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沈愛立又問道:“哥,你後麵是怎麽打算的,是去出版社,還是回礦上啊?”
“小妹,你覺得哪個合適些?”這個問題,沈俊平最近想了很多,但還是沒有明確的答案,他私心裏,自然是想回出版社的。
沈愛立提這個問題,就是想和哥哥好好談一談,見他問,就道:“哥,我覺得你應該回礦上,現在環境不好,過兩年可能更差些。”特殊的十年即將到來,哥哥有右`派的先例,到時候肯定又是第一個拿他試刀。想著礦上應該稍微安全點。
想了想,沈愛立又補充道:“你要是回出版社,以後一家人可能連個退路都沒有。”
這話顯然就是半挑明了說,沈俊平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望著妹妹。
心裏卻是不敢想,他被下放的這幾年,從和文字打交道的編輯,到和石塊打交道的礦工,不能說是生活在地獄裏,卻也是如深淵一樣,有時候跟著工人下礦,在黑洞洞.灌著陰冷的風的礦底下,他也曾多次幻想過,自己的人生,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回到以前的軌道上。
好像以前的生活,充滿了安寧.希望和溫暖。
但如果真如小妹說的,形勢繼續惡化下去,那對他們家來說,沈俊平都不敢往下想。
他比愛立年長六歲,知道媽媽以前和國黨高官來往甚密,特別是在蓉城,小妹出生以後,不僅將小妹寄養在時任公安局局長的曾仲才家,而且媽媽還在宋家做過護理,這些資料,有心人稍微查檔案.回調就能知道。
但是這一切成為隱患的前提,是形勢會越來越嚴峻,他不知道小妹是怎麽判斷出來的,但是小妹既然和他這樣說,顯然不是無的放矢。沈俊平直接將心裏的疑惑問了出來,“小妹,你覺得我們家在劫難逃嗎?”
沈愛立算著時間,也不過一年半了,現在再不準備,到時候再想轍,怕就來不及了。她自己倒還好,多少心裏清楚,可以根據情況變換來選擇,就是比較擔心媽媽和哥哥。
按照原書裏說的,媽媽在十年裏也是受到了批判,沈愛立覺得,媽媽到時候怕是不能再在南華醫院待下去。
想到這裏,沈愛立探頭朝外麵看了一眼。
媽媽出門找李嬸子,還沒回來,她順手將大門關了起來,回身道:“哥,我覺得很難逃得過,你看這倆年,你和我都先後被劃派,被舉報,我倆還隻是多讀了幾年書的社會新人,媽媽社會經曆複雜,就是追溯到外公那邊,還是傳教士.牧師,所以我感覺媽媽這邊,隱患是最大的。”
沈俊平是親身體驗過,政治身份的轉換,給人帶來的天差地別的境遇的,雖然心裏還有一些不確定,未來形勢是否真得會越來越嚴峻,但是隻要一想到,如果發生了這種情況,一家人怕是連個避難所都沒有,為他操勞半生的媽媽,又將落入怎樣的苦難中,沈俊平心裏立時就有了計較。
和愛立道:“宜縣礦上那邊,都是附近的工人,人員構成比較簡單,最近兩年,不管外麵怎麽鬧,礦上那邊的政治氛圍都不濃厚,大家的關注點還是在礦產和生產這塊,而且我這回還算在礦上立了功,回去待遇應該也不錯。”
礦上最危險的就是發生塌礦,所以大家最敬佩的就是在事故中舍己救人的行為。他在礦上待過幾年,知道如果他回去,以後礦上的工人們絕不會因為政治身份而為難和輕視他。
他是長子,之前不僅未能保護家人,媽媽和妹妹這些年還反而因為他,受了許多不必要的委屈。心裏不由微微喟歎一聲,如果這一輩子他能有一次任性的機會,他想就是自己堅持己見娶了楊冬青。
雖然他私心裏,更想留在出版社,做他的本職工作,這些年在礦下,他做了很多次夢,夢見自己重回崗位,來往交流的都是作者.編輯,他們總是有分享不完的書。
但是人不能一直為自己而活,沈俊平覺得,現在應該由他為家人撐起一把傘.保留一條退路了。
沈愛立倒沒想到讓哥哥做什麽割舍,隻是覺得,對哥哥而言,確實是留在礦上更合適些。但是沈俊平並不是從未來過來的,他還沒有經曆過那幾年的浩劫,隻是私心裏,想著為媽媽和妹妹留一處他們可能需要的避風港。
兄妹倆人就在不同的思維方式之下,達成了統一意見。
沈玉蘭回來的時候,手裏還提了兩個籃子,滿滿一籃子的牛陂豆絲和半籃子的魚幹,指給女兒看道:“愛立,鐸勻的姐姐不是說,喜歡吃豆絲和魚幹嗎,媽媽又讓李嬸子鄉下的親戚給收了點,我又做了不少醃菜,下午我倆去郵局再寄過去。”
愛立過來看了眼,笑道:“媽,多美姐姐收到肯定高興壞了!”
沈玉蘭望著女兒道:“人家姐弟倆也是不容易,父母去的早,多美又是遠嫁,這想吃口家鄉的東西,怕都找不到人給寄去,你既然和鐸勻處對象了,我們也算是一家人。”
看了一眼兒子的房門,低聲和女兒道:“而且多美還為你出頭,將心比心,媽媽給人家寄點吃的,也是應該的。”上一周聽女兒說了樊多美罵楊冬青的事,沈玉蘭就琢磨著給樊多美再寄點吃的,人家對她女兒上心,她這做媽媽的,自然也該表示表示。
要說以前,沈玉蘭雖然也對楊家人客氣,但是到底看不上那一家人的做派,不像現在女兒這邊的準親家,她是打心眼裏滿意。
愛立笑道:“媽,哥哥都知道了,我剛和他說了多美姐姐碰到楊冬青的事。”
沈玉蘭壓低了聲音問道:“沒說什麽吧?”
“沒有,淡淡笑笑的,就說多美姐姐大概會給她顏色看。”
沈玉蘭這才鬆了口氣,前些天兒子拒絕了薑蓉蓉,她心裏還有些失落,就怕兒子還惦記著前頭那個,現在聽女兒這樣說,才終於放下心來。又問女兒道:“鐸勻最近有沒有來信啊?”
“有,說是最近又要去白山縣調研,估計得半個月到二十天呢!”
沈玉蘭道:“那去的還挺久,你沒事的時候,也給人多寫寫信。”沈玉蘭想著,女兒既然已經和樊鐸勻處對象了,那就好好經營這段感情,她是過來人,知道年輕人情感熾熱的時候有,熱情退卻的時候也早晚會到,感情也需要維係,互相體諒.鼓勵.溫暖才能長久。
母女倆正輕輕地說著體己話,就聽到樓底下小安安大聲喊著:“姨姨,姨姨,有人找!”
沈愛立忙出來朝樓下一看,發現是保衛部的小李,有些奇怪,小李最近見到她都是繞道走,怎麽忽然來她家這邊找她?怕不是有什麽急事?忙下樓問道:“李同誌,你怎麽到這來了,有什麽事嗎?”
李柏瑞道:“有兩位宜縣紡織廠的同誌過來,說有個關於離心風扇的問題,想和你請教下。”
這句話,怎麽聽著都有些奇怪,“那怎麽過來找我了?咱們廠裏不還有梁婭.王恂,比我資曆都高多了。”沈愛立可不會覺得,自己到了能代表廠裏出去給人解決疑難問題的水平。
李柏瑞道:“他們就是特地來找你的,”見沈愛立有些困惑的樣子,補充道:“他們是看到了《漢城晚報》上那篇文章,知道你和毛麻廠的幾位同誌,有誌於攻克各類紡織領域的疑難問題,特地來請你們幫忙的。”
“啊?”沈愛立壓根沒想到,那篇報道,還能給自己找活來,一時情緒複雜。見小李特地跑一趟過來,還是道:“行,你等我下,我馬上就來。”
回樓上和媽媽打了聲招呼,把樊多美的地址寫給了媽媽,就跟著小李往單位去。
一路上,小李都保持沉默,沈愛立也不知道和他說什麽,看到他,就想到上次朱自健用煙頭燙他手的事,忍不住朝他手看了一下,見那個方向隱隱有個疤。
心裏暗罵朱自健不是個東西,狗仗人勢,欺負她們小李!
斟酌著開口道:“李同誌,最近很少見到你,你要是有什麽難處,就和我們說,大家一起想想辦法。”
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有些突兀,描補道:“我是忽然發現你好像瘦了好多,不知道你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李柏瑞垂眸,眼裏閃過笑意,對愛立道:“我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沒有比現在還好的時候了。”
轉了話題道:“愛立同誌,他們這次的問題,好像短時間內不容易解決,你不妨喊你們幾個朋友一起去看看,這麽多人,要是都不行的話,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是暗示她,不要一個人抗下來,萬一處理不好,可能會連累她的名聲。
怕她沒聽出來,又道:“你要是沒解決,他們可能會說報紙上誇大其詞,但是要是七個人一起去,大家都分屬在各個單位,說出去,人家也隻會當這個確屬疑難問題,好些人都沒有攻克。”
而不會影響她個人的聲譽。
沈愛立謝過他的好意,“好,如果要去現場看看的話,我肯定是喊大家一起去。”小李這麽一說,沈愛立也反應過來,一開始他們七人小組,確實是興趣凝聚在一起的,但是上次序瑜以單位的名義發的那篇文章,顯然已將這件事與她的業務能力考核掛鉤了。
做的好,自然是錦上添花,做的不好,怕是也連累單位的名聲。
然而,沈愛立很快發現,小李對這件事的離譜程度,還是低估了些。
很快到了單位,小李帶著沈愛立直接去了保衛部,宜縣紡織廠的兩位同誌,看到沈愛立過來十分熱絡地上來握手。
特別是其中一位叫陸白霜的女同誌,對著沈愛立猛誇,什麽“無私奉獻”“助人為樂”“公而忘私”,搞得沈愛立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沈愛立笑道:“陸同誌,你太過譽了,不知道這次你們來,是有什麽事?”
宜縣紡織廠的程潛接過了話題,原來宜縣紡織廠為了解決高速運轉以後,車間發熱量大增的問題,試圖加快車間的風扇轉速。
但是風扇加轉以後,離心風扇的拉杆經常斷裂。
陸白霜溫聲笑道:“我和程潛同誌最近剛好在漢城出差,聽人說沈愛立同誌對紡織機器的疑難雜症頗有研究,所以特地到貴單位來請您幫忙想想辦法。”
程潛也道:“是,麻煩沈同誌幫忙想想,看是否有什麽法子能解決這個問題?”
宜縣紡織廠的同誌們說完問題後,就一臉期待地看著沈愛立,希望她能立即給出解決方法,卻不想聽沈愛立道:“不好意思兩位同誌,我沒有看到你們說的東西,暫時也沒有一點思路。”
她話音剛落,陸白霜就變了臉色,“沈愛立同誌,你們連絲瓜筋過濾煤灰都能想到,聽說你還研究梳棉機,風扇這麽一個小小的問題,還能難倒你嗎?”
沈愛立耐著性子道:“陸同誌,我沒有看到實物,不知道是怎麽個斷裂法,我腦子裏完全沒有相關的印象,我怎麽能找到法子?而且,您可能對我有誤解,我是喜歡鑽研一些問題,但我資曆尚欠,不一定說,看了就能給你們想到解決法子。”
陸白霜臉上忽然現了一點輕蔑,“沈同誌的意思是,想去我們廠看一看?要我們廠出公函來請您過去?”
沈愛立一懵,“難道不是這麽個流程嗎?”宜縣離漢城雖然不是很遠,但是光乘車也要兩三個小時,加上等車的時間,來回怎麽也得花費一天時間了。他們請她來幫忙的,沒有單位批準,難道讓她翹班嗎?
卻聽陸白霜道:“那就謝謝沈同誌的好意了,我們宜縣紡織廠是小廠,可沒這多餘的錢來請專家,這事就不勞煩……”
程潛忙拉了陸白霜一下,著急忙慌地和沈愛立道:“沈同誌,陸同誌的意思可能表述不準確,我們廠是新廠,資金不是充裕,就想著,能否請沈同誌私下幫忙跑一趟?”
話說得委婉,還是不想給勞務費的意思。
沈愛立能理解他們廠經營不好,資金不夠,不想給勞務費,但是不能接受陸白霜的態度,淡聲道:“陸同誌,今天是周末,我好不容易抽空回一趟家,因為你們來找,特地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回來,你們張口就要我解決問題,我說要看看,你就冷嘲熱諷。”
見陸白霜還一臉譏笑的樣子,好像篤定她就是要敲他們竹竿一樣,沈愛立真是一口氣堵在喉嚨裏,冷聲道:“我和你們不認識,沒有什麽私人交情,所以我私下不會花費時間在這件事情上,如果你們真想請我去看看,就請給我們單位寄公函,我們單位批準,我就去,不批準我也隻能抱歉。”
陸白霜聽她說完,掉頭就和程潛道:“不過一個助理工程師,我們上門來請,都是給她臉了,程潛我們走,依我看,這就是個騙子,當我沒見過工程師啊,真的一心放在研究上麵的人,誰會在乎那三瓜兩棗的勞務費?”
程潛皺著眉頭,臉上隱隱現出不耐來,又不好當場對著陸白霜發作,畢竟這位是廠長的侄女。
沈愛立轉身和小李道:“這件事,不必再通知我,如果他們有什麽意見,讓他們按規矩,給我們廠寄公函來!”
說完,看也沒有看倆人,就往外走。
程潛到底覺得過意不去,忙追了過來,歉意地和沈愛立道:“真是給沈同誌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回單位就申請,看能不能寄公函過來,今天是我們魯莽了,真是抱歉。”
沈愛立搖搖頭,卻是沒接她的話茬。
隻覺得自己今天倒背運,莫名其妙惹了一肚子氣。
而這邊,等程潛和陸白霜都出了漢城國棉一廠,陸白霜猶自氣憤,和程潛道:“這沈愛立,就是沽名釣譽,什麽一心研究,可我看她就是掉到錢眼子裏了,年紀輕輕的,一身銅臭味。”
程潛實在忍無可忍,脫口而出道:“陸同誌,那按你的意思,人家不看看,就給你一個法子,那到時候出了問題,到底算她的還是你的?人家認識你嗎?你張張嘴,人家就合該給你鞍前馬後,跑來跑去地使喚?這是漢城的工程師,可不是地主家的丫鬟!”
他大學畢業就被分配到宜縣紡織廠,本來算是個還好的單位,但是沒想到被安排和陸白霜一起跑外務,陸白霜自認自己是廠長的侄女,在廠裏頤指氣使慣了,到外麵也經常沒有分寸,程潛實在是苦不堪言。
她自己看報紙,說要過來請沈愛立同誌幫忙,沒想到人家一不如她的意,她就對人冷嘲熱諷,就像人家欠她的一樣。
今天這麽一樁小小的事情,他們都能辦砸,程潛氣得眼淚都不由在眼眶裏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