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養傷(下) 這香囊,太土氣。
冷不丁冒出來的一句話,先讓齊衡玉自己陷入了驚爍之中,而後才勾出了婉竹心底的疑惑。
她擱下了手裏的針線活計,起身走到了鑲雲石架子床旁,迎著齊衡玉探究的目光,穩著心神答道:“世子爺是個好人,好人該平平安安的。”
婉竹不知曉齊衡玉這話的用意,心裏很是惴惴不安。
好在齊衡玉自己正懊惱於出口的這句不合時宜的話語,見婉竹坦坦****,便竭力作出一副淡然清正的模樣,隻說道:“這隻是小傷,不出幾日功夫我便能痊愈,你不必擔心。”
齊衡玉從前最不喜女子哭哭啼啼,如今也是這般。一想到這外室因為擔心他的傷勢而背著人偷偷哭了一場,他心裏便極不痛快。
他想,興許是他不願與這外室有生子以外糾葛的緣故吧。
罷了,念在她昨夜替他止血的份上,便準允她私底下為他擔心一回吧。
“是。”婉竹聽罷便乖順應下,低眉順眼的模樣像極了舊日裏李氏養過的那隻波斯貓,總在人前怯怯的,旁人高聲說話都能嚇跑了她。
齊衡玉斂回目光,闔著眼再度睡去。
*
翌日清晨。
鳥鳴聲從半開的支摘窗內飄入明堂之內,拂進屋內的微風卷起翩飛的簾帳,盎然的綠意爬上樹梢。
齊衡玉醒來後,望著窗內窗外這等閑適安寧的景色,心也一下子沉靜了下來。
他躺在床榻上賞了一會兒景色,便聽得外間響起一陣零碎的腳步聲,聲音刻意放輕了幾分,要細細一聽後才能將女子妙如鶯啼的嗓音納進耳中。
“靜雙說爺不愛吃甜食,把這白玉糕放遠些吧。”婉竹生了一把恰似江南女子的吳儂軟嗓,入耳時配著這等春和景明的景色,不禁讓人生出了一腔“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歎惋。
齊衡玉也是這般。
這些年他疲於奔命,在玄鷹司過著夙興夜寐的日子,甚少有閑下來領略靜謐春光的時候,如今倒也算是因禍得福,尋到了由頭好生躲躲懶了。
“姑娘親手熬的旋覆花湯,也不知爺會不會喜歡?”蘆秀年紀最小,說話時還染著幾分不諳世事的天真。
婉竹朝她嫣然一笑,容碧奪過話頭道:“若爺不喜歡,便都給你這個饞嘴貓喝。”
蘆秀聽罷便赧然道:“奴婢有口福了。”
齊衡玉聽著她們主仆說笑打罵,心中非但沒有生出嫌惡厭煩之感,反而還在這閑雲野鶴的景色之中體悟到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他猶自出神時,婉竹已撩開內簾走進了裏屋,隔著床帳與他漆色的眸子相撞。
便見她斂起了嘴角的笑意,朝著齊衡玉盈盈一禮道:“爺醒了。”
“扶我起身吧。”齊衡玉道。
不多時,靜雙也聽到了聲響走進了裏屋,與婉竹一起攙扶著齊衡玉洗漱換衣。
齊衡玉坐在了梨花木桌旁的扶手椅裏,他微微抬起右手,欲去拿眼前的旋覆花湯,靜雙連忙眼疾手快地替他舀了幾勺,並道:“大夫說這湯能行氣活血、通陽結散。”
這等季節並不盛產旋覆花,這一點還是從鄧廚娘去歲裏曬好的花幹中挑件出來的,配著枸杞、紅棗等物熬煮成旋覆花湯,益於齊衡玉養傷。
齊衡玉用左臂舀著湯喝了兩口,入口隻覺得甘甜清冽,沒有藥膳的苦澀鈍氣,便一股腦兒地將這旋覆花湯都喝了下去。
喝罷,他才狀似疑惑地說了一句:“這湯做的很好,是廚娘的手藝?”
婉竹一動也不動地立在他身側,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語一般。
倒是靜雙瞥了眼婉竹淡然的神色,便也不敢貿貿然地插嘴回答。
“坐下。”齊衡玉見婉竹木訥地呆立在他身旁,旋即蹙起了眉,放沉了語調對她說:“你也用膳。”
婉竹這才敢坐下。
隻是她仍是沒有回答齊衡玉的問題。
齊衡玉瞥一眼婉竹,再瞥一眼沉默的靜雙,立時把語調放的更冷厲了兩分,“都聾了不成?”
他此時並未發怒,不過是把平日裏恫嚇犯人們的手段用在了婉竹和靜雙身上罷了。
金玉、容碧等人俱屏氣靜息,婉竹的頭也埋的更低了一些。
靜雙忙賠笑道:“不是廚娘,是姑娘做的。”
齊衡玉這才毫無遮掩地把目光放在婉竹身上,他眸色深許,說出口的話裏辨不出喜怒,“你做的旋覆花湯滋味很好,怎得方才不應承下來?”
是太怯懦膽小,還是為了旁的算計?
並非是他敏感多疑,而是這一切都來的太過湊巧。恰到好處的貌美外室,恰到好處的柔順乖巧,恰到好處的刺殺,恰到好處的旋覆花湯,團團總總堆到一起,不得不讓他生疑。
婉竹緩緩抬起眸子,直視著齊衡玉灼燙的、帶著審視的目光,迫得她的嗓音止不住地發顫:“我怕爺覺得我別有用心,也怕做出來的湯水滋味不好。”
這理由合情合理,挑不出一絲錯來。
齊衡玉瞥一眼對坐之人,眼前的女子與他家三妹妹差不多的年紀,一雙清淺澄澈的明眸,不諳世事、也不藏半分陰謀算計。
齊衡玉浸**在一句話要繞三次彎的內宅裏久了,逢人見事總要帶上三分疑心。
可今日他迎著婉竹清亮亮的眸光,竟是在心內拷問起了自己,這兒是竹苑,不是審問犯人的玄鷹司,他何必對個人比花嬌的少女這般咄咄逼人?
隻是他自生下來便是齊國公府的嫡長子,即便他爹齊國公鬧出過寵妾滅妻的醜事來,可到底是不敢薄待了他這個嫡子。
是以齊衡玉高高在上慣了,除了在杜丹蘿那兒碰了幾次壁以外,這半生足可稱得上是順風順水。
縱然他誤會了婉竹,也絕不會說些軟和話來緩和氣氛。
故他隻是掃了婉竹一眼,道:“你這湯做的很好。”
再無他話。
用過午膳之後,齊衡玉又躺回了鑲雲石架子**,靜雙也被他差遣去了齊國公府,讓他在李氏跟前隨意編個理由糊弄過去。
他這娘是水做的人,若是讓她知曉了自己受傷一事,隻怕是要上演一出淚漫齊國公府了。
轉眼間,空****的裏屋之內隻剩齊衡玉一人。
他先是打了一個盹,醒來時見臨窗大炕上仍是空無一人,劍眉忍不住蹙到了一塊兒,溝溝壑壑地顯露出主人此刻的不虞來。
婉竹去了何處?
空等了一會兒,齊衡玉把玩厭了手裏的貔貅玉環,抬眸望向緊閉的門扉處。
仍是沒有人進來。
涼風習習,從支摘窗內溜進來的微風卷起了軟煙羅帳幔,也拂動了齊衡玉的心。
他想,這外室當真是無規無矩。
*
婉竹正在廚灶間陪著鄧廚娘摘菜,張婆子來勸了一回婉竹後,見她不肯離去,便也隻能悄然退到了廂房。
鄧廚娘不知曉午膳時的那樁事,可她見婉竹神色如常,便道:“姑娘怎麽不去世子爺跟前伺候著?”
婉竹手上動作不停,聞言莞爾笑道:“近嫌遠親,也不能總湊到世子爺跟前去。”
鄧廚娘不懂大道理,隻是見婉竹這些日子吃胖了一些,不再似剛來竹苑時那般骨瘦嶙峋,心裏也十分高興,便道:“關婆子說我們竹苑少個跑腿的小廝,我便聽了姑娘的話提起了我家裏的侄女,關婆子一下子就應下了這事,過兩日我那侄兒就來給姑娘磕頭。”
“我與您是一樣的人,與您的侄兒也是一樣的人。都是一樣的人,又何必要磕頭?”婉竹道。
她與旁人唯一的不同,便是靠著這一身皮囊成了齊衡玉的外室。
說到底也隻是個以色侍人的玩意兒罷了。
為了成為堂堂正正的人,她還有許多的路要走。
婉竹說這話時已斂起了笑意,水淩淩的眸子裏爍著熱切的光亮。
鄧廚娘拍了拍她的柔荑,覷一眼廚灶間外空無一人的廊道,便壓低聲音道:“剩下的幹**都被我收在靠窗的那個瓷瓶裏了。”
隻是她到底懼怕這等以次充好的事會被人察覺,說話時便左顧右盼,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婉竹見狀便聞聲勸解她道:“您別怕,**也能清熱解火,喝下去對人沒有半分壞處。”
不過是少了行氣活血的功效罷了。
可這等時節又該去何處尋旋覆花來?她沒有這樣通天的本事,不得已,婉竹隻能用與旋覆花極為相似的**來熬湯,加了枸杞、紅棗與冰糖,便也喝不出**原本的味道。
至於齊衡玉午膳時的懷疑,她半點都不放在心上。
齊衡玉其人,是活在鍾鳴鼎食世家裏的世子爺,見過的陰私算計應是比她吃過的米還多。
要想走進他心間,豈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
*
晚膳前夕,齊衡玉總算是瞧見了消失許久的婉竹。
她不知何時已坐在了臨床大炕上做起了繡活,姿態嫻雅,模樣沉靜。卻無端地激起了齊衡玉心裏的怒火。
足足等了一刻鍾,見婉竹仍是在一動不動地做繡活,齊衡玉這才清咳了一聲以示對她的提醒。
因這突兀的聲響,婉竹放下了手裏的繡繃,從中拿出了早已繡完字的香囊,起身走到了齊衡玉身旁。
她垂著首,不曾瞧見齊衡玉臉上的陰雲密布的神色,當下便鼓足了勇氣說:“我給爺繡了個香囊,煩請爺不要嫌棄。”
話畢。
齊衡玉也耐著心神望向了婉竹手裏的香囊,這香囊小巧精致,邊擺處繡著花團狀的金絲細邊,正中央還繡了一個玉字,一瞧便知是花了心思的活計。
心池盈滿的怒意總算是消弭了一些。
齊衡玉再瞥一眼那香囊,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如今甚少有人在香囊上繡字,沒得生出幾分土氣來。”
說著,他便伸出手接過了婉竹遞來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