候,便民生活項目該有的都有,薑揚治叫了個網約車,直接坐到報到的酒店。

一路上,酒店走廊上都是年輕人。他們共同點是都年輕,都穿得入流,就像從舞室視頻、OOTD,甚至kpop舞台視頻裏走出來的人一樣。

薑揚治看了一路。

他不是沒參加過比賽,像這樣來大城市倒是頭一回。說唱一類,多半會在二三線的小地方舉辦,審查簡單,消費低,各種條件都方便。

高中的時候,他接觸到的人有限,不是沒人耍酷,但沒有那麽多。有的人也穿些潮牌,可那些黑白灰的東西,隔遠了和優衣庫沒什麽不同。戴帽子的八成就是沒洗頭,或者幹脆剃禿了,揭開就是一道光。當時他也不敏感,沒怎麽仔細鑽研過,看到髒辮的時候覺得有點牛逼,不過自己不想要,不洗頭太受罪。

然而,短短幾年,日新月異,社交媒體大肆泛濫,自媒體推動人們展現自我,新的風尚從國外湧入國內。韓流文化帶來的不止音樂,還有時尚。亞洲這邊,審美和歐美大不同。跳舞又和唱rap的不一樣,rap就錄錄歌,跳舞的人流行拍視頻,自然要在意外表些。

再加上薑揚治剛從高三畢業,幾乎相當於剛從書堆裏爬出來,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校規管著的高中生了。

光是那條走廊上,所有人都穿著光鮮——衣服下擺係成結,露出小蠻腰的啦;褲腰帶上係好幾根銀鏈子的啦;留鯰魚頭、擴耳洞的啦;牛仔褲破洞大到露出漁網襪的啦。

真是對不起,薑揚治之前最趕潮流的裝扮就是同時戴兩頂帽子。頭巾帽他都沒試過!

薑揚治沒有報到,轉頭出去了。後來他才想起來,他到的早,那天就去報到的大多是青年組,年紀都比他們大不少。都工作的人了,時尚自然徹底些。

薑揚治和繼父約在有噴水池的公園碰麵。他坐在花池邊悶悶不樂,繼父匆匆趕來。

他本來很鬱悶,看到繼父時,當即撲哧笑出聲。

繼父剃了個光頭,摸著腦門說:“我嫌熱。像不像皮普保羅?”繼父和媽媽當然是有共同愛好的,不然不可能順利走入婚姻。

薑揚治說:“像郭冬臨。”

繼父歎了一口氣,麵帶微笑,遙望遠方:“小兔崽子。”

背後噴泉突然噴水,把兩個人嚇得向前逃竄。繼父大喊:“不要回頭!”馬上被噴了一嘴的水。

繼父帶薑揚治回了單位給他安排的酒店式公寓。家裏隻有一間,薑揚治可以住下,但得委屈跟後爹擠擠。他洗了澡,出來的時候,繼父在看他剛剛拿衣服時倉促抽出來的報到表。

繼父說:“你到這兒是來參加街舞比賽的?”

“嗯。不想去了,”薑揚治說,“丟人。”

“丟什麽人?”繼父問。

繼父愛問,也愛幫人忙,說好聽點是知心哥哥,說難聽點是閑人馬大哥。盤問了半天,薑揚治不帶任何主觀想法,隻是把今天的所見所聞說了。繼父沉吟片刻,灑脫地對他說:“你隻是被他們的外表唬住了而已嘛。”

“什麽?”

“什麽城裏鄉下的,什麽潮不潮土不土的,你很了不起。小治,你要記住這一點,你年紀輕輕就有自己的愛好,在網上有那些粉絲,自己為自己做打算,給你媽媽、你爸爸省了不知道多少心。叔叔都佩服你。”繼父真誠懇切,“邁克爾·傑克遜遭到種族歧視,患上皮膚病,因為他的外表受到那麽多質疑和抨擊,他也依然站在舞台上。你這隻是一丁點小小的問題,解決它,交給叔叔。”

薑揚治歪著頭問:“要怎麽解決?”

繼父頂著他的光頭露齒一笑。

薑揚治沒有過芭比娃娃,也沒玩過換裝小遊戲,玩遊戲不捏人,形象都用默認設定。雖然自知外表還行,但沒有想過進娛樂圈或當模特,對被包裝沒興趣。但是,高三畢業那年,他好好體會了一下。

繼父自己的私服就很特別,穿著無袖衫和工裝褲,帶他去朋友的買手店裏挑選。

打唇釘的位置痛了一個星期,很幸運,沒發炎。手穿耳骨洞痛得要命,一股腦弄完。

頭發從白天做到晚上,他等太久,睡了一覺,醒來沒有緩過神,整個人看著特別生人勿近。外形出挑又打扮精致的人難免有種這樣的氣場——他的時間尤其寶貴,他們的人際關係格外高貴。店長想要加個微信留個買家秀都沒開口。

項鏈重得要命,戴了項圈、細粗鏈各一根還要配土星,繩子材質有講究。墨鏡肯定是要戴的,搭配淺色頭發,顏色深一點也沒關係。

跳舞要穿的衣服也得搭,更簡潔,但不代表簡單和不費心思。

坐在店裏,薑揚治幾乎沒了半條命,靈魂出竅,一個人發呆。繼父和朋友像《穿普拉達的女王》裏的角色一樣,對著一堆不知道是袖套還是襪子的東西聊得熱火朝天。薑揚治漸漸回過神,看著架子發呆。

繼父走過來,問他怎麽了。

薑揚治拿起一頂帶獸耳的針織帽:“挺好看。”

“你也上道了啊。這是現在正熱著的,”繼父就知道,懂的人自然而然熏陶著就懂,不懂的人混搭必成災難,不過當然,時尚因人而異,“走吧。”

薑揚治去參加比賽,穿著入時,打扮高冷。他已經違背繼父的意願強行精簡過,多餘的首飾是沒戴了,但是,那頭銀白色的頭發就夠晃眼,墨鏡論誰看都價位不低,又不是誰都在臉上穿孔,衣服袖子被卷起,露出沒有任何腕表、手鏈的手臂,但這種紮法反而欲蓋彌彰——時尚哪,時尚真是個莫名其妙的東西。

他辦理了報到,站在走廊,交叉著手臂等安排。

這裏人來人往,都是來參加同一個比賽的同齡人,愣是沒一個人跟他搭話。

薑揚治想,他是隱身了還是怎麽的?

但是,都打扮成這樣了。他就幹脆裝高冷好了。

旁邊有幾個男生女生看來是早就認識,網友“麵基”,在熱火朝天聊遊戲《黎明殺機》。薑揚治也玩,想插話,糾結一陣,還是忍住了。這衣服束縛了他的靈魂。聽到自己玩的遊戲卻不能搭話,這對一個鐵血e人而言是多麽大的折磨啊。

正當他迷惘,有個女生從跟前經過。

女生的上衣是大眾款的條紋Polo衫,下身則是有“婆婆褲”一稱的薄款長褲,她還斜挎了一個包,金屬細包鏈扣住運動包。

在這裏,掌握dress code的人那麽多,她明顯格格不入。

女生卻不以為意,隨機抓住路邊的人詢問報名流程。

薑揚治內心沒有鄙夷,反而產生了一種謎一般的憐愛,以及同伴之間才有的惺惺相惜之情。

他主動向她發起了話題:“報到在那邊。你有筆嗎?”

女生回過頭,坦率而爽快地交流:“哦,謝謝。我沒帶。”

薑揚治遞筆給她,推了一下墨鏡:“我叫薑揚治。你是哪裏人?”他想,應該和她一樣來自一個鄉下吧,一起來到這個大城市,他們可以相互幫助。

“北京。”

女生回答得特別利索,薑揚治感覺像迎頭被掄了一悶棍。

她卻渾然不知。忽然間,燈開始閃動,杯子裏的水也震**個不停。那感覺很奇怪,就像有人在背後搖晃。薑揚治還沒反應過來,女生驚呼一聲:“地震!”

也不管震級如何,嚴不嚴重。這裏離牆角遠,也很難下樓,她抓住他就往桌底鑽。這或許不是科學避震方法,卻是女生的第一反應。兩人縮到桌底,地麵持續不斷的震動中,他們麵麵相覷,不合時宜地對視。

這根本不是什麽嚴重的地震,反應過於激烈的兩個人反而成了笑話。一爬出去,周圍人就對著他們大笑。

薑揚治拍打著衣服上的灰,女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工作人員說:“好了好了,過來報到吧。你叫什麽?”

女生走過去,留給薑揚治的隻有側臉和背影。那時候,她比後來重十公斤,還不會化妝,從來不穿裙子。“我叫仲正義。”她說,“‘仲夏’的仲,‘正義’的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