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偷雞不成反被上
溫涼蠱惑人心的一句話,讓方宸瞬間眼前一黑,不受控製地意識下沉,陷入了極為混沌的狀態中。
他第一次沉溺於精神圖景深處,懸浮在無盡的黑暗裏。
他能感受到身邊電子無規則的震**,衝撞著他並不牢固的精神鎖鏈,仿佛被壓抑許久的怪獸,怒吼著發出震顫。
而就在這時,黑暗中央隱有微光,如一個銅錢大小,飄**懸浮其中。當中有一線光慢慢地浸透黑暗,穿過中心圓孔,向著四方八麵發散,像是一道道絲線,把黑暗絞成一道道紡錘形軌道。
有的軌道明亮,有的軌道晦暗,而每一個紡錘的頭部都匯聚在那個不算明亮的圓孔處,仿佛那裏就是他的世界中心。
“別擔心,隻是暫時的虛影。等你找到真正配適的強大向導以後,我的影子就會被他輕易取代。”
“是麽。”
“嗯。不過,說起來,你這裏怎麽又小又亂,跟個被炸過的廢墟似的,一看就不是正經兒進化的哨兵...”
溫涼懶懶散散的聲音自混沌深處響起,仿佛不用經過耳膜聲傳導,直接印進了神經細胞裏。
這樣被窺探隱私,讓方宸十分不舒服,精神波湧,差點將溫涼彈了出去。
“喂,狐狸,你可是求我進來幫你的,你能不能別動不動就暴走?又不是屬炸彈的...”
溫涼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的。
方宸語氣冷淡:“我沒有暴走,是你太弱。”
溫涼聽起來比想象中高興:“嗯,跟你一樣弱。”
方宸:“……”
又是一陣風起雲湧,中心那個圓環險些要被黑暗吞了進去,變得明明滅滅,好像即將報廢的日光燈泡。
溫涼立刻原地擺爛。
“行了,我本來就沒多少力氣,再這樣下去,我可直接躺平睡了。”
“隨意。”
又是一陣熟悉的精神退潮,是方狐狸的意識想要徹底將溫涼的核心卷進最深的黑暗層,不讓他繼續說話。
這樣發自心底的厭惡和抗拒讓溫涼十分不解。
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這個剛見麵不足兩小時的狐狸哨兵。退一步說,就算真有什麽深仇大恨,也不至於拿自己的哨兵生涯開玩笑。
不過...
“狐狸,你不覺得,這裏不應該是這樣的嗎?”
“……”
方宸反常地沒有說話。
“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溫涼浸泡在方宸的精神空間裏,這三維結構和輻射波頻率,總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這似曾相識裏,又有種詭異的不和諧感。
仿佛這片廢墟裏藏了什麽被他遺忘的過去,有什麽人在守著這片斷壁殘垣,亟待他重啟舊日榮光。
這個心狠手辣的笑臉狐狸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還沒等到溫涼反應過來,方宸的電子忽得高速旋轉了起來。這樣得心應手的旋轉,說明方宸對於電子的掌控力並不像他所表現出的那樣青澀。
引他進來,恐怕是別有所圖吧。
溫涼歎了口氣,念叨著果然如此。
他正要努力退出方宸的精神圖景,可一股熟悉的波動讓他意識僵硬,仿佛被壓抑已久的記憶被砸了一道淺淡的裂痕。
“狐狸...你到底...”
他的頭開始隱隱作痛,連帶著中心的核也逐漸虛無,時有時無的閃爍著。
方宸剛剛建立好的平衡被溫涼忽然的失衡而打得措手不及。
空間坍縮得太快,仿佛吊爐餅簌簌往下抖落的殘渣。
方宸拚盡全力維持著精神圖景的穩固,試圖拉起精神屏障,但溫涼像是堵在大門口的石獅子,穩若磐石,毫不動搖。
“我說。”
方宸喊他,可那人沒有回應。
“長官?”
方宸又喚了他一聲,可還是沒有回應,隻有明滅變換的核心。
方宸想要掙脫出這片混沌,可就在他意識動搖的一瞬間,溫涼的核心忽然迸發出一陣極為耀眼的灼目光彩。
就在這一瞬間,方宸即刻進入了十分奇異的狀態。
他覺得自己仿佛立足這個空間裏,又仿佛遊離在這片空間之外。
他不屬於這個時空中任何一點,卻切切實實地存在。
他尚來不及徹底感受理解這樣的幽靈狀態,卻牢牢地盯著溫涼的核心,如同盯上獵物的野獸。
此刻,溫涼的核似乎開始急速旋轉,方宸好不容易建成的電子軌道像是被龍卷風絞碎,一片片凋零消亡。
那枚核心是那樣暴虐,肆無忌憚地摧毀一切,毫無顧忌。
果然。
溫涼幾乎失去了全部能力,還可以隨隨便便摧毀一個剛建立的精神世界。
那麽,他當年到底擁有怎樣強大的力量?
既然擁有這樣的能力,怎麽會護不住哥哥?
既然護不住,他怎麽敢自己一個人苟活到今天?
方宸舔了舔幹裂的唇,凝望著那團瑩瑩微光的核,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灼熱。
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毀掉它,殺了他。
擊碎溫涼的精神壁壘,一定就能得知當年的真相。
=
最劇烈的一陣地磁風暴暫時平息了。
任錢撤了自己的精神場,累得靠在李堯善的背上大口大口喘粗氣,汗如雨下,衣衫盡濕。
一個人要顧六七個哨兵,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也虧得他優秀,加上老哨兵電子不多,才能兜得住他們。
任錢有氣無力地瞅了一眼溫涼和方宸,發現兩個人已經陷入昏迷,跌在地麵上,黃沙掛滿了他們的頭發。
“溫涼,老溫?!”
任錢吃了一驚,握著溫涼的雙肩就開始搖晃。
他平時睡是睡,但有人喊還是會很快清醒的。
現在,他簡直就像是當年從戰場上退下來重傷臥病,躺在病房裏怎麽也喊不回來的樣子。
李堯善捏著方宸的手,也在搖晃,五十三號一脈相承的抖篩子式喚醒法成功讓兩人臉色更差了些。
“看來,我隻能這麽做了。”
李堯善擼胳膊挽袖子,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做了什麽重要的決定。對上任錢擔憂的表情,老爺子抬手擋了他的勸阻。
“中校,你放心,這都是我甘願的,別勸了。我的獻身,如果能換來這倆孩子的一線生機,也算是值得了。”
任錢一臉欲說還休。
李堯善搖了搖頭:“沒關係,五十三號收我養我,今天,該是我回饋的時候了。不用再勸,我意已決。”
任錢:“……”
老李,做個人工呼吸,倒也不必這麽英勇。
再說,誰跟你說做人工呼吸就能把他們救回來了?
還沒等李堯善下嘴,兩人忽得同時張開了眼,一股極強的波動如同滔天巨浪向灼熱的空氣中散播,像是有人在他們懷裏裝了個鼓風機,掀起黃沙一片。
任錢吃了一驚。
這是...一瞬間的精神鏈接才能達到的強度!
七年了,有多少哨兵試圖跟溫涼進行精神鏈接,通通都以失敗告終,據說,溫向導的精神壁壘,是絕對光滑的表麵,具有高度各向同性,滑不留手,毫無裂縫可尋。
所有試圖進入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擋在了外麵,說找不到路進去。今天這是...鐵樹開花了??
還沒等任錢麵露喜色,兩個胳膊腿兒細長的人同時坐了起來,臉色表情均是鐵青一片。
方宸總是笑眯眯的眼尾也略略下墜,臉色青白交加,仿佛吃了一口不幹不淨的糧,又惡心又管飽。
他怎麽知道,溫涼這個瘋子,竟然把摧毀內核當成精神鏈接的法門?
這人以前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溫涼臉色也很難看,像是被人拽入記憶深海裏,一瞬找回了久遠的意識,不識今朝何夕。
他的桃花眼尾微沉,細長的眉微壓,沒有了平日懶懶散散的不知所謂,冷得讓人望而卻步。
“怎麽回事...”
溫涼蹙眉低語,手掌展開從發頂隨意攏了散亂的頭發,第一次將他的五官完全展露在陽光下。
溫涼確實長得很美。
他美得像是公式裏的極限值,他人就算拚盡了全力,也隻能是無限趨近,而永遠無法達到。
此刻,他陷在回憶裏,眼神裹了一層經久不化的堅冰,而那冰層下,埋伏著無數血影,殺氣影影綽綽的,宛若一口漂亮精致的輕薄軟刀,美而嗜血。
方宸一步步走進溫涼,單膝跪在黃沙裏,左手抽出寒光閃閃的小刀,麵無表情地看,連笑都懶得裝,眼底的殺氣亦不遮掩,直直地與他對壘,像極了不共戴天的仇敵,終於會麵。
任錢趕緊上來阻止,把溫涼扯到了身後。
溫涼忽得捂著額頭,痛喘了一聲,眼底的堅冰也隨之慢慢融化。
他有氣無力地靠在任錢的背上,恍惚著抬眼,望著方狐狸眼底的殺意,又打了個寒噤。
“狐狸,你幹嘛這麽瞪著我?”溫涼看向任錢,疑惑道,“我怎麽他了?我記得,是他殺氣騰騰地就衝過來了,把我的意識按在地上錘...”
方宸扯了扯唇,手中的小刀亮閃閃地晃著日光,似乎在說溫涼這貨究竟在扯什麽淡。
溫涼忽然想起了什麽,喉結滑了滑,幹巴巴地笑了笑:“那個,之後的事,真的不是我想要...”
方宸笑裏的刀更加深重,眼刀一把把將溫渣男剁成了靶子。
“狐狸,把刀放下,好好說話,你看,我這不是立刻就斷開了這什麽狗屁精神鏈接了嗎?”溫涼滿頭滿身的黃沙,一站起來,又噎了方宸滿臉的沙子,“其實算算,鏈接對你也沒多大損失。可以幫你建立精神圖景,收納電子,還可以共享精神和記憶,對你平複情緒有好處...”
一道明晃晃的刀影閃過,溫涼堪堪閃過,卻正好被方宸順勢按在地上。
他手裏的小刀齊齊地插入耳畔的黃沙堆,致密尖細的刀鋒入沙的摩擦音,把溫涼激得渾身雞皮疙瘩狂起。
“記憶共享?聽起來有點惡心。長官,我看上去像是對你有興趣的樣子嗎?”
“可不嘛...”
有興趣到想要殺了他。
方宸的手腕微擰,刀插得更深了些。
他的殺心明晃晃地倒映在眼底,可這時,右手食指的戒指瞬間滾燙,方宸臉色鐵青,手僵了一僵,最後還是強壓住眉間的殺氣,唇角微勾,大力拔出匕首,輕笑了一聲。
“溫涼,你真有本事。有些人都不在了,還對你這麽死心塌地。”
溫涼無意間抬起眼眸看他,桃花眼映著刀光,竟是格外的妥帖和諧,仿佛那人眼中本該就藏著刀光凜冽,獵獵血影。
“誰不在了?”
“沒誰。”
方宸慢條斯理地抹著刀:“長官,我忽然想通了。我要跟你進行永久精神鏈接。”
溫涼立刻搖頭:“我沒想通。狐狸,咱還是不給彼此添麻煩了。”
方宸笑得陰惻惻的:“長官,我不嫌惡心,你倒嫌麻煩了,是嗎?”
眼看倆人又要談崩了,任錢趕緊把倆祖宗扯開。
畢竟精神圖景裏的事情太玄乎,誰也說不好到底是誰強迫誰的。
看起來,溫向導一臉無辜的受害者模樣,可方哨兵的殺意也不是假的。
任錢清了清喉嚨,抬手阻止了方宸的一場單方麵虐殺。
“行了,有什麽官司,等到了補給點再好好說。”
話音未落,地磁風暴又起,這一次,比之前所有經曆過的都要更加暴虐。
“來,孩子,站起來,我們趕緊走...”
李老士官去拉方宸的手臂,可驀地,他身後閃過一陣劇烈的磁風暴,方宸臉色一變,立刻從溫涼身上滾起來,擋在李堯善的麵前,替他擋了一下,撞得他倒退半步,捂著肩頭皺了眉。
李堯善愣在原地,瞬間,老爺子的鼻子紅透了。
“嗚嗚嗚嗚...小方啊...好孩子啊...”
“隻是還帽子的人情。”
方宸側臉幹咳一聲,不適應地又退後半步,卻被身後裝石頭的溫涼絆倒,踉蹌了半步,整個人裝比的氣勢被削弱一大半。
於是無辜的溫向導又一次被當成了出氣筒。
“長官,您現在連站起來都費勁了是嗎?”
溫涼無辜地指著腿腳:“被你踩疼了。狐狸,你看著瘦,身上肉不少。”
方宸笑得和藹,手中的刀又翻飛:“您還有什麽遺言,可以一起說了。”
“別閑聊了!!都特麽給我滾起來站好!!”
任錢就算是個好脾氣的老媽子,遇見這倆不分場合地點鬥嘴的冤家也要炸毛。
他估算了一下剩餘的能力,臉色有點難看。
消耗太大了,他一個人恐怕是護不住這一家子老幼殘弱了。
任錢為難地看了一眼溫涼,可某個沒心沒肺的向導腦袋一垂一垂地,臉色也不太好,連站著都費力,恐怕是剛剛強行精神鏈接耗費了他本來就少得可憐的能量。
任錢歎口氣。
他看著四周纏成了一堆毛線似的磁場,正急得團團轉,忽然,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似的。
他焦灼的臉色一瞬垮了下來,變得麵無表情。
遠處的太陽漸漸垂落地平線,似血的殘陽灑在荒涼的沙漠上。
一隻火紅的旗幟飄揚在一片暖黃裏,左上角的一顆銀星被映得金光熠熠,它隨狂風招搖翻卷,像是廣袤荒漠上的一團奪目的火。
“一號白塔的旗!是不是劉少將來救我們了!”李堯善激動地抓著任錢緊繃的小臂,沒有體會到身旁的人複雜的情緒。
話音剛落,一道電弧飛過大漠上空,像是一道曳尾的流星,以一個詭異的軌跡盤旋而落。
那個電弧在任錢麵前左右搖擺,震**而暫時產生的新磁場仿佛將紊亂的地表磁感線扯開了一個洞,像是致密的蜘蛛網驟然破了一樣。
任錢慢慢抬手,將那顆電子虛虛擎在掌心,表情有一瞬的柔軟,似乎想到了什麽舊時回憶。
隻是,這樣的懷舊表情,在看到劉眠時,消散一空。
劉少將從迷宮似的磁場線中走來,肩章倒映在任錢的眼底。
他肩上的軍章是一顆銀星,說是星也並不準確,因為它的邊角不是尖銳的。這樣的圖形,更像是三個大小相同的橢圓彼此嵌套,在平麵上均勻分布,均繞著中心飛速旋轉,而每一個橢圓的頂點嵌了一枚銀色的實心小圈,這樣的圖形象征著高品質哨兵掌控電子的能力。
任錢別開眼,立刻整肅軍容,像是憋著一口氣似的,站得倍兒直,像是要把自己厥過去:“首長好!”
劉眠看他,也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盤旋在任錢身邊的電子,像個留戀花叢的花蝴蝶似的,繞著任錢的電場核心旋轉飛舞,不舍得回來。
劉眠看著任錢,似乎想要說點什麽敘舊的閑話,可任錢站得更直,滿臉的一本正經,畢恭畢敬的模樣讓昏昏欲睡的溫涼都朝他瞥了一眼。
“...走吧,前方五百米就有臨時掩體。”
劉眠看了五十三號的老幼病殘,眼神沒有多餘的情緒,隻動動指尖,又飛了四五顆電子,飄在半空中,像是吸頂吊燈,把五十三號都罩了進去,而他冷淡又認真的表情,隻是單純像在完成一項救援任務。
任錢抬眼看著那幾顆電子,又看著走在前麵孤身一人的劉眠,終於問出了第一句話。
“你的向導呢?”
“他腿不好,這次沒辦法出來執勤。”
任錢‘嗯’了一聲,兩人再沒說話。
方宸拖著溫睡神走在後麵,表情若有所思。
他這些年被困在監獄裏,確實缺乏應有的常識。
他剛想開口問一問,回頭看見溫某人困得走出了黃金螺線,走了半晌,還是在原地打轉。
方宸唇角又抽了抽。
如果溫涼不是他現在手裏唯一的線索,他早就把這個懶散自戀的老混蛋宰了。
方宸深呼吸片刻,猛地甩了手裏的套索,把溫涼薅到了身邊。
他算是發現了,這家夥是真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能處。
動粗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