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引導入門

有了這幾人的插科打諢,步步險境的地磁風暴似乎也沒那麽讓人心驚膽戰了。

磁場波動線映在任錢的視網膜底部,他皺起眉,凝神望著那毫無規律的磁場波疊加。

平時,地表磁場像是一摞摞整齊的絲線,肩並肩地整齊垛堞,可現在,那疊絲線糾纏在一起,他必須要專注地繞開所有陷阱,才能讓隊伍裏的哨兵避開巨大的牽引力。

能力越強的哨兵,帶的電子越多,越容易被磁場吸引而迷失在地磁風暴裏。

萬一迷失,輕則受傷,重則精神紊亂,身體支離破碎。

相對於哨兵的靈動和輕盈,向導的體質偏弱,更為穩重,不容易受到磁場變化的影響,可體力消耗也更快。

隻經過短短十幾分鍾的跋涉,任錢已經覺得自己的腳底板都要被黃沙烤熟了。

他努力地把右腳從軟燙的沙地裏拔出來,抹了把汗,回頭看見溫涼一副要被烤化了的樣子。

溫向導額頭上一層薄汗貼著幾綹蓬亂的頭發,圓潤和煦的眼眸向下微垂,臉色微白,可眼尾泅著軟薄的纖紅,像是被太陽烤糊了的桃花瓣,蔫蔫地耷拉著。

任錢決定認命。

他也不指望著一個能力盡失的半退休向導能幫上什麽忙了。

他能好好活著就行了。

隻有這時候任中校會選擇感謝上天,讓五十三號都是些老弱病殘、帶電量低的哨兵,讓他一個人能帶著整組起飛。

隨著時間的推移,太陽愈加西沉,而地磁場也越發紊亂,波動起伏猶如滾滾波濤,灼熱濃烈猶如汩汩岩漿,強大的靜電力陣陣奔湧,像是嚴重的地震漂移。

“向左十米,向前……”

眼前的狂沙紊亂,磁場奔騰躍動,整個隊伍裏隻有任錢一個操碎了心的向導,他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豆大的汗珠從側臉滾落。

方宸回頭,看了兀自打盹的溫涼一眼。

“溫少尉,你不幫忙?”

溫涼沒回答。

李堯善一邊扶著一個年老的哨兵前進,一邊替溫涼回答道:“溫向導他不容易的。他現在是高度近視,看不清楚磁場線,所以沒辦法幫任中校探路。”

方宸聽見‘高度近視’四個字的時候,嘴角沒忍住抽了抽。

李老爺子又開始同情心泛濫,他眼睛裏的淚光閃閃,抹了抹鼻子,道:“想必你也聽說了,溫向導退役前經曆過很嚴重的傷,養了好幾年。其實,他應該也是很想幫忙的,你看,他現在不說話,是因為他心裏很難受…唉…”

李堯善重重一聲歎,方宸看向溫涼,眼底似有情緒一閃而過。

老李抹了把眼淚,還想繼續說,卻聽見溫涼安逸的呼嚕聲。

李堯善:“……”

他好像有點編不下去了。

溫少尉,您能不能稍微爭點氣?

方宸眼眸似輕輕地掀了一道縫,若有似無地笑了笑:“像溫少尉這樣沒心沒肺的人,確實令人羨慕。”

“停步!!”

任錢忽得一聲撕心裂肺地大喊。

六七人的小隊立刻站在原地不動,令行禁止,任憑狂風呼嘯拍過他們的臉頰。

麵前的風安靜得似乎要停了下來,暑熱仿佛也結了塊,黏糊糊地沾在他們口鼻處,讓人窒息。

哨兵胸腔裏的心髒跳動劇烈,震得他們耳膜轟然作響,仿佛雷震。

而四周的安靜更是百千倍數放大了這樣的折磨。

方宸脖頸處的青筋隱約爆出了兩三根,喉頭隱有血腥味道上湧。

“能撐住嗎?”任錢回頭焦灼地問他。

方宸淡淡點頭,暗自抹掉唇邊滲出的血痕。

忽得!

麵前的沙子重重地陷落,像是有透明的巨人印下了腳印一般,踹漏了麵前平整的沙坑。

接著,‘噗’地接連兩聲,他們斜前方兩角也落了下去。

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讓不少年老的哨兵都穩不住身形,跌跌撞撞地朝著那個深不見底的沙坑裏墜落。

任錢立刻回身去拉,可分身乏術,隻好硬撐著一心多用。

他右手緊緊攥著拳,一瞬間,巨大的精神力量牢牢籠罩著十幾平米的空間,綻放出一股極強大的正電場。

而電場中心隱有一點微光,如同翻滾著的白色氣旋,此刻正急速坍縮旋轉,老哨兵們崩潰的口申吟慢慢被安撫了下來,紛紛倒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剛安頓好老爺子們,任錢滿頭大汗地回頭一看,那個身強體壯的年輕哨兵半隻腳踩在沙坑懸崖邊上,正咬著牙支撐著。

“咳...”

方宸被漂移的磁場紮得筋骨劇痛,他身體晃了晃,終於痛得單膝跪在了沙地上。

他右手狠狠地抓緊細沙,細長的指節泛著白,垂著頭低喘。

“你怎麽回事!剛覺醒的哨兵是不會擁有這麽強的磁感應的!哦,對,你...該死的,你還沒有綁定過向導!”任錢咬牙,朝著李堯善吼,“老李,去喊溫涼起床!讓他引導新人穩固電子軌道!”

李堯善立刻去推睡得人事不省的溫涼:“溫向導!天...不是,地要塌了!!”

方宸耳畔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地眩暈,手腳仿佛被無數藤蔓緊緊束縛著,力氣隨著糾纏而逐漸流逝。

肉體的疼痛方宸並不在乎,可他的精神圖景仿佛正在坍塌,像是有人正扯著一張單薄的白紙的兩端,即將從中撕裂。

他用力握緊右手食指的黑金指環,希望讓自己在劇痛中保持清醒。

他很久都沒有經曆精神疼到虛脫的感覺了。

上一次,也是記憶裏唯一的一次,就是三年前那一次從醫務室裏醒來。他記得,在被從醫務室押送到監獄的路上,有人拚死給他帶上了這枚指環。

戴上的一瞬間,也是這樣靈魂撕裂的疼。隨即有一股極熟悉的情感灌注到他的腦海裏,是屬於哥哥的意識信號。

從小優秀溫柔的哥哥,從來沒有發出這樣淒厲的求救信號。

有人殺了他。

哥哥最後的記憶裏,是滿目的血海。

方宸永遠忘不掉,那片血紅將自己淹沒時的窒息感,哭不出來,可心口的悲慟幾乎要把他撕裂。

方宸的意識被淹沒在在大段大段的支離破碎血色光影裏,最後,在遮天蔽日的噩夢雷鳴中,隱約透出兩個字。

溫涼。

“溫涼...”

方宸垂著頭,艱難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又沒大沒小了。”溫涼晃晃悠悠地飄了過來,蹲在方宸麵前,費勁兒地解著麻繩,“狐狸,你打結的手法跟誰學的?怎麽又緊又結實?”

方宸慘白著臉抬起頭,薄唇微彎,眼底隱有嗜血神色:“殺豬的。”

溫涼:“……”

這時候咱就別說笑話了。

“咳...”

方宸又重重地咳了一聲,右手剛剛好的血痂也逐漸崩裂,鮮紅的血跡淌進黃沙裏,瞬間被蒸發,味道實在不是很優雅。

在李老士官的幫助下,溫向導終於掙脫了繩索的網覆。

他看著脊背微顫的方宸,想要伸手去給他擦擦血跡,方宸竟然嫌棄地避開那個人沾滿塵土的爪子。

溫涼撓撓他的雞窩頭:“說實話,我也並不是很想引導你入門,因為你看起來就很麻煩,而我最怕麻煩了。”

方宸垂著頭,似乎也在笑:“...巧了,我也很怕麻煩。”

溫涼:“先說好了啊,我沒有售後服務。”

方宸略抬下頜,斷斷續續地咳:“你是小看我...還是對自己沒信心...”

溫涼依舊很猶豫。

“狐狸,你是不是在盤算著什麽鬼東西?這不會是什麽欲拒還迎的詭計吧?”

溫涼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

他真不想插進這堆麻煩事裏,隻想躲懶等死。

可這時,方宸悶哼一聲,身體像是一瞬間失了力氣,直挺挺地往溫涼懷裏倒。

溫涼垂眸,看見懷裏的方宸眼眸微抬,近在咫尺的黑棕色眼眸清亮如溪,睫毛很長,可毫不遮掩眼底那絲算計和嗜血,像是明晃晃地露給他看。

“長官...”方宸虛弱地笑,“幫我...”

溫涼還想說什麽,可身後的任錢看不下去了,百忙中從身後給他來了一腳。

“快點!人都要撐不住了!”

方宸疼得臉色煞白,卻在無人處挑釁地朝溫涼眯眼一笑。

溫涼:“……”

五十三號這幫人心好眼瞎,實錘。

這哪裏是什麽溫和無害又禮貌的好孩子,明明就是個估計多端心狠手毒的腹黑狐狸。

但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什麽選擇。溫大睡神隻好認命地歎了口氣,用冷白冰涼的五指拂過方宸的後頸,用力把他拉進了懷裏。

“方宸,先說好,千萬別賴上我。”

溫涼慢慢地閉上了眼,修長精致的手掌五指分開,輕輕托起方宸的雙側枕骨,一瞬間,他們二人身邊湧起雪白風潮,如奔湧**的兩股旋風。

溫涼薄唇微啟,聲若鍾磬,餘音勾魂,他的聲音宛若無孔不入的風,纏成了一道溫柔的鎖鏈,將年輕哨兵的意識圈禁其中。

“閉上眼,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