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半斤八兩
夜幕長街,有腳步聲響起,急促而淩亂。
方宸的身影被夜色描得渺小,而他的肩上托著一隻圓滾滾的胖蘑菇,把他的腳步壓得更加沉重拖遝。
方宸的氣息比以往都要急促,臉色蒼白,額邊淌著一道汗;而他肩上的曲文星卻圓臉發木,表情神遊天際。
他今晚是不是失了智了?
他幹嘛多管閑事啊?
管閑事也就算了,竟然還被發現了;被發現了就算了,現在竟然在方宸的肩上。
方宸誒。
那可是隊裏的公敵、羅宇源眼中刺肉中釘、大部分人鄙夷的對象。
他可不想跟方宸扯上任何關係。
曲文星使勁兒眨了眨眼,被嚇得煞白的圓臉盤湊低,在埋頭疾奔的方宸耳邊顫著聲音嘀咕:“方哥,放我下來吧,我能走。”
方宸壓著急喘,想說什麽,卻驀地咳了起來。
一口氣行岔,強撐著向前奔跑的腳步便被迫停住,慣性加持,曲文星胖壯的身體猛地向前傾倒,他險些以為自己要變成飛盤旋轉落體。
結果,他粗短的雙腿被方宸冷汗浸濕的手死死地抓住,他沒飛出去,可兩人卻齊齊地向前栽倒。
曲文星低呼一聲,雙眼緊閉,雙手抱胸,以一個熟練又絕妙的自我保護姿勢,迎接即將到來的冷硬地麵。
結果,隻坐到了一個暖和的肉墊上。
“滾起來。”
方宸冷淡夾著急喘的聲音在曲文星耳邊響起。
曲文星仿佛坐在火盆裏,趕忙靈活地竄了起來,抱著安然無恙的屁股,心有餘悸地看著麵前的人。
與曲文星幹淨的衣服相對比的,是因為被迫支撐小胖墩兒而跌倒在泥灘裏、手掌根擦破了皮、軍裝褶皺叢生的方大佬。
“方...方哥...”
曲文星覺得自己大概率是要死了。
方宸斜他一眼:“不走?”
曲文星一句脆生生的答應在嘴邊轉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要是被方大佬事後記仇,他也沒有好果子吃。
今晚真是不該來。
進退維穀,買賣都是虧。
方宸輕易看穿了曲文星的難言之隱。他輕扯嘴角,臉色實在不算好看。
他右手撐著地麵,想要把自己支起來,可腦中的暈眩驀地襲來。早是勉力支持的方宸重新摔坐在了地麵上,靠著牆,頭微垂,一動不動,像是徹底昏了過去。
曲文星眼睛驀地一亮。
他左顧右盼,見四周沒人,兩腳像是抹了油似的,化身雪球,朝著遠處跑走。
跑了兩步,覺得還是應該做點表麵工作。
他重又折返,雙手拖拽著暈厥的方宸,把他藏在了兩堵破舊磚牆之間的縫隙裏,又找了些塑料垃圾蓋上。
儼然把方宸當做燙手的垃圾了。
“方哥,別說我不夠意思啊。小弟我除了保命和賺錢一無是處,這就走了哈。”
他自覺仁至義盡,轉身想溜,忽得對上了肩上帶血的狼狽五人組。
曲文星腳步一頓,暗暗叫苦 。
“曲胖子?你怎麽在這兒?”
“吳哥,什麽是我?天呐,你們怎麽傷得這麽重?!”曲文星低呼,惶恐的眼底閃著水光,裝傻一絕。
吳永卻用懷疑的視線掃過曲文星故作鎮定的臉,然後,視線落在他袖口上的血跡。
他撤著曲文星的袖子,猙獰地把他推倒在牆上。
“曲肥豬,你這沾上的,是誰的血啊?”
“啊!疼疼疼疼!!”
他指節一捏,曲文星像是腕骨和肌肉錯開,疼得表情扭曲,殺豬似的大叫。
“說,方宸在哪兒!”
曲文星馬上就要招供,此時,一道毫無起伏的聲線響徹暗巷。
“半夜不回宿舍,在這裏幹什麽?”
工程師專用的絕緣軟膠鞋行走在夜色裏,配上健壯的身形,悄然如暗夜豎立的森冷怪物。
“丁...丁工。”
這幾人明顯是吃軟怕硬,見到丁一出現,囂張的氣焰一瞬間滅了下去,隻捂著傷口,老老實實地在牆根站了一排。
曲文星冷汗都要出來了。
昏迷的方宸隻距離那些人不到兩米,屬於轉眼就能看到的極近距離。
看他今晚辦的這糊塗事!
曲文星邊抱怨邊惶惶,卻看到丁一自然而然地用身體擋住了牆根轉角,恰好堵住了方宸的藏身之所。
曲文星:“……”
大佬就是大佬,走到哪裏走有人護著。
丁一掃了一眼在場劍拔弩張的態勢,冷冷道:“剛晉級,不去加強操縱電子的熟練度,大半夜在這裏打架鬥毆?”
“丁工,是這樣,方宸他偷了我們的東西,我們想找他討回來,所以友善地切磋了一下...可結果,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竟然對戰友下黑手!”
五人組齊刷刷地扯開衣領,露出鮮血淋漓的肩傷,告了一個大黑狀。
“五個F級哨兵被一個廢物圍著打,現在還找長官哭訴,像個沒斷奶的嬰兒一樣,不覺得自己丟人嗎?”丁一表情冷淡,“你們要是覺得趙副部長的組不好,不如讓部長親自帶你們,教教你們生而為人的基本法則?”
五人組麵麵相覷,立刻整理好衣服,訥訥地說著不敢。
丁一麵無表情地低喝了一聲:“還不離開?等著跟我去陪部長看病?”
聽說葉既明就在附近,五人哪兒敢多呆?
“丁工,我也走了...”
曲文星小聲喊了一句,見丁一沒有注意到他,他想大點聲再說一遍,可後來,隻是幹張了張嘴,沒出聲。
算了。
正派沒空管他,反派懶得理他,他在戰局裏溜達了一圈兒,好像做了點什麽,好像什麽都沒做。
曲文星心裏有點隱隱約約的失落。他撓了撓頭,抬頭時,不小心真的隱約窺見了天邊的文曲星。
星子在在北鬥的勺子裏閃亮,受萬人敬仰;而他,隻是個不受重視的小貨色罷了。
真是雲泥之別。
他埋頭走路,耳邊卻不期然落了一聲輕飄飄的笑。
“呦,這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曲哨兵嗎?”
麵前隱有腳步聲出現,原來是慢悠悠晃回來的溫涼。
那人走路不緊不慢地,可速度卻很快,優雅得像是背後有翼,陸地滑行。待他再走近一些,便能發現,那人肩披月色,發掛寒霜,眼瞳深處竟隱隱泛著暗紅,可不過幾息,那影綽的血光又斂息屏氣地藏在了深黑的瞳仁裏。
曲文星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出了錯覺,而後訕訕輕笑:“長官,我沒做好事。”
溫涼:“哦。”
曲文星:“長官,你不要這樣笑眯眯的看著我,我真的挺害怕的。”
溫涼:“我那麽和善,哪裏嚇人了?”
曲文星:“方哥和你一模一樣的笑,可結果,笑得越歡,揍人越凶。”
“是嗎?”
溫涼毫不在意形象地盤腿往地上一座,雙臂枕在腦後,望著晴朗夜空綴著的星星,而後轉頭:“坐啊,這又沒有別人。”
“...其實我餓了,想回去吃飯。不過溫哥邀請,我哪有拒絕的理由?”曲文星自來熟地坐在他身旁,又往他故意往他身邊蹭了蹭。
溫涼看他一眼:“不是覺得我沒利用價值,懶得勾搭我嗎?”
曲文星心裏一緊,沒發現那個平日裏隻知道睡覺的神仙居然懂這些凡人的人情往來。
他嗬嗬訕笑:“看走眼了。溫向導深藏不露,價值逆天。”
溫涼:“那倒不是,我確實是個廢人。”
曲文星:“……”
溫涼把手肘搭在無語的曲文星肩膀上,懶散地笑:“我是廢人不假,你也是個虧本商人。咱們倆,半斤八兩。”
曲文星覺得再不承認也沒什麽意思。
他靠在溫涼身邊,慢慢悠悠地歎了口氣。
“行吧,剛才確實是我。我是看見方哥被大家排擠,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捂著下頜,尖銳石塊棱角刺穿舌頭的劇痛還曆曆在目。他沒想過,小時候的夢魘,居然越過歲月的長河,漂洋過海直接紮透了他的心底防線。
“當年羅宇源帶頭欺負我,後來所有人都跟風一起欺負我。當年我還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這麽‘團結’,現在我知道了。其實大家都在害怕,害怕當那個‘被落下的人’。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哪怕有一個人站出來...”曲文星望著天,悠悠歎了口氣,“算啦,方哥跟我可不一樣。我不是他,也不想成為他。”
溫涼左手搭在膝蓋上,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天際。
薄如輕紗的斑斕極光,蓋過了北鬥,也快遮住了月亮。
“英雄有英雄的活法,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過法。”曲文星懦弱得坦坦****,“我不奢求哪個英雄大爺來救我於水火。我一直是借著別人的光活著的,我隻是個不會發光的暗物質而已,那又怎麽樣?我過得比方哥好多了。”
溫涼:“方宸跟你比,純良的不得了。就你這蔫兒壞,吃不了大虧。一旦踩了坑,就是死。”
曲文星嬌羞一笑:“溫長官懂我。”
溫涼:“行了,快走吧。你救了方宸,不管出發點是什麽,他都會承你的情,不會遷怒你的。你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敢這樣對他吧。”
溫涼的目光有著洞悉人性的敏銳,曲文星在他麵前戴上臉譜,仿佛就是個笑話。
曲文星如釋重負地笑了。
“不裝了不裝了。我是商人嘛,我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溫涼忽得收了視線,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
“事實比出發點重要。假情假意一輩子,就是真情真意。”
曲文星有些受寵若驚。
溫大佬這是在安慰他?
他抹了把臉,嘴角下撇:“溫哥...”
看起來有一千萬字的苦水要往外倒,溫涼趕緊捏住了他的嘴。
“別這麽跟我推心置腹。我看起來像是會開解人的?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隻有你方哥會做。”
曲文星忽得蹲了下來,死皮賴臉地握著溫大佬骨線漂亮的手。
“長官,我就知道我們是一樣的人,都是吃定了方哥心軟的老混蛋,對不對?”
溫涼沉默了半晌,輕聲笑了。
“說得對。”
曲文星人精似的,掃一眼就知道什麽人不能惹,什麽人可以蹭,話說到什麽程度合適,交往到什麽距離該停。
分寸也掌握得足夠好,不會讓對方感到被侵犯隱私的不舒服。
於是曲文星沒有再繼續這樣的對話。
他掏出小手絹,給溫涼仔仔細細地擦了掌心指縫,然後鞠了一躬,準備輕輕鬆鬆地轉身上路,卻忽得聽見身後傳來一句話。
“文曲星是恒星。恒星是熱核高密度星體。”
曲文星腳步頓了一下。
他回頭,看見溫涼從地上撿了塊小石頭,正好砸在他掌心。
“曲文星,你錯了。恒星跟行星不一樣,它是會自己發光的。”
掌心的石頭沉甸甸的,曲文星心口仿佛也被重重砸了一下。
他看向溫涼,喉頭動了動。
“別這麽看我,我對你的心理陰影沒興趣。”溫涼視線掃過遠處小巷子裏的暗色,“...我隻是覺得,如果方宸在,大概會這麽跟你說吧。”
曲文星眼睛竟然酸了一下。
他掩飾地幹咳一聲,攏袖笑了笑。
“那個,溫哥,你好像很喜歡方哥呢。”
溫涼細長食指撐著額角,頗為為難地歎了口氣:“喜不喜歡的,都被綁上賊船了。造孽啊。”
曲文星表示磕到了。
他抱拳表示尊敬和惹不起,轉身就溜。