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沈青黛把小鐵錘拿在手裏掂量了兩下,問自家姐姐道:“姐,是這人嗎?沒有看錯吧?”

成大傑啞著嗓子喊了一聲,“玉蘭!”他想不到時隔28年,還能再見到沈玉蘭,他沒想到,沈玉蘭會來找他。

他一直以為他走以後,沈玉蘭便將他拋在了腦後。她很堅強,帶著俊平在亂世裏仍舊能夠過得很好。

沈青黛冷哼一聲,上前兩步道:“成同誌你還記得我嗎?”

成大傑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同誌,“是青黛嗎?”相比較沈玉蘭,沈青黛變化非常大,當時她不過才幾歲,現在已經長成了極妍麗的女同誌,比玉蘭年輕時的姿容更盛一籌。

沈青黛忽而笑了一下,猛地掄起小鐵錘就朝成大傑頭上砸去,成大傑立即吃痛捂住了頭,鮮紅色的血從指縫裏汩汩往外冒。

半躺在**的房子秋,似乎忽然忘記了咳嗽,忙起身朝成大傑奔來,腳上隻穿了一雙襪子,下半身是一條灰色毛線褲。

“大傑哥,要不要緊啊,我們快去醫院,”又轉頭朝沈青黛道:“沈同誌,你這人怎麽還動手呢?我都說了這事和大傑哥沒有關係,都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你怎麽……”

她話還沒說完,沈青黛的小錘子就朝她身上招呼來,“怪你,行,你們苦難鴛鴦,一起挨一挨本奶奶的錘子!不要臉的東西,欺負人欺負到我姐頭上來,你在家躺著看小說,她過的是什麽日子,你不容易,成大傑要照顧你,我姐一個女人還拖著個小的就容易了?”

沈青黛下了狠手,就往房子秋和成大傑身上掄,招招都鉚足了勁,她姐姐的不幸,就是從這個男人開始的,這麽多年她都以為,這人早死在戰火裏了。

他竟然還活著!

房子秋後背挨了結結實實的一錘子,像脊梁骨要斷一樣,吃痛的叫了一聲,成大傑一手捂著頭,仍不忘站在房子秋前麵,用胳膊隔開沈青黛,硬聲道:“青黛,你有氣朝我來,子秋身子骨不好,受不住。”

沈青黛氣紅了眼,忍不住飆粗口,“去你`媽的,一對賤人,誰受得住?我姐受得住?成大傑,你把我姐這輩子害得多苦!害得多苦!你怎麽還有臉活著?給這女人當兒子當孫子,供成個祖宗,你也不怕你們成家老祖宗夜裏找你問話,你怎麽有臉把俊平扔在那,二三十年不聞不問的?”

沈青黛越說越氣,就要往成大傑頭上再招呼一下,被房子秋抬手按住了她的手,沈青黛像碰到什麽髒東西一樣,猛地揮開。

身子骨單薄的房子秋被她一下子帶到了地上。

老太太這時候也到了,看著屋裏亂成一團糟,又看見女婿頭上還出了血,嚇得三兩步跑了過來,忙扶起女兒,又問女婿道:“大傑,這好端端的怎麽了,怎麽了?”

沈玉蘭抱住了妹妹,拍了拍她的背,眼裏也有些濕意,“青黛,沒事,我都沒事,你不要氣,不要氣,不值當。”

沈青黛漸漸緩和了情緒,深深呼吸了兩口,慢慢平靜了下來,仍覺心肝脾腎髒都氣得疼,朝成大傑吼道:“你沒有良心,我恨你沒有死在東北,你當年去我家的時候,怎麽跟我爸媽保證的?隻要你活著,你就不會辜負我姐!現在站在我麵前的,是人是鬼?”

成大傑已經一臉血糊糊,低著頭,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張了張嘴,卻是沒有吐出半個音。

房子秋像是支撐不住,一手拽著成大傑的衣服,又慢慢滑坐在地上,“大傑哥,我求求你,快去醫院看看吧,你出了好多血,這邊我來解釋,我什麽都和她們說,我求你快去醫院。”

房子秋一點兒都不敢再磨蹭,也完全顧不得身上.胳膊上被捶得疼痛,見成大傑不動,隻得望著沈玉蘭道:“玉蘭姐姐,你是護士,你給大傑哥看看吧?我說,我都說!”

房子秋抬手抹了眼淚,垂著頭,開口道:“當年,大傑哥說了從東北回來,就去找你的,是我,是我絆住了他的腳,我告訴他,我被鬼子糟蹋了,不想活了,大傑哥說……說他娶我。”

房老太太愣了一下,顫抖著嘴問女兒道:“子秋,你說什麽?你被鬼子糟蹋了,你明明是處子之身嫁給大傑的啊?那床單,是我收著的啊!”

沈玉蘭聽見這話,一點都不意外,冷冷地看著房子秋,就像在看什麽髒東西一樣。

房子秋埋頭抱住了成大傑的腿,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哭聲時斷時續的,像誰在吹著難聽的嗩呐,讓人覺得她像是要斷氣了一樣。

沈玉蘭不耐看她做戲,搖頭道:“當年的是是非非,意義已經不大,我這趟來,隻是想求一個真相,我曾經傾心付出過的人,是人還是鬼?好幾年前我就聽人說,在申城看見了成大傑,我一直不敢來戳破這個真相。成大傑,當初我選了你,是因為覺得你人仗義.有責任感,就算以後我們沒有了感情,你也不會傷害我。”

沈玉蘭一時有些說不下去,咬了咬牙,接著道:“你是仗義,是有責任感,隻不過對象不是我,成大傑,我們好歹也做了幾年的夫妻,我問你一句,這個女人說的,是真的嗎?你是擔心她想不開,所以娶了她?不是吧?”

見他不吱聲,沈玉蘭語氣肯定地道:“不是,對不對?你喜歡上了這種被依賴.被依靠的感覺,這麽一個年輕的溫柔曉意的女人,沒有你,她就活不下去,她的世界就坍塌了,你是她的英雄,她說她被糟蹋了,為了撫平她的傷口,所以你要夜夜糟踐她?”

當年沈玉蘭就覺得房子秋性格過於精明,打量她的時候,眼裏總是帶著一點算計,所以她很不喜歡這個小妹妹。

這種人,有危難她會往前頭衝嗎?她要是有民族大義,這一二十年,怎麽會躲在這麽一間門屋子裏?

當時申城的東北抗日救亡團裏,確實有很多一身正氣和抱負的姑娘,立誌要洗刷華國的恥辱,要將血肉之身拋灑在東北的熱土上。

但是,這裏麵絕對不包括房子秋。

而這麽多年了,成大傑不知道嗎?他當時已不是毛頭小夥了,他們之間門有了俊平,洞房花燭夜的時候,他能沒有察覺到房子秋的謊言嗎?

他仍舊選擇了留下,選擇了讓房子秋繼續編織這個謊言。

沈玉蘭瞥了一眼麵紅耳赤的房子秋,“你不用再騙他,他早就知道了,你完全不用再戴著麵具生活。”

又冷笑道:“我是護士不假,但我隻救人,鬼我沒法子下手。”

成大傑忽然腦子眩暈了一下,扶著門框慢慢坐在了地上,望著地麵,說了一句:“玉蘭,對不起!”

沈玉蘭冷淡地搖頭,“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我覺得惡心!”

拉著沈青黛就往外走,沈青黛路過房子秋和成大傑的時候,忍不住還踢了倆人一腳。

沈玉蘭忽然回頭和房子秋道:“子秋,我要多謝你,將這個人從我身邊拉走,我隻浪費了三年多的光陰在他身上,而不是十年,二十年,我要謝謝你!”

成大傑終於受不住,靠著牆倒了下去。

等成大傑再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裏,旁邊坐著房子秋,見他醒來,忙喊了聲:“大傑哥,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

她動作敏捷地給他倒了一杯水,將他扶起來靠在床頭,喂他喝水。

成大傑明顯地感覺到了她的力氣,微微一愣,“子秋,你病好了嗎?”

房子秋接過搪瓷缸子,就低了頭,苦笑道:“大傑哥,我不瞞你,我沒什麽病,我就是怕你不要我,做那麽一副樣子。”上午她聽沈玉蘭的話,心裏想著,這些年,大傑哥估摸也心裏有數了,他沒有選擇離開她,她也沒必要再裝下去。

成大傑望著她,半晌緩不過來神,腦子裏嗡嗡的。

忍不住閉了眼睛。

當年的事,像走馬觀燈一樣地從他眼前閃過。

那一天子秋衣衫不整地跑回了院子裏,一頭撞在他懷裏哭,說她不活了,她不清白了,她們去和同誌們接頭的時候,被鬼子發現了,她失了身才僥幸逃回來。

他一開始隻是想著權宜之計,暫時安撫住子秋,後麵等她情緒好了,再慢慢說開。

沒想到他們成婚一年以後,有一天他遇到了老鄉,在家裏多喝了兩杯酒,第二天早上醒來,就發現自己手心摸著什麽光滑溫熱的東西,低頭一看,發現子秋躺在他懷裏,身上一絲不`掛,他的手放在了她胸上。

對他來說,不亞於一陣晴天霹靂,他走的時候,告訴玉蘭,隻要他活著,他就會回去找她。

但是對上子秋泫然欲泣的眼睛,他知道錯不在她,他是個男人,而且他們現在是夫妻,子秋可能以為這是她的職責。

果然就聽子秋哭著說,昨夜他將她當成了玉蘭,她也想報答他。

就這樣糊裏糊塗的,他和子秋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這些年,他並不知道當年子秋騙了他,第二次的時候,他在床單上看到了一抹血跡,子秋說是葵水提前來了,弄在了上麵,問他會不會嫌棄晦氣?

他當時信以為真,壓根沒想到,子秋會是處子之身。

成大傑嘴裏一陣苦澀,這些話,他知道說出來,玉蘭不會信他。

1945年,抗戰勝利以後,他回去看過玉蘭,意外地得知這些年,她也組建了新家庭,多了一個女兒。

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們彼此身邊都有了新的人,有了新的生活。他沒有出現在玉蘭跟前,而是去見了俊平。

那時候俊平已經十一歲,長得很好,是個謙遜有禮的男孩子,他裝作路人朝俊平問路,俊平很有禮貌地.很熱情地帶他過去。

為了表示感謝,他給了俊平十塊錢,俊平堅辭沒有收。

當時玉蘭是蓉城的紅人,女兒寄養在曾仲才家,自己在權貴太太身邊當護理,俊平不缺這十塊錢,就像他們的生活也並不需要他。

所以他仍舊回到了子秋身邊。

原來從一開始,一切都是謊言。他欺騙了玉蘭,子秋也欺騙了他。

房子秋忐忑地問道:“大傑哥,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毀了你和玉蘭姐姐的姻緣,可是大傑哥,這麽些年,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啊!你對我就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成大傑睜開眼,眼眶已然潮濕,和她道:“對不起子秋,我們離婚吧?你的身子骨既然沒有問題,定然也能自己生活。”

房子秋心髒都像驟停了一下,“大傑哥,你說什麽?要和我離婚?”

成大傑點點頭,“是!我不能再麵對你,就像我無法麵對自己。”

成大傑這邊什麽打算,沈玉蘭一點都不關心,中午一出成家的門,就拉著妹妹回了家,小伊利已經到家了,正坐在門檻上,巴巴地等著她們回來。

沈玉蘭摸了摸小伊利的頭,笑道:“伊利,大姨給你下麵條吃,好不好?”

“好,大姨,我還想加個荷包蛋!”

等把麵條做好端出來,伊利吃上以後,沈青黛也進了廚房,問姐姐道:“姐,這事要告訴俊平嗎?”

沈玉蘭點點頭,“俊平也一早就成年了,沒必要瞞著他。”說完,問妹妹道:“你今天自己有沒有哪裏被打到?”

沈青黛搖頭,“就是過度用力,胳膊有點酸痛。”

沈玉蘭望著妹妹道:“謝謝你,青黛,為我的事,一再讓你操心。”

沈青黛淡聲道:“我早就想操這份心,可惜我當年太小了,我現在有時候想起來,都會想,為什麽媽媽不早幾年把我生出來。”她要是再大個幾歲,當年定然不會讓姐姐留書出走。

又和姐姐道:“這些賤人,咱們見也見過了,打也打了,明個開始,還得好好過日子。”

沈玉蘭給妹妹也盛了一碗麵,最上麵還臥著一個荷包蛋,“我知道,出了那個門,我就放下了。今天辛苦青黛了!”

沈青黛笑笑,“一家子姐妹,我樂意出這個頭!”

沈玉蘭抱了抱妹妹,真心地說了一句“謝謝你,青黛!”這些年什麽苦難都是她一個人扛著,沒想到到了這個年紀,父母都已不在,還有妹妹給她出頭。

她覺得,這件事就像是一個膿包,把它挖開擠幹淨,再清洗好創口,也就好了,並不會在她身上留一點痕跡。

可笑的是,這麽多年了,她才有勇氣把這個膿包擠破!她以為自己會無法.不敢麵對,沒有想到,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竟然出奇地鎮定,心裏也像是一下子輕鬆了很多。

她終於將這一段過往,徹底地放了下來,能夠有勇氣,走向新的生活。

沈玉蘭沒有預料到,她這一趟,將房子秋二十多年的安穩生活,砸成了一堆齏粉,永無複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