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更 委屈。

齊衡玉嘴上如此嫌棄,可轉頭已把那香囊放在了玉枕旁。

靜雙進屋來將他攙扶起身,順道把李氏的吩咐一塊兒說了出來,“太太記掛著爺,問爺何時歸家。”

齊衡玉略一思忖,便答道:“明日。”

去京郊外辦事這樣的理由哄不住李氏太久,索性過了一夜他腹部也不再像昨日那般疼痛,明日回府時,大麵上定是瞧不出受過傷。

婉竹在側靜靜聆聽著齊衡玉的話語,聽得“明日”這兩字後,秋水似的剪瞳不可自抑地劃過些異樣的黯光。

用晚膳時,婉竹便不似午膳時那般謹小慎微,她時不時地給齊衡玉夾幾筷子菜,並道:“爺多用些菜。”

短暫的相處時日裏,她還是頭一回對齊衡玉這般殷勤,齊衡玉掃她一眼,倒也把她夾過來的菜都吃下了肚子。

用完膳之後,婉竹破天荒地與齊衡玉搭起了話,她不知從何處生出來的勇氣,凝眸望著齊衡玉俊朗的臉龐,笑盈盈地說:“爺覺得今日的菜合不合胃口?”

齊衡玉再瞥她一眼,見她那雙水淩淩的眸子裏遍布著不安與驚懼,倏地笑道:“你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否則她怎會一反常態地主動與他搭話,還這般生硬與尷尬。

婉竹的雙靨霎時如騰雲偎霞般嫣紅不已,被戳破了心思之後,她便促狹地說道:“什麽都瞞不過爺。”

此刻的她微微頷首,瑩白如藕的皓腕不安地擺在膝上,像極了一個做錯事的孩童。

齊衡玉哂笑不止:“有什麽話直說就是了。”

說著,他炙燙的目光便落在了對坐的那一抹清淺黛眉之上。

“我有兩個不識得的字,想讓爺教教我。”好半晌,婉竹才鼓起了勇氣去直視著齊衡玉探究的目光,她臉頰處染著不自然的紅暈,好似是困窘極了。

這回答讓齊衡玉心下一怔,旋即便凝著眉宇問道:“為何要學字?”

他總是對婉竹懷著幾分疑惑,如今聽到她要學不認識的字,這些疑竇便一股腦兒地攢積在心頭,讓他將語調放得薄冷了幾分。

她想識字,莫非是為了能與他紅袖添香?

婉竹愈發羞窘,良久才訥訥答道:“將來我想去江南開間脂粉鋪子,張嬤嬤與我說了,開鋪子要識得好些字才是。”

原來如此。

這外室已然想好了生子之後的退路,便是去江南開一間脂粉鋪子。

如此質樸又簡單的願望。

齊衡玉心下一鬆的同時還有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澀意拂上胸口,微不可聞的一絲煩悶,不仔細去體悟根本察覺不到。

他適時地忽略了這點煩悶,與婉竹說:“拿來給我瞧瞧吧。”

婉竹翩然起身,走向裏屋的步伐裏帶著顯而易見的雀躍,她從博古架上拿出了珍藏的兩本詩冊,小心翼翼地捧到了齊衡玉麵前,問道:“這裏麵我隻讀得懂那首《詠鵝》。”

卻說聲音越小,直至低若蚊蠅。

齊衡玉不算是個有耐心的夫子,隻是他在養傷時也百無聊賴的厲害,左右無事,不妨教教這外室讀詩。

隻可惜齊衡玉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心,反複地教了婉竹幾遍《采薇》,見她仍是呆呆愣愣、一知半解的模樣,他的耐心也告了罄。

隻聽他揚聲對候在外頭的靜雙說:“去書塾買兩本小兒啟蒙的書回來。”

婉竹腮邊的羞紅漸漸出自真心,她不安地攪動著手裏的帕子,視線頻頻往廚灶間的方向探去。

一刻鍾後,鄧廚娘終於端來了一碗糕點,精致小巧的桃花糕上淋著令人垂涎欲滴的青梅醬,粉白色的細嫩外衣裏裹著一整朵曬幹後浸過糖霜的桃花。

饒是齊衡玉這等不愛吃甜食的人,也被桃花糕這等嬌豔的外形吸引了目光。

婉竹從鄧廚娘手裏接過了盛著桃花糕的白玉瓷盤,這時鄧廚娘悄悄地對她使了個眼色並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這是桃花糕?”身後齊衡玉的疑問聲已響起,婉竹再不能明目張膽地與鄧廚娘視線交匯,便也隻得轉身將白玉瓷盤擱在了梨花木桌上。

鄧廚娘悄然退出了正屋,神色憂心忡忡,她也不知曉婉竹有沒有讀懂她方才的神色——她得了婉竹的吩咐後便讓侄兒跑去了魚龍混雜的西市,可逛了一整條街可沒有找到婉竹所說的情.動之藥。

所以這桃花糕隻是桃花糕,並沒有摻進任何藥物。

而婉竹卻對此渾然不知,她將桃花糕往齊衡玉的方向推了推,麵龐上寫著不加遮掩的討好,“爺教我也教累了,這桃花糕滋味甚好,您嚐一嚐吧。”

齊衡玉本是欲推拒過去,可一是這桃花糕賣相太過精致小巧、引人采擷,二是婉竹惴惴不安的神色太像林家離了母鹿的幼鹿,被這樣水汪汪的眸光望著,他再難說出個不字來。

而後,他便撚起了一塊桃花糕,放進嘴裏品嚐了一番後讚道:“滋味的確不錯。”

婉竹親眼瞧著齊衡玉把這桃花糕吞咽下肚,心內高懸著的那塊大石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落了地。

從前她在人丫子手下討生活時,便聽她提起過京城西街上吐蕃人賣的迷.情之藥,男子吃下之後便會在榻上情動難自持。

她知曉齊衡玉還傷著腹部,也知曉此時不宜荒唐行事。

可明日齊衡玉就要離去,她也說不準下一回齊衡玉會何時再登竹苑的門,養傷的這兩日是上天給與她的恩賜,她必須要好好把握。

所以她必須要走這一步路。

*

靜雙回竹苑時已日落西沉,齊衡玉也被婉竹扶回了床榻之上。

婉竹自去淨室洗浴,靜雙見四下無人,便湊到齊衡玉跟前輕聲說道:“爺別忘了,後日是夫人的生辰。”

這話如一顆巨石仍進了水波瀲灩的河池中,砸出來的漣漪讓齊衡玉久久不能回聲。

杜丹蘿。

他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娶進門的正妻,也是那個在新婚之夜因他的靠近而吐了一地的清貴女子。

這時,沐浴完畢的婉竹已娉娉婷婷地走進了裏間,她外頭披著齊衡玉的狐皮大氅,蔥蔥蘢蘢的裘毛將她單薄清瘦的身軀團團圍住,隻露出一張俏麗明豔的麵龐來。

也正是因為婉竹的出現,讓齊衡玉有了不去想杜丹蘿生辰一事的理由,他對靜雙說:“我不去鬆柏院礙眼,興許她還更高興些。”

靜雙把這話聽進耳中,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抬眼一瞧齊衡玉說這話時再沒了從前那副傷情的模樣,便悄悄地退到了外間。

這兩日婉竹都宿在臨床大炕上,炕上雖鋪著軟墊,可到底沒有床榻上那般舒適,昨日齊衡玉痛的沒有心神去想婉竹的落榻之地。

可今日他躺在架子**,隔著那幾層影影綽綽的簾帳,覷見燭火掩映下支摘窗上勾勒出的清麗惑人的婀娜身影,卻是難再心安理得地安歇下去。

而躺在臨窗大炕上的婉竹心裏也生了疑,按道理藥效也該開始發作了才是,怎麽齊衡玉那兒一點聲響都沒有?

莫不是這人忍性這般好,連這樣迷.情的藥也能忍過去?

婉竹窸窸窣窣地發出些細微的聲響,落在齊衡玉心裏卻是她躺在臨窗大炕上睡不安穩的緣故,他立時喚了一聲:“婉竹。”

婉竹心下一動,徐徐答道:“爺有什麽吩咐?”

“過來。”話音裏盡顯清明,沒有半分被迷惑心智的渴求。

婉竹忍著心內的疑竇,緩緩往架子床的方向走去。當她撩開簾帳時,便見齊衡玉在昏黃的燭火上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瞧,那眸光裏有深許的探究,有淡薄的歉疚。

“你上榻來。”齊衡玉聽見了自己如擂鼓般響動著的心跳聲,也望見了婉竹身上薄得能透出如雪般肌膚的寢衣。

擂鼓聲加劇。

婉竹脫了鞋,循著齊衡玉的吩咐上了榻,老老實實地睡在架子床的裏側。

她方才借著燭火瞧了眼齊衡玉,觸及到他清明沉沉的漆眸,心已經涼了半截。

很顯然,鄧廚娘的侄兒應是沒有買來那致情的藥,她今夜的計劃應是落空了。

婉竹滿心滿眼都盈潤著說不盡的失望,卻不想齊衡玉會讓她上榻。

孤男寡女共寢一夜,實在是引人遐思連連。

此刻的齊衡玉也在天人交戰,他受著傷,本是不能肆意行事,可不知為何,他偏偏起了意。

短暫的糾結之後,齊衡玉便伸出了左手,把婉竹一把扯進了自己懷裏。

簾帳漫舞,燭火影影綽綽。

四目相對間,齊衡玉已為自己心內的意動尋到了絕加的理由,他喉間滾燙,一字一句地說:“白日裏的旋覆花湯能通陽疏氣。”

更何況這人本就是他豢養在竹苑的外室。

婉竹眸色盈盈,凝望著與她咫尺之近的齊衡玉,柔聲道:“爺……爺還傷著。”

她心裏萬般慶幸,縱然計劃落空,她還是與齊衡玉走到了這一步。

待一切偃旗息鼓,婉竹忍不住落了淚。

闔上杏眸時,她心裏隱隱生悔。

男子不在意她是否孱弱無依,不在意她的意願,她也沒有資格去拒絕齊衡玉的要求。

這便是做人外室的悲哀之處。

朦朦朧朧間,婉竹在心底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她絕不能一輩子這般仰人鼻息、了無尊嚴,她要像紮根於土壤裏的夕顏花一般不停地往上攀升。

直到有朝一日能成為真真正正的人。

作者有話說:

這裏可以看出來即便男主對女主有一點點動心(真的隻有一點點)

但還是不平等的。

所以婉竹必須要清醒,不能戀愛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