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飯桌上,蘇瑞慶接連敬了賀之楨好幾杯酒,到最後賀之楨壓根不敢再接招,怕倒在了蘇家。
沒想到沈青黛也舉杯,賀之楨沒奈何,又喝了兩杯,沈青黛笑道:“賀大哥,你不用擔心,今天在我家住一晚就是。難得咱們聚一塊兒,心情還好。”
沈青黛今天是有意把賀之楨灌醉,她知道到了她姐和賀之楨的年紀,做事都瞻前顧後的多,有些話,清醒的時候說不出,借著一點醉意,倒是剛剛好。
她估摸著到了火候,問姐姐道:“姐,今天賀大哥和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人家等著你給個看法,你怎麽說?”
沈玉蘭望向妹妹,又望了一眼賀之楨,一時有些緊張,急得站了起來,朝賀之楨鞠了一躬,“賀大哥,真是對不住,我……”
賀之楨不想,沈青黛會忽然提起這事,忙攔下了沈玉蘭就要脫口而出的話,“玉蘭,你先聽我說,我們自幼算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你沒去申城念書的時候,就在我心裏,這麽些年,我們走在互不相幹的道路上,你可能會覺得賀之楨的印象已然漸漸模糊起來,舊事不想重提,但是玉蘭……”
賀之楨說到這裏,聲調忽然低了下來,像是極力壓製著情緒,緩聲道:“玉蘭,從青驄歲月到如今一把年紀,你仍舊是賀之楨心心念念的人,你給了那些不相幹的人機會,為什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呢?就是你念一份舊情,是不是也該給我一次機會?”
沈玉蘭有些怔住,想不到賀之楨會當著大家的麵說這些,“賀……賀大哥,我……”她不知道此時的自己該說什麽。
一直抱著小碗吃飯的小伊利,忽然開口道:“大姨,我喜歡伯伯,姐姐也喜歡,姐姐說要給你找對象,你不願意嗎?”
沈玉蘭搖搖頭,隨即抬頭朝賀之楨道:“賀大哥,既然你把話都說到這份上,我也不想忸怩,我獨身多年,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有愛人的能力,承蒙你的厚意,我願意試試,但是結果如何,我現在也不能給你一個承諾。”
她的話一說完,沈青黛就伸出一隻手,捂住了眼睛,手心裏都是濡濕的眼淚。她希望姐姐後半輩子過得幸福,她相信賀之楨定然不會辜負她的期望。
蘇瑞慶將妻子攬在了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
賀之楨大喜過望,“玉蘭,你是答應了嗎?還是我聽岔了?”他已然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但是他剛好像聽見玉蘭同意和他試著處處了。
沈玉蘭有些麵熱,點了點頭,“是,賀大哥!”
這一頓飯,賀之楨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宿在了蘇家,第一天一早賀之楨醒來的時候,猶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卻不妨聽見門外傳來玉蘭的聲音,“賀大哥,你起來沒?我怕你今天耽誤了上班。”
早上,沈玉蘭將賀之楨送到了門口,看著他往公交車站的方向走去。
沈青黛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姐姐回神。半晌聽姐姐問她道:“青黛,你說,這個人真的可以嗎?我是怕了。”
沈青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事實確實是,當年爸媽挑選的女婿,比姐姐自個選的好。
沈玉蘭苦笑著和妹妹道:“青黛,我這次來,其實還有一件事。”
沈青黛笑道:“總不會是來看張伽語的吧?你要是想去,我今天就帶你過去。她現在給一對繼子女當媽,自己的親生女兒不知道送到哪裏去了,你說這人可笑不可笑?”
沈青黛說完,見姐姐一點沒搭腔,不由看向了她,就聽她輕聲道:“有人和我說,前些年在申城,看見了俊平的爸爸。”本來她是準備處理好了這件事,再考慮和賀之楨的事,但是昨兒個,青黛打亂了她的計劃,她隻好順勢先應了下來。
當年她和成大傑在一塊的時候,就一度在南華醫院任職,醫院裏很多老朋友都見過成大傑,前些年,她再次聽說成大傑的名字,恍惚了好些天。
她一直以為這個人在戰火裏死了,不然他為什麽不來找她?他和謝鏡清不一樣,他性格仗義.豪爽,很有是非觀,特別看重血脈親緣,不然不會因為想給親人報仇,而再度回到東北去。他走的時候,把兩歲的俊平抱在懷裏親了又親。
他們之間有一個兒子,他就算對她沒有感情,也還有俊平在。
他要是活著,卻不來看一看她們母子,沈玉蘭怎麽都想不通。這麽些年過去了,中間還有一個傷她至深的謝鏡清,她對成大傑早已沒有一點兒女情長,就是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很不值,接連在男人身上摔跟頭。
她想找一個真相。
沈青黛沉默了一瞬,問道:“你有想法嗎?從哪裏著手?”
“有,他有一個堂叔住在申城四馬路那邊,他帶我去過一次,我大概還能找到位置,就是不知道,他堂叔還在不在。”
沈青黛點頭,“行,我陪你過去,咱們現在就去。”說著,朝伊利喊道:“伊利,媽媽今天急著出門,你去把你的水壺裝點水,媽媽先送你去學校。”
小伊利忙應下,帶著軍綠色小水壺和小書包,跑了出來。
沈玉蘭愣了一下,“現在嗎?”
沈青黛點頭,“嗯,就現在,是死是活,咱們一次性弄個清楚。”沈青黛覺得,不弄個明白,她今天夜裏都睡不著覺。
想了想,還找了一把蘇瑞慶修補東西的小鐵錘,放在了帆布包裏。
兩個小時以後,倆人駐足在了四馬路167號門口,沈青黛上前敲門,很快就有人過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奶奶,問她們道:“同誌,你們找誰?”
沈玉蘭問道:“嬸子,這是成叔家嗎?”
老太太一聽,就搖頭道:“找成問渠的嗎?你們來得太晚了些,早死了,有十來年了。”說著,就準備關門。
沈玉蘭心裏頓時涼了下來,想著今天是白跑一趟了。
沈青黛忙上前攔了一下,笑問道:“老人家,不知道您認不認識成大傑,我們是老朋友了,她和我哥都是從東北那邊過來的,我記得他叔叔以前住這,特地從漢城找過來的,沒想到他叔叔過世了,您知道他的消息嗎?”
老太太一聽,就笑道:“是我們東北的老鄉啊?大傑知道了肯定很高興,哎,也難為你們記性好,還能找過來,大傑是我女婿,今個上班還沒回來呢,這也快回來吃午飯了,你們要不進來坐坐,喝杯茶?”
沈青黛忙應下,籲了一口氣,笑道:“哎呦,真是成哥家啊,我們都擔心白跑一趟。老人家,家裏還有什麽人嗎?還是就您一個在家啊?”邊說著,一手拉著魂不守舍的姐姐就往屋裏去。
沈玉蘭沒想到,她以為死了的人,竟然這麽不費功夫地就找到了,在申城有一份工作,也成了家。
老太太笑道:“還有我女兒,在**躺著呢!”
沈青黛熱絡地問道:“哎呀,嫂子是身體不舒服嗎?去醫院看了沒啊?”
提起這事,老太太就歎氣道:“我女兒年輕的時候,是軍人,在前線受了傷,身體一直都沒好利索。也就是大傑不嫌棄,願意和她結婚,十年前就是連走路都不行,上廁所都要人扶著,最近天氣冷,又病倒在**了。”
沈青黛微微笑道:“大傑真是仁義,嬸子,要是方便的話,您帶我們去看看嫂子吧!到底來一趟,也該去問候兩句。”
老太太笑道:“好,好,就是她屋裏藥味兒重,你們要是不嫌棄,就跟我進來,我家子秋以前是熱鬧的性格,就愛和人聊天,這兩年斷斷續續躺在**,把她悶壞了,就盼著老朋友們來和她聊聊天。”
沈玉蘭忽然問道:“子秋?房子秋嗎?”
“是啊,這位女同誌,你也認識我家子秋啊?”
認識,沈玉蘭怎麽會不認識,當初成大傑參加了申城這邊的東北抗日救亡團,裏麵有一個比她們小好些的小姑娘,經常黏在成大傑後麵,她為這事,還和成大傑拌過幾次嘴,成大傑說她心眼比針尖還小,他們這個團裏都是從東北流亡過來的,他們這一群人沒有了家,沒有了親人,視彼此為骨肉血親。
一再和她保證,隻是將房子秋當親妹妹看。
沈玉蘭想到這裏,不由一陣冷笑,親妹妹,最後滾到了一張**?
老太太說著,就帶人往裏屋去,推開一扇門,迎麵就是一股熱流,夾雜著很重的中藥味兒,沈玉蘭的眼睛忽覺暗了一些,屋裏靠窗戶邊有一張床,一個瘦削的女人靠在床頭,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身上是一件灰紫色的皮襖,雖有幾分病態,仍舊不失年輕時候的風韻。
房子秋手裏正拿著一本書,見到她們,輕輕笑道:“媽,是有客人來了嗎?”
“是,子秋,是大傑的老朋友,咱們東北那旮旯裏的,十多年沒見了,還能找到這兒來,你先陪兩位女同誌聊聊,我去倒兩杯熱茶過來,今天還挺冷的,難為她們跑這許多路,漢城過來的呢!”
這間房子似乎常有客人來,擺著兩把椅子,房間中央還有一個小爐子,上麵咕嚕著中藥,藥味就是從這裏散發出來的,房子秋招呼倆人坐,沈青黛覷眼打量了一下屋裏,比較簡陋,一張梳妝台,一個書架,上頭擺了好些小說,估計是女主人看著打發時間的。
倒真是好命,養病養了一一十年,諸事不用操心不說,還有時間和閑情看小說。
房子秋合了書本,一雙細長的眼睛很快就盯在沈玉蘭的臉上,有些失聲地問道:“是……是玉蘭姐姐嗎?”
沈玉蘭並不否認,笑道:“是,子秋妹妹,好久不見,想不到你們還活著。”
“軲轆”一聲,房子秋手裏的書掉在了床邊的腳踏上,她想不到,三十年了,沈玉蘭竟然還是找來了。在她以為,這一輩子都差不多安穩了的時候,沈玉蘭找過來了。
沈青黛見姐姐認識這人,一時也不著急,挑了一把椅子先坐了下來,歇歇腳。
房子秋忽然劇烈地咳嗽,把老太太急得,又是拍背,又是給她倒熱水。
沈青黛起身把窗戶打開了,和老太太道:“這屋裏煮著中藥,空氣渾濁得很,這門窗都緊閉著,沒病的人怕是都要有三分病了。”
房子秋身體不由瑟縮了一下,緊張得一時咳嗽都忘了,看著沈玉蘭姐妹倆,連自己的嗓子都找不到一樣,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不能發聲了。
一小時以後,成大傑下班回來,老太太就把人往屋裏帶,“大傑,今個來了兩位女同誌,說是我們東北的,和子秋也認識,正在子秋屋裏頭呢!”
成大傑一愣,“是嗎?”
“嗯,人家從漢城過來的,說是知道你有個叔叔,以前住這兒的,就想著來找找看。一對親姐妹,姓沈。”
成大傑瞬時停住了步子,老太太還奇怪他怎麽不走了,就見自家女婿猛然朝裏屋跑過去,在後頭笑道:“大傑,人在呢,你急什麽嘛?”
成大傑一下子推開了房門,逆著光,看見了沈玉蘭站在房間裏,正側著頭,冷冷地看著他。
成大傑不由後退了兩步,卻聽沈玉蘭溫聲笑道:“成大傑,祝賀你,娶了你的親妹妹,骨肉血親,照顧到了床榻上,耳鬢廝磨的時候,你自己會不會泛惡心?怪不得這麽些年沒有來找我,你這麽個沒有人倫的東西,是不敢活著出現在我們母子跟前。”
沉默許久,像不能說話似的房子秋,忽然大聲道:“玉蘭姐姐,你不要怪大傑,是我,是我連累了他,讓他這麽些年抽不開身去找你,是我身子不爭氣,他怕我想不開,才會娶我!”
她身體可能確實不好,這麽幾句話說完,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沈青黛聽著,都替她疼得慌,像是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一樣。
沈玉蘭卻絲毫不為所動,拉著沈青黛道:“青黛,我們走吧,我今天就是想來看看,這青天白日的,死人能不能變活人,沒想到這年頭,什麽奇事兒都有,骨肉血親都能做夫妻,死了的人,變活人都不算稀奇事兒了。”
沈青黛沒有吱聲,而是低頭打開了自己的帆布包,拿出了出門前裝進去的小鐵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