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淡淡紫

宋也命長柏送完溫遲遲後,便出了假山,往院子中的書房中去。

書房置了一張紫檀書桌,上頭規矩地放著一疊公文,一隻折子赫然攤在桌上,旁邊懸了一隻吸了墨水的狼毫。

顯然是事情還未處理完便出去了。

宋也坐到書桌前,將麵前的折子合了起來,又拿它敲了敲桌麵。

他領轉運判官之職,到杭州整頓官場,收拾汙穢,太後母家付氏便坐不住了。

失散多年的幺子重又找回,便恰好就是戰場上年輕有為的中郎將。

付家口風緊,對外一致,憑他這個宰相手也不好伸到別人家裏去。

皇帝年幼,太後執政,外戚當權。幾年來他韜光養晦將付家的權奪了個幹淨,隻剩兵權還未動。

西北戰亂未平,他尚在觀望之際,付家便就要動手了。

中郎將,領兵北征,又是付家幺子的身份,隻待立功,京中空下的樞密使之職便到了付家手中。

這付家打得一手好算盤。

宋也哂笑,重又打開了折子,提筆,漫不經心地寫了一個“準”字。

付家敢送人北上,他便有把握人不會再活著見到上京的太陽。可他倒要看看付家準備怎麽和他玩。

想到這,宋也極為滿意地擱置手中的筆。

至於手邊另一疊公文,那是兩浙路采辦文書,事繁而細碎。一樁小事,沒必要自己動手,一會兒等宋銘來辦。

宋也半仰在椅子上養神,闔上眼睛還未多久,便聞見了一陣極淡的女子香。

宋也微微一怔,眼前驟然浮現了那光滑似玉,潔白如雪的柔軟。

向來冷淡的眸子暗了暗。

他回來的急還未更衣,身上帶了她的香氣。

味道極淡,如空穀幽蘭,綿長而不濃烈。不是庸俗的脂粉氣。

他並不厭惡,也懶得再起身。

半晌後,宋也的一雙鳳眸驟然睜開。

他頓了一會兒,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

他將才小憩時夢見了什麽?

他承認他確實不是柳下惠,出了孝便便也不再為難自己,要了人家姑娘。他也承認,那姑娘是有幾分姿色。

可他長在國公府,什麽樣的美人與閨秀沒見過?投懷送抱,濕身引誘的亦是不少見,他沒一次像這般。

宋也黑著臉進了淨室。

出來後,宋銘已經在書房內等宋也了。

宋也極快地掃了宋銘一眼,走到燃著銀骨炭的火盆旁,將才換下來的衣裳扔了進去。

火舌很旺,很快便將那雲錦衣裳吞噬殆盡。

宋也注意到宋銘錯愕的神情,麵不改色地走到了書桌旁坐下,點了點文書,“這一遝都是你的。”

宋銘抬著堆積如山的文書,手都有些顫抖,他阿兄這是一點都沒處理。但他不敢反駁,連身應是:“沒問題,阿兄,你往日事多勞累,如今到江南正是要散散心,做弟弟的勞累些也沒什麽。”

宋也知道宋銘聽出言外之意,知道他的德行,瞥了他一眼,“你看我這幾日有空閑的時候嗎?倒是你,這幾日酒喝的極多。”

宋銘腹內緋議,他白日是應付連著杭州紈絝,但不都是替宋也擋酒的麽?夜裏又頂著月色外出查轉運使與安撫使,連軸轉,毫不容易得了半天空閑,又被叫來替他做事。

忍著氣處理了幾份文書,宋銘舒展身子,看向宋也,“阿兄,我這幾日查案子,這轉運使一家當真是壞事做盡,特別是那個肥頭大耳的徐成和他的夫人做下的事更甚,說一句喪盡天良也不為過。”

宋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到轉運使與安撫使不是什麽好人。

但他知道是一回事,揭開他的麵露是另外一回事,他需要證據。

宋也沒回,便見宋銘一邊拿筆批公文,一邊絮絮道:“我聽說了一樁讓人火冒三丈的事。”

宋也閑著沒事,挑了挑眉示意他說。

宋銘道:“徐成好色成性,看上了一個破落戶的女子,聽說那女子當真是有幾分姿色的,她爹好賭,家中本就拮據,更加還不起在外欠著的銀子了,她爹便要賣了那女子抵債。

徐成見了那女子無依無靠,於是便不由分說拐著那女子到了小屋子裏頭,他夫人又剛進門不久,氣勢比現在更甚,管著他嚴,事後徐成拿不出銀子買她,更不敢承認,於是便晾著那女子。

女子爹發現她有了身子,買她的主家也不肯要她。女子爹被討債的人被逼迫的緊了,於是鬧到了徐府前,徐家少夫人又不好招惹,便叫女子爹打死了那女子和她腹中胎兒,才肯給他還債的銀子。

女子爹照做了,卻不曾想少夫人也將他亂棍打死了。一家子人命啊。徐府的少夫人心狠手辣便不說了,這徐成卻是半點男人的氣概都沒有,欺軟怕硬,醜惡至極......”

.......

多麽令人憤懣的故事啊。

宋銘趁著蘸墨水的間隙抬頭瞧了宋也一眼。

宋也神色如常,隻語氣微冷,“你成日裏這麽閑?”

“去將袁秀珠今晨見的男子抓起來關著,隻管飯吃。這事本叫長柏去辦的,如今你去。”

宋銘剛想問為什麽啊,但看著宋也麵上漸冷的神色,知道這是不悅的意思,可他摸不準哪兒觸了他的黴頭,換了個說法:“阿兄,若是辦事,這公文我就批不了了。”

“長夜漫漫,你還真打算拿來睡覺?”宋也道,“搬回去辦完事接著批。你年歲也不小了,成日裏童孩心性,還有幾分長舌婦人的意思,怎能長進,怎能接手兩浙路之事?”

宋銘握著筆的手抖了兩下,立即起身道:“阿兄教訓的是。”

“你既已知道,我便不留你,滾吧。”

宋銘走後,宋也揉了揉眉心,坐在桌前沉默了好一會兒。

良久後,哧地一聲笑了出來。

成,他認。

不就是一個小姑娘麽,他管就是了。

·

溫遲遲被長柏送回去後便乖覺地呆在廂房內,一日都不曾出過門。

她不知道上午追她的人怎麽樣,也不知道袁秀珠還會不會派人來殺她。

然而她等了一天,麵前的那扇門就沒有被推開過,除了一個粗使丫鬟叩著門扉問她是否吃飯用水,她拒絕後,便再沒人踏足過這兒。

日薄西山,冬日的白日本就短暫,不一會兒濃重的夜色便將這方天地完完全全吞噬殆盡。

入了夜,一切刀光血影、殺人勾當都能被這無盡的黑暗所掩埋遮蔽。

宋也是幫她擺平了上午的人,卻沒說過會長長久久地護住她。

夜裏寒氣重,溫遲遲坐了很久,緊張到不由地吞咽口水。一整日滴水未進,喉嚨早已經幹燥非常了。

她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送到嘴邊時才發現茶水早已經冷了。

冰涼的茶水入喉,那一刻她才感受接觸實物的真實感。她顧不上寒涼,將一杯水盡數灌進了腹中。

思緒變得清晰了許多,連帶著感官都清晰了不少。

她聽見了漸進的腳步聲。

夜深露重,極偏遠的廂房,誰會到這兒來?

過橋穿廊,鞋履踩在雜草上。

極為細碎的腳步聲。

溫遲遲耳力好,她不由地捏緊手上的杯盞,指尖微微顫抖。

她逼自己冷靜下來,向四周打量。

廂房簡陋,她來的倉促,所帶之物並不多,因而這屋子中器具甚少。

目光在一處籃子上停留,裏頭放著繡繃、繡布、針線以及一隻平頭剪子。

拿了剪子,便悄聲站到了門後。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舉起剪子,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然而隻聽門外傳來一個小姑娘的叩門的聲音:“姑娘,你可睡了?”

溫遲遲一愣,剪子便滑出她的手,砸到了她的腳上。

她顧不上吃痛,隻蹲下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小丫鬟秋香這兩日給她送飯,知道她性子溫和,很好說話,便直接推開了門,不想卻見到女子蹲在地上,雙肩微微顫抖。

秋香連忙將溫遲遲拉了起來,遞帕子給她擦淚,“姑娘你這是怎麽了呢?”

溫遲遲將才強忍著沒哭出聲,此時強忍著不落淚。她深吸一口氣,搖頭,“我沒事。”

正說著,便見秋香將一個小瓷瓶遞到了她麵前,她怔了怔。

秋香見溫遲遲紅紅的鼻尖,以及微腫的臉頰,心中便明白了。

她雖然年紀小,隻有十四歲,可是她明白徐府是什麽樣的地方。她也受到過許多欺負。

“姑娘,我見著你一天沒吃飯,便去廚房給你熬粥。在灶台上便看見了這個帶著淡淡草香的瓷瓶,這陣清香我認得的,是活血化瘀的良藥。”

溫遲遲忙將瓷瓶遞給秋香,“旁人丟了東西定然心急,我不能用。你快放回去吧。”

正說著,隻見秋香旋開瓷瓶遞到了溫遲遲麵前,“姑娘你聞。”

溫遲遲嗅了一鼻子,剛想要錯開,便瞥見秋月手上的瓷瓶蓋子裏頭覆了一張紙條,隱藏的極好,若非是她站在秋香對麵,亦是看不見的。

秋香生怕溫遲遲推脫,忙將瓷瓶蓋子擰上,放置在桌麵上,轉身離開。“奴婢還得替秋月姐姐守夜,先走了。姑娘你用完藥後,別忘了桌上的雞絲粥,趁熱喝。”

溫遲遲聽見門被閉上,擰開了瓷瓶,將蓋子上的紙條拿了出來。

上麵寫著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

“安心即可。”

溫遲遲呼出了一口氣,眼睛瞥向了一旁的雞絲粥,還冒著騰騰熱氣。

宋也是答應護住她了,可她的家人呢,袁秀珠會放過他們嗎?

溫遲遲不知道,也放不下心來。

她將雞絲粥重又放回食盒中,踏著月色往宋也的院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