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養傷(上) 要婉竹來喂。

齊衡玉在玄鷹司的這三年裏遇過十幾次刺殺,還是頭一次受這麽重的傷。

他在京郊查案時逢天際變色,頃刻間便有傾盆大雨接踵而至。他正欲與靜雙一起趕回城內,卻不想被一大批刺客團團圍住。

齊衡玉師從大魏第一武師,連靜雙也自小習武。兩人且戰且避的路上,靜雙險些被那為首的刺客橫穿了脖頸,若不是齊衡玉縱身扯了靜雙一把,隻怕他早已屍首分離。

齊衡玉自己卻被那幾個刺客劃傷了腹部,進城之後那些刺客們窮追不舍,若不是護城司的人瞧見了齊衡玉放出來的花火後拍馬趕來,今日還不知要怎麽收場。

“爺……”婉竹清亮的明眸裏盡是氤氳而起的水光,她憂心忡忡地望著齊衡玉的傷勢,話音微微發顫。

齊衡玉額間密布細汗,一波一波撕破皮肉的痛意襲上心頭,隻他素來是個情緒內斂之人,如今也隻是白著臉道:“無妨,隻是小傷。”

竹苑內並無治愈外傷的金瘡藥,婉竹也隻能親自絞了帕子替齊衡玉擦汗,又讓容碧尋出了幾塊軟帕,總要先止住他腹部傷口處滲出來的血才是。

女子動作輕柔似水,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替齊衡玉擦拭額上殘留的汗珠與雨水,這等細柔如睫羽摩挲般的觸感與翻江倒海般湧上心頭的痛意劃出了鮮明的不同。

湊得近了,齊衡玉才發覺婉竹不愛用脂粉。

此刻她也是素著一張臉,柳眉微顰,杏眸含憂,不點而紅的丹唇微微泛白,似是驚懼、擔憂極了。

燭火搖曳,晃**著勾出了齊衡玉心間的愧疚之意。

他受了傷,本該一徑回齊國公府,可思忖之後他卻是繞道來了竹苑,一是為了不讓李氏擔心,二也是害怕那些埋伏在暗處的刺客們會趁亂傷了李氏與杜丹蘿。

眼前這個出身低微的外室,即使被刺客們所殺,也算不得什麽要緊的事。

在來竹苑之前,齊衡玉起的是要犧牲婉竹的心思。

不一時金玉便尋出了幾條軟帕,婉竹也彎膝跪在了地上,瞥一眼齊衡玉麵沉似水的神色,忖度著輕聲開口道:“大夫還沒來,我先替爺止血。”

“嗯。”他答道。

齊衡玉先是見她隻著一條單薄無比的寢衣,跪在冰冷的地磚上必是極為刺痛,便對容碧說:“拿軟墊來。”

即便墮於無邊的痛海之中,他出口的話語仍是帶著高高在上的冷傲。

婉竹複又跪在了軟墊之中,與容碧一起替齊衡玉褪下了大氅、再是對襟長衫、最後是裏衣。

這時燒了熱茶的靜雙也走進了裏屋,正巧瞧見齊衡玉腹部那一條猙獰的傷痕,血肉模糊的同時還在不斷地滲出血來。

靜雙一下子就紅了眼,隻喃喃道:“奴才死了也就死了,爺何必為了救奴才傷成這樣。”

齊衡玉卻是疼的不想理他,等婉竹將軟帕覆在他傷處之上後,那股刻意被忽略的痛意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湧來,摧得他神魂巨**,壓抑許久的囈語從唇舌間溢出。

好在腳程快的金玉已請來了回春館的大夫,那大夫替齊衡玉縫了針又敷了藥膏,並囑咐他:“好生休養些日子再出門。”

婉竹忙恭聲對那大夫說:“多謝大夫。”因她囊中羞澀,一時也拿不出診金來,便隻能窘迫地立在原地望著靜雙瞧。

靜雙將荷包裏的一錠銀子遞給了那大夫,又讓金玉將大夫送出了竹苑,這才走去耳房替齊衡玉煎藥。

婉竹便順勢坐在了床榻邊照顧齊衡玉,四下無人,她也是頭一次如此細致地打量齊衡玉,見他劍眉挺鼻,麵如冠玉,即便少了那身錦衣華服的妝點,也比尋常人更俊朗幾分。

她想,這應是錦繡金石養出來的矜貴氣度。

“袖袋裏有五百兩的銀票。”齊衡玉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此刻正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婉竹,顯然,他目睹了婉竹在大夫麵前的窘迫。

也不知是不是那治外傷的膏藥發揮了效用,齊衡玉的臉色已不像方才那般慘白,燭火掩映下,他那雙黑沉沉的漆眸旋著異樣的光亮。

“不要嗎?”他笑了笑問。

婉竹搖搖頭,方才為齊衡玉止血時的果敢已不見了蹤影,隻剩下聲若蚊蠅的怯弱,“太多了。”

齊衡玉也開始認認真真地將婉竹納進眼底,眼前這個女子出身寒微,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裏都是一副柔順膽小的模樣,可方才瞧見了他腹部那般猙獰可怖的傷勢,她卻是抖著身子為他止了血。

膽小、怯懦,卻又有果敢、知進退的一麵。

回春館的大夫說,他這傷處若沒有及時止血,隻怕是會出大亂子。

思及此,齊衡玉望向婉竹的眸色裏便多了幾分柔和,他說:“過幾日,我會去官府銷了你的奴籍。”

婉竹聞言先是一愣,垂在身側的手止不住地發顫,而後便見她從床榻邊起身,朝著齊衡玉俯身下跪道:“多謝爺的恩典。”

身為奴籍,便如同鋪子裏貨架上陳列著的貨物,明碼標價,供人挑買。

她不想再回到那個家徒四壁的茅草屋,不想再挨賭鬼爹爹的痛打,不想再過饑腸轆轆的日子。

最不想的還是被人牙子當成商貨一般販賣。

此刻婉竹心間盈潤著的滿腔謝意皆是出自真心。

隻是她不知曉的是,在她跪倒在地朝著齊衡玉磕頭的那一瞬間,齊衡玉便因她這等劃開主仆尊卑的動作而皺起了眉。

“起來吧。”他淡聲說著,聲音辨不出息怒。

婉竹起了身,這時靜雙也熬好了藥,他走進裏屋時便見婉竹正立在床榻邊發愣,便走到齊衡玉床榻邊意欲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藥。

靜雙本就是自小伺候齊衡玉的小廝,這等活計也沒少幹過,一時也沒察覺出什麽異常來。

可齊衡玉卻是黑著臉瞪了他一眼,在靜雙舉著勺子湊到他嘴邊時說了一句:“太燙了。”

靜雙納悶道:“已是放在水盆裏冷過一會兒了。”

不應該再燙了才是。

齊衡玉掃一眼垂首立在一側不言不語的婉竹,見她沒有一絲要上前喂他服藥的意思,心間微微生惱,隻對靜雙說:“你擱在桌案上吧。”

靜雙這才反應過來,他忙回身對婉竹笑道:“奴才笨手笨腳的喂不好,還是姑娘來吧。”

婉竹柔順地點了點頭,接過了那藥碗後便坐在了床沿邊上,一勺勺地喂起了齊衡玉。

齊衡玉傷了腹部,連帶著右臂也使不上力,當即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婉竹的好意。

天色微微亮時,齊衡玉喝了藥睡了過去,婉竹則倚靠在臨床大炕上小憩了一會兒。

睡了不過一個時辰,她便悠悠醒來。

此時她的眼中布滿暗紅的血絲,再加上困倦到頂的疲累,杏眸裏便漾起了淚眼婆娑之態。

婉竹對鏡斂發時發現了自己淚意漣漣的水眸,心下驀地一動,起身走到外間去與靜雙說話。

她特意站的離靜雙近了一些,好讓他能清清楚楚地望見她眸底的淚花。

回廊階下的靜雙一瞧,以為是婉竹為著齊衡玉的傷勢懸心,一時忍不住偷偷哭了一場,當即便道:“姑娘別擔心,大夫說爺精心將養段時日就能痊愈。”

婉竹聽後也“嗯”了一聲,走到廚灶間與鄧廚娘說了一會兒體己話。

鄧廚娘是做慣了粗活的人,冬日裏天不亮就要起來漿洗衣衫、砍柴燒火,是以手上滿是如枯樹皮般的裂口。

婉竹向回春館的大夫偷偷討了一罐治凍瘡的藥膏,趁著張、關婆子們都不在眼前,便把藥膏塞給了鄧廚娘,囑咐道:“您早晚塗一次,今年冬日便不會疼成那樣了。”

廚娘點頭應下,將起早熬好的薑湯遞給了婉竹,“昨夜鬧了一宿,姑娘喝碗薑湯吧,去去寒氣。”

喝完薑湯又閑話了一陣後婉竹才回了明堂,卻見齊衡玉已然醒轉,脊背正靠在迎枕上,神色間凝著幾分鬱滯。

婉竹朝他盈盈一禮,一夕間不知曉該如何與他共處一室,便局促地坐在了臨床大炕上,繼續做沒做完的針線活。

齊衡玉心裏卻是思緒蹁躚,凝眸望了眼婉竹,腦海裏回響著方才靜雙湊到他身前說的那句:“姑娘很擔心爺的傷勢,剛剛還哭了一回呢。”

擔心?

他想,瞧了那樣駭人的傷勢,擔心也是應該的。

齊衡玉再次望向婉竹,見她正清清落落地坐在臨窗大炕上,垂著眉做針線,清淺黛眉下一雙秋水似的眸子,衣擺逶迤著綴在腳墩之上,層層疊疊地擁出她的沉靜明豔。

乖巧柔順的好似一縷青煙。

鬼使神差地,他問出了一句:“你很擔心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